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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7章.皆為正義(六).

  “邀海閣”內,正在進行著一場驢唇不對馬嘴的對話。

  但談話雙方,偏偏還皆是毫無察覺。

  畢竟,不論是七皇子朱和堅,或者是大學士霍正源,都是位高權重的貴人,而宋繼誠與呂德這兩位年輕人則是自知份量不足,自然是不敢公開非議,只好是化身為謎語人,以“幕后之人”以代指朱和堅與霍正源,又認為自己的交談對象乃是一個絕頂聰明之人,必然是可以理解自己的深意。

  所以,一場誤會就誕生了。

  “我并不認為那幕后之人是想要渾水摸魚、趁機做什么事情!”呂德搖頭道:“或許,只是敵方勢力逼人太甚,他只是無奈反擊而已。”

  呂德這般說法的意思是,七皇子朱和堅之所以要驅使“聯合船行”攪亂南京局勢,全是因為周尚景、宋承仁等人的刻意針對。

  而宋繼誠聞言之后,則是聯想起了大學士霍正源的近期經歷,顯然是被人刻意針對、暗算警告,身邊隨從也在屢次事故之中死傷慘重,說他是受人逼迫、無奈反擊倒也沒錯。

  于是,宋繼誠先是輕輕點頭,又搖頭道:“這位幕后之人的近期處境,確實有些狼狽,但這般反應也過于激烈了!而且他最近性情大變,再也不似從前一般小心謹慎,反而是展現出了極大野心,如今他刻意攪亂南京局勢,絕對是所圖甚大,不可能只是為了自保,呂兄可千萬不要輕視他、輕信他……或許,在他的后續計劃之中,你我各方皆是會受到利用。”

  宋繼誠明明是說大學士霍正源最近性情大變的事情,但呂德聞言之后,卻還是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對,因為七皇子朱和堅在抵達南京前后,也同樣是轉變了性情,不似從前一般謙遜恭讓,反而是逐漸展現出了魄力與鋒芒。

  所以,宋繼誠依然以為呂德正在講大學士霍正源的事情,呂德也依然認為宋繼誠是在講七皇子朱和堅的事情,這兩位才華橫溢、機智敏銳的年輕人,皆是沒有察覺到其中誤會。

  于是,這場談話也就愈發跑偏了。

  呂德再次搖頭,為朱和堅出聲辯解,道:“宋兄似乎是認為這位幕后之人前恭后倨、城府深沉,所以才對他有所偏見、暗中防范,但我還是有著不同想法!當一個人即將從幕后走到臺前,他就必然是應該扭轉心態、改變作派的!

  這位幕后之人,從前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影子,自然是要謹慎本份,但他現在眼看著就要執掌大權,將來一定會受到萬眾矚目,就理應是展現魄力、鋒芒畢露,否則又豈能取而代之、讓人安心追隨?所以,他的性情轉變,并不是前恭后倨,而是局勢變化之后的題中應有之義。”

  “你說……取而代之?!”

  聽到這一個詞,宋繼誠當即是大吃一驚!

  呂德依然是在講七皇子朱和堅,所謂“取而代之”自然是指儲君廢立之事。

  宋繼誠卻依然以為呂德是在講霍正源,畢竟霍正源從前就是趙俊臣的一個影子,現在擔任了東南巡閱使之后,也同樣是即將執掌遠洋大權,將來也必然會受到萬眾矚目。

  但……“取而代之”?霍正源究竟是想要取代誰?

  以霍正源的身份地位,若說要取而代之,那就只有一個目標,也就是——趙俊臣!

  難道說,霍正源竟然有野心意圖取代趙俊臣,想要成為“趙黨”的新領袖,甚至是讓“趙黨”變成“霍黨”?

  然后,宋繼誠就不由是回想起了周尚景對于霍正源的評價。

  按照周尚景的說法,所謂御下之術,關鍵之處就在于妥善處理自己與手下聰明人之間的關系!

  對于上位者而言,手下的聰明人既可以擁有主見、也可以掌握實權,但一定要把這個聰明人留在身邊,不能任由他長時間脫離掌控;也可以讓手下聰明人掌握實權、長期遠離自己,但這個聰明人就絕對不能擁有太多主見;若是一位聰明人不僅是極有主見,也一定要長期遠離自己控制,那就絕對不可以對他委以重任、讓他獨當一面……

  總而言之,就是不能讓一個有擔當、有主見、也有實權的智者長期遠離自己!

  而霍正源擔任了東南巡演使之后,長期滯留于東南各省,執掌遠洋大權,還與趙俊臣相隔千里、溝通不便,再加上霍正源最近也逐漸擁有了魄力與主見,所以將來一定會逐漸脫離趙俊臣的直接控制,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

  只不過,根據周尚景的推測,就算是霍正源將來會逐漸脫離趙俊臣的直接控制,也必然是需要經過好幾年時間的醞釀與發酵。

  但此時,聽呂德的言下之意,似乎是霍正源早就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脫離趙俊臣的控制了,甚至還有取而代之的野心!

