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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劍臣不是貪杯好飲之徒,數杯美酒下肚,已然面紅耳赤,心神搖曳了,當即起身道:“道長,留仙不勝酒力,恐怕不能再陪道長暢飲了。”
廣寒斜著眼睛問道:“這位公子,剛才慶云師侄定然和你說過老道性格古怪,喜怒無常,要你隨機行事,盡量遷就老道,為何如今只喝得數杯便要離席而去,端令老道好生不爽快。”
聞言陳劍臣正色道:“留仙為讀書人,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能飲則飲,不能飲卻也不能故作豪闊,打腫臉充胖子。”
廣寒哈哈一笑:“有點意思。”
頓一頓,又道:“如果老道沒有看錯,當日老道在街道上種梨之時,公子也在樓上觀望吧。”
陳劍臣心一凜,倒沒有想到對方早發現了自己的存在,老實回答:“在。”
廣寒道:“我曾聞慶云說過,公子有心道法,那當日為何不下樓一見?”
陳劍臣道:“道長法術精妙,不過有所不仁……”
廣寒馬上面色一冷:“以公子之意,卻是怪老道戲耍那梨販了?”
“不敢……只是賣梨者自力更生,勤勞養家,雖然性子吝嗇,有劣根之處,但做好心當求自愿,一味強求,反而會落了痕跡。”
廣寒眼光灼灼地看著他,見陳劍臣毫無緊張之色,依然侃侃而談,十分鎮定自若,不由嘿嘿一笑:“多年以來,公子是敢于對老道如此說話的第一人……嘖嘖,只是老道游戲人間,率性而行,你們讀書人那一套仁義之說,卻套不到我的頭上來。”
陳劍臣默然——修士學道,為的就是逍遙長生。所謂“逍遙”,即為我行我素,不假顏色,不在乎他人的看法,以及感受。
這本就沒有錯對之分,只是大家堅持信奉的理念不同罷了。
廣寒又把一杯酒一飲而盡,徐徐道:“公子果然為富貴中人也,放不下心中許多羈絆,看來你我并無師徒之份。呵呵,怪不得昨晚老道和城隍老兒喝酒時,他曾對我言,公子心中執念非常,難以化解,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陳劍臣心一動:“城隍?”
廣寒道:“公子和陰司結怨之事,老道已經知道。公子筆下有正氣,他日定非池中物。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你們之間的事只是因為一個小小誤會而形成的,并無深仇大恨,不如就此算了吧。”
到了此時,陳劍臣才知道,廣寒道長居然是跑來做和事老的,端是咄咄怪事,略一沉吟,緩緩道:“道長所言極是。”
廣寒道長一拍手,道:“好極!”
又斟滿一杯酒遞過去:“公子,此酒乃是宮廷御酒,名曰‘養春’,喝之能增力氣,長精神,不是俗物,多飲無妨。”
陳劍臣聽得匪夷所思:宮廷御酒?難道竟是廣寒道人施展無上道法從萬里迢迢的京城宮廷里變出來的,真是如此的話,當真為鬼神莫測!
當下強打精神起來,又喝了兩杯。
喝罷,廣寒道人站起來道:“公子,且隨我出去一走如何?”
陳劍臣舌頭已經有些大了,道:“甚好。”
兩人出門,徑直離開城隍廟,走在大街上。
此時天色已晚,天上星羅棋布,熠熠發光,顯得無比廣闊深邃。
廣寒道人手指指天,嘆道:“天地無涯,而吾道有涯,公子,吾當何置之?”說完,竟愴然而涕淚下,面色凄惶。
陳劍臣如今頗有些醉眼朦朧,但精神確卻是很清醒的,略一沉思,回答道:“道有涯,而此心無涯也。”
廣寒道人頓時破涕為笑,撫掌而贊:“好一個此心無涯,妙哉,當浮一大白!”
兩人正在談論天地間,忽然右側傳來一陣吵鬧聲,卻是在城隍廟圍墻外,有一名漢子擺了一個賭檔,正有一伙人圍聚在一塊賭博,賭著賭著,不知因為什么緣故,有人發生了口角矛盾,鬧成一團。
廣寒道人看見,嘿嘿一笑,忽問:“公子,你知道為何今天那肥胖婦人要追趕老道否?”
陳劍臣搖頭,表示不知。
廣寒道:“那是因為老道看見她正在打兒子,打得小孩大哭,老道看不過眼,于是也走過去打她的屁股,狠狠地打了三大下。”
陳劍臣張口結舌,半餉說不出話來。
廣寒卻得意地大笑著,不再多說,徑直往賭檔去,擠進人群,就聽得幾個漢子在大聲吵鬧,這個說“這錢是我的。”
那個說:“這錢是我的。”
吵個不休。
事情緣由卻是一個賭徒中了一把大小,所贏頗豐,不料心情太激動之下,居然把一手銅錢全部撒落在地,掉得到處都是。
金錢落地,周圍諸人哪里還有客氣可言?趕緊俯身趁亂撿拾,轉眼間就把許多銅錢都收進了自己的腰包內。
那丟錢的大急,抓住人就要對方歸還,說錢是他的;可這般時刻,撿到錢的自不肯認賬了,一口咬定錢是自己的。
其中又有人振振有詞道:“楚大個,銅錢上既沒有標識,又沒有刻著你的名字,你如何能說錢就是你的。”
一干人等紛紛附和,那楚大個又急又怒,就想動手開打。
廣寒驀然開口道:“各位稍安勿躁,老道能知道錢到底是誰的。”
見是一個邋遢道士跑來湊熱鬧,漢子們頓時罵道:“道士少在這里胡說八道……”
“臭道士快走開,怪不得老子一直在輸錢,原來是你在這里的緣故,真是晦氣。”
廣寒嘻嘻一笑,不以為意,道:“老道真能知道……”
說著,也不見他念口訣,也不見動什么手勢,就聽見嘩啦啦響,數以百計的銅錢竟然像長了腳般,從一眾漢子的身上敏捷地蹦跳了出來,咕嚕嚕地滾動著,最后匯集到廣寒的身前,一枚枚豎立起來,排列有致,蔚然成觀。
廣寒搖頭晃腦地朝著銅錢問:“錢呀錢呀,我知道你們有靈性,能通神,那么誰是你們的主人,你們一定是認識的。既然認識,就朝他點點頭吧。”
數以百計的銅錢,竟真得齊刷刷地折身點頭起來。不過它們沒有朝漢子們點頭,而是朝著廣寒點頭。
“哈哈,原來鬧了半天,這都是老道的錢,那老道就不客氣了,走也!”
廣寒一個轉身,邁開大步,朝著街道另一邊揚長而去,在他身后,密密麻麻的銅錢好像是跟隨將軍的士兵般,咕嚕咕嚕地滾動,緊緊跟隨在廣寒身后,狀況顯得十分詭異而滑稽。
一眾賭徒直勾勾看著,幾乎連眼珠子都要瞪掉出來,許久作聲不得。
廣寒也不再理會陳劍臣,一邊走,一邊作歌曰:“金錢萬貫盡灰灰,此心無家何處歸?城郭依舊人不識,吾眼但見骨累累……”
歌聲之中,隱隱有悵然悲涼之意。
陳劍臣目送他離去,消失不見,心中暗暗一嘆:廣寒,真道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