  霍正源竟然有著這般野心?呂德又為何會這般清楚霍正源的真實想法?

  于是,宋繼誠連忙追問道:“呂兄為何會認為,那位幕后之人想要取而代之?難道他親口向你坦白過這般野心?”

  聽到宋繼誠的急切追問,呂德不由是微微一愣。

  儲君廢立之事早已是眾所周知的秘密,宋繼誠為何還要刻意確認七皇子朱和堅的想法?

  心中詫異之際,呂德終于是隱隱發現,自己與宋繼誠的這場談話,似乎是有哪里不大對勁。

  但究竟是哪里不對勁,卻又說不出來。

  最終,出于謹慎態度,呂德有所保留的說道:“我確實與那位幕后之人深談過此事,他當時也對我袒露心聲……實際上,那位幕后之人也是顧念舊情之人,若是有選擇的話,他當然是不愿意取而代之!但很可惜,這是當今陛下的意思,他只能是無奈接受了!”

  德慶皇帝的意思?

  宋繼誠又是表情微變,同時也是大腦急轉,終于是自認為想明白了事情真相。

  怪不得德慶皇帝愿意讓“趙黨”出身的霍正源擔任東南巡閱使,把遠洋貿易的重大權柄盡數交給趙俊臣負責,完全不符合德慶皇帝一貫以來屢屢打壓趙俊臣權勢擴張的做法。

  實際上,德慶皇帝愿意把遠洋大權交給趙俊臣,是為了尋仙訪圣、追求長生之術,但這個秘密只有德慶皇帝、趙俊臣、霍正源等寥寥幾人知曉,就連周尚景也被蒙在鼓里,宋繼誠當然也是不明真相。

  而此時此刻,因為呂德無意間的誤導,宋繼誠卻是給德慶皇帝的這般做法尋到了一個合理緣由!

  原來,德慶皇帝也明白“不能讓一個有擔當、有主見、也有實權的智者長期遠離自己”的御下之術,所以他才會主動安排霍正源擔任東南巡閱使、執掌遠洋貿易大權、遠離趙俊臣的直接控制,就是想要趁機分裂“趙黨”勢力,讓霍正源與趙俊臣分庭抗禮,甚至是取而代之!

  這般手段,也確實像是德慶皇帝的慣用伎倆!

  所以,也難怪霍正源有膽子想要取代趙俊臣,近期以來更是展現了極大魄力,原來是有德慶皇帝的支持!

  身為一個聰明人,宋繼誠想到這里之后,當即就聯想到了更多更重要的事情!

  如果霍正源擔任東南巡閱使的安排,乃是因為德慶皇帝想要趁機分裂“趙黨”,那是不是就意味著——霍正源的真正靠山并不是趙俊臣,而是德慶皇帝?

  如果霍正源的真正靠山其實是德慶皇帝,那是不是也就意味著,霍正源在南京期間表面上是聽從趙俊臣的吩咐、配合周尚景對付七皇子朱和堅,但他實際上就是德慶皇帝的一枚棋子,只會遵循德慶皇帝的旨意行事?

  也難怪,霍正源最近總是對周尚景打壓七皇子朱和堅的計劃陽奉陰違,原來如此!

  而呂德之所以是故意向自己透漏這般機密,考慮到他實際上就是前太子太師何明的秘密弟子,也就不奇怪了。

  呂德雖然并不希望七皇子朱和堅在南京亂局之中提前栽跟頭,但他也同樣不希望周尚景在南京亂局之中滿盤皆輸,否則他將來尋到更佳時機背刺七皇子朱和堅之際,就缺少了一個強力外援,所以他才會趁機暗示霍正源的真實立場,就是不希望周尚景接下來會因為霍正源關鍵時刻的突然背叛而垮臺失勢!

  自覺邏輯通順之后,宋繼誠還是沒有察覺到這場談話有任何不妥之處,反而是向呂德感激點頭,只覺得這場談話讓“周黨”與宋家皆是受益匪淺,也還想要繼續追問。

  但呂德已經隱約發現了這場談話的不對勁之處,偏偏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對勁,只覺得自己似乎是搞錯了某個關鍵環節,順便還把宋繼誠也帶進溝里去了。

  于是,呂德也顧不上趁機試探宋繼誠了,只想要盡快結束這場談話。

  恰好,此時的“邀海閣”外面,負責彈壓城內亂象的南京守軍終于是徹底失去了耐心,開始動手抓捕那些聚眾鬧事的百姓。

  就正如宋繼誠所言一般,“聯合船行”也不想把事情進一步鬧大,面對官軍抓捕之際皆是束手就擒,既沒有反抗、也沒有驚慌。

  正所謂“法不責眾”,南京今日之亂象規模極大,在城內各處鬧事的百姓陸續已經有數千人被捕,再加上“聯合船行”的影響力,以及幕后之人的運作與庇護,以及南京官府也同樣不希望把事情鬧大影響前程,所以鬧事百姓們就算是被暫時抓捕,也很快就會釋放。

  所以,“邀海閣”外面的軍民對峙,也終于得以平息。

  見到這般情況之后,呂德擔心自己多說多錯,連忙是起身告辭,不愿意再與宋繼誠交談。

  而宋繼誠見到呂德態度堅定的想要離開,也不好強留,就親自把呂德送到了“邀海閣”樓下。

  目送著呂德匆匆離開之后,宋繼誠認為自己收獲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機密真相,自然是不敢怠慢,當即就令人尋來了筆墨紙硯,把他與呂德的這場談話詳細寫到密信之中。

  隨后,宋繼誠又喚來長隨宋順,鄭重交代道:“立刻把這封密信交由周首輔與祖父過目,絕不能耽擱!”

  卻說,呂德離開了“邀海閣”之后,就匆匆趕往了瞻園位置。

  一路上,呂德依然是目睹了多次南京官兵與城內抗議百姓的對峙場景,但好在沒有再次被擋住前路耽誤時間,順利抵達了瞻園,也立刻就得到了七皇子朱和堅的召見。

  隨后,呂德就在瞻園一間書房之內,把他這段時間的種種經歷,詳細講給了朱和堅,但內容則是不盡不實、半真半假。

  呂德首先是隱瞞了蔣梟此時已是陷入了偏執與瘋狂,想要不計代價的追殺胡梟的事情;也合理解釋了蔣梟違抗命令、派出一隊“嘲風”死士提前返回南京城內的事情,說是蔣梟發現了霍正源的幕僚行動鬼祟,想要詳細調查以防萬一;最后又說他與蔣梟合作殺死了郭守忠與盧桐這兩位皇子近衛,乃是為了徹底掩蓋朱和堅私下里蓄養死士的事情。

  說完自己這幾天的“真實經歷”之后,呂德也不等朱和堅仔細思索,就開始怒聲控訴,大聲道:“七皇子殿下,學生決定投效于你,絕對是出于真心實意,已經把自己的前途命運、身家性命皆是壓在了你這里,你應當是明白學生的誠意!

  而那個蔣梟,他懷疑學生的忠心也就罷了,還強迫學生親手殺死了郭守忠與盧桐兩人!說什么學生唯有親自動手殺了他們,才能算是交了投名狀、證明自己對殿下的忠心無二……”

  說到這里,呂德似乎已是再無平日里的冷靜,近乎于情緒失控,咬牙切齒道:“學生乃是一個清白讀書人,從前連雞也沒有殺過一只,但蔣梟竟是強迫學生連殺兩人,若是學生不動手,看他的意思,學生自己也會性命不保!這般奇恥大辱,學生豈能隱忍!?

  學生雖然不愿意讓殿下為難,也知道蔣梟是殿下的心腹,但若是殿下不能嚴懲蔣梟、給學生一個交代,那就還望殿下寬恕學生的任性,從今往后若是還有事情需要學生與蔣梟合作,學生皆是概不領命!”

  說完,呂德已是不顧尊卑、抬頭與朱和堅對視,似乎已經與蔣梟勢如水火、不共戴天了。

  按照呂德的說法,他親手殺死郭守忠與盧桐二人,全是因為蔣梟的脅迫,再看呂德神態萎靡的模樣,顯然是因為自己親手殺人之事而嚇得不輕,昨夜完全無法入眠,也不知做了多少噩夢,也難怪呂德會這般痛恨蔣梟。

  對于呂德的這般講訴,朱和堅自然是不會全然相信。

  但看到呂德此時的情緒失控,再想到呂德接下來對自己還有大用處,所以朱和堅認為自己應該優先安撫呂德,當即是向呂德鄭重承諾道:“呂公子息怒,我也沒想到蔣梟竟然敢對你這般冒犯,但你放心,待南京局勢告一段落之后,我一定會嚴懲蔣梟,絕對會給你一個滿意交代!”

  朱和堅的話聲剛落,站在他身后的隨侍太監賈倫也是配合默契,很快就把話題轉移到了正事上,面色冷肅的追問道:“這么說,郭守忠與盧桐二人皆已是死了?蔣梟說他們二人出城之后泄露了行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呂德稍稍冷靜了一些,搖頭道:“我也不清楚!但郭侍衛見到蔣梟之后,就說自己出城之后隱隱感覺自己被人跟蹤了,但他一直都沒有發現追蹤者,應該只是自己多想,但蔣梟聞言之后就愈發是面色陰冷,追問了許多細節,然后就突然動手控制住了郭侍衛,強迫學生親手殺掉郭侍衛,說什么郭守忠就是一個蠢貨,被人追蹤了也是毫無警覺,必須要消除隱患……

  實際上,蔣梟至始至終也沒有存到確鑿證據,可以證明郭、盧兩位侍衛被人追蹤之事,卻只憑自己心中的一絲懷疑就害死了他們,更還強迫學生動手!據學生所知,那兩位侍衛皆是殿下的身邊心腹,就這般隨意被蔣梟害死,這個人絕對是膽大妄為,遲早會變成一個禍害!殿下,恕學生直言,您很快就是太子儲君了,絕對不能把這種人繼續留在身邊!”

  聽到呂德的詳細解釋,朱和堅與賈倫相互對視一眼,皆是輕輕點頭。

  如果郭守忠與盧桐二人被人追蹤了形跡也依然是毫無警覺,那就確實該死!也完全符合蔣梟一貫以來狠辣果斷、不留任何隱患的行事風格。

  事實上,若是換成朱和堅與賈倫在場,他們也會支持蔣梟的這般做法,失去了郭守忠與盧桐這兩個心腹近衛固然是極為可惜,但若是這兩名近衛會讓敵對勢力發現朱和堅私下里蓄養死士的罪行,即便只是一種尚未驗證的可能性,那也就只能選擇犧牲他們二人了。

  與此同時,朱和堅與賈倫二人雖然皆是心思縝密、本性多疑之輩,但他們并不清楚蔣梟如今已經發現了胡梟的行跡、一心想要追殺復仇的執念,也無法想象呂德與蔣梟這兩個出身、經歷、秉性等等方面皆是截然迥異之人,會在短時間內結為同盟。

  再看到呂德一尋到機會就想要鼓動朱和堅嚴懲蔣梟、甚至是拋棄蔣梟,顯然是恨極了蔣梟,也不大可能與蔣梟同謀掩蓋真相,所以朱和堅與賈倫的心中猜疑也就降到了最低。

  簡而言之,他們雖然并不會完全相信呂德的說辭,但也只會依照慣例、事后稍稍驗證一番,并不會全力調查所有細節。

  更何況,在呂德的設計之下,朱和堅與賈倫二人也像是那些“嘲風”死士一般,完全轉移了注意力,這個時候只顧著關注郭守忠與盧桐二人有可能被人追蹤的事情。

  于是,朱和堅沉思片刻后,就向呂德詳細詢問了蔣梟率領“嘲風”死士連夜轉移的細節,發現蔣梟并沒有犯下任何紕漏之后,終于是滿意點頭道:“幸好蔣梟機敏謹慎,應該不會讓人進一步追蹤行跡!只不過,若是昨夜當真是有人暗中追蹤了郭守忠與盧桐二人,就可能已經察覺到了呂公子與‘嘲風’死士之間的聯系!所以,為了以防萬一,還請呂公子這幾天暫住瞻園,在我的庇護之下,自然沒人敢追查于你。”

  呂德不由皺眉,似乎有些不情愿,但還是勉為其難的點頭答應了。

  賈倫突然問道:“但現在的南京城內,還有一隊‘嘲風’死士已經暴露了行蹤,正在遭受官府追捕,又應該如何處理?”

  呂德搖頭解釋道:“對了,蔣梟也提過這件事情!他說自己會在確保無人追蹤之后,盡快秘密潛返南京城內,想辦法解決這樁麻煩!如今在七皇子殿下的驅使之下,‘聯合船行’正在積極鬧事,南京城內也已經陷入混亂,蔣梟雖然是一個隱患,但他確實是有些機敏與手段,趁此機會應該可以辦妥此事!”

  聞言之后,朱和堅先是點了點頭,顯示了他對于蔣梟手段的信任,但隨后又搖頭解釋道:“呂公子誤會了,幕后驅使‘聯合船行’鬧事之人并不是我,而是那位大學士霍正源!雖然我也不清楚他為何會有這般做法,但這般亂象確實是對咱們有利,更容易掩蓋城內那一隊‘嘲風’死士的形跡,所以也就沒有阻止他,反而是暗中縱容了他的做法。”

  呂德頓時一愣,終于是發現了自己與宋繼誠的那場談話究竟是哪里不對勁了,好似是因為自己先入為主的錯誤判斷,鬧出了一個大烏龍。

  仔細回想著自己與宋繼誠的談話內容,呂德暗暗想道:“這場談話,應該不會讓宋繼誠身后的周尚景與宋承仁二人造成什么誤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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