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吹來了風,風卷過云,云層晦晦的,遮住月亮的光華。從天空上投下一大片陰影,籠罩住偌大的江州城府。
咚咚!
打更的聲音從街道上傳來,二更天了。
這個時候的江州城府已沉入寂靜,大部分的人家都吹燈睡覺——因為災情泛濫,閉城的緣故,夜市也凋零敗落,不成樣子,很早就散掉。
微微的夏風,吹佛著街面上垃圾,發出沙沙的聲響。
就在此時,黑影綽綽,起碼十余條影子鬼魅地出現,好像在播放武俠片一樣,個個飛檐走壁,悄無聲息地朝著同一個方向掠去——
那個方向,正是街東頭的陳家。
陳家還亮著燈火,紅燭高燒,燭淚如花。
用喜秤挑了紅蓋頭,喝了合巹酒,接下來的事情,就算傻子都有幾分明白。
陳劍臣不是傻子,然而他并沒有馬上猴急地動手動腳,去剝脫魯惜約的衣裳,而是借著燭光,靜靜地欣賞新娘子的容貌。
燈下看美人,七分朦朧三分真,何況魯惜約本就是千嬌百媚的美人兒?月牙眉彎彎,睫毛又長又密,微微地扣下來,遮掩住兩汪秋水。
被陳劍臣灼灼地看著,魯惜約不勝嬌羞,螓首低垂,低聲道:“相公,時候不早了。”
——既然大禮已成,就要改口叫相公了。
陳劍臣一笑:“不急,長夜漫漫。大把時間。嗯,惜約,不如你來替相公磨墨。我忽然有雅興,要寫一幅字。”
魯惜約一怔,不過隨即釋然,相公本為生出身,在洞房花燭夜詩興大發,賦詩抒情,算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反而能助興呢。當下輕盈地走過來,取過硯臺墨塊,擼起長袖,輕輕地磨起來。
身上的香氣。和那獨特的墨香混合在一起,令人聞著,精神為之一爽。
“紅袖添香”,大概出自于此。
磨著墨,魯惜約間或側過臉來,對著陳劍臣露出幾分羞澀,幾分嫵媚的笑靨——舉案齊眉,夫唱妻隨。在房間中幫相公磨墨,助其奮筆疾,這正是她一直以來所夢寐以求的一種生活狀態。
眼下得償夙愿,全身只覺得被那巨大的幸福感給沖刷得酥軟起來。
不多一會,墨成。
陳劍臣鋪開紙張,開始沉思。
邊上魯惜約看著。覺得有些意外,相公的這副神色,有點怪……但她沒有開口問,生怕出聲打擾了相公的思路,只是靜靜地侍立著,等待落筆的時刻到來。
好在這一刻。她沒有等多久。
陳劍臣右手一搭,纖長的五指已執起筆桿子,一口氣在白紙上寫了八個大字:祥瑞御免,家宅平安!
不是即興詩詞。而是懸掛于家中的橫幅格式。
魯惜約是有才情的女子,立刻就明白了這八個字的意思。意思很好,但在此時此景寫出來,就有點不大合拍了。
換了紙張,陳劍臣再度提筆,這一次寫出來的,終成詩句:“天外浮云也,落日青山斜;踏浪東海上,悠然觀魚鱉。”
這一首詩,抒情言志,意境清新開闊,別有胸懷,該是一首佳句。問題在于,現在可是洞房花燭夜呀,陳劍臣寫的這些,到底有何用意?
魯惜約迷惑而且擔心。
她所擔心的,卻是以為陳劍臣生氣太重了。
說起呆子,魯惜約以前在遛鳥樓就聽過些笑話。其中一則:說有個啥也不懂的生在同伴的慫恿下,前來逛青樓,叫了姑娘過夜。但當姑娘脫光光在床上時,這生就不知該干什么了,干脆捧著一卷,坐在床邊傻傻地盯著人家姑娘看,一整晚過去,屁都沒有放一個出來。
眼下陳劍臣的表現,倒有些朝那呆子靠攏的意思。
大喜之夜,本來掀了蓋頭,喝了交杯酒,就該同床共枕的。豈料他居然說詩興大發,要寫字寫詩。這還沒啥,關鍵是寫出來的字和詩,與情景完全不配。
魯惜約不禁輕輕咬了咬紅唇,大感想不通:一直以來,陳劍臣給予她的印象,和呆子八竿子扯不著,怎么到了關鍵時刻就這樣了呢?
難道,他嫌棄自己,故而找借口不想和自己圓房?又或者,相公沒有什么經驗,不知該怎么進行?
諸種念頭紛沓,亂成一團。
天上的云層越來越厚,月色越發黯淡,不知不覺間,連風都大了。
綽綽的黑影,終于來到陳家外面,見四下無人,萬籟俱靜,只得陳家中一處房間還有燈火亮著。
這些黑影個個都穿著黑色緊身夜行衣,還裹著面巾。領首者身材高大,目光兇厲,忽而低聲道:“進去后,除了新娘子,全部殺了,不留一個活口。”
眾黑衣人立刻點頭。
嗖嗖嗖!
猶若只只大鳥,飛躍進院子里頭。個個動作敏捷精猛,分成三隊,朝內堂急沖過去。
從外院到內堂,邁起大步的話,不過十余步的距離,簡直觸手可及。施展出輕功,只怕兩下就過去了。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卻讓一干黑衣人感到匪夷所思,乃至于駭然。
他們施展開輕功,速度極快。但無論如何的往前沖,都無法到達近在咫尺的內堂門口,就像雙方之間,隔著一股無形的力量,讓人可望不可即,永遠達不到彼方去。
這,這是怎么回事?
諸人相顧,大驚失色,心里一個念頭不可抑止地涌出來:撞邪了!
“走!”
領首者見機不妙,當機立斷,下了撤退的命令,然而當他們想原路出去之時,霍然發現身后那堵圍墻竟也如同內堂一樣,再也無法跳躍過去了。
怎么辦?
十余人惶惶然,縱然他們都是行走江湖,殺人不眨眼的惡漢,但遇到這等無法用常理來解釋的事故時,也不禁慌了手腳。
“是誰?是誰在裝神弄鬼!”
情形怪異,領首的宋崇再也顧不得隱匿行蹤,大聲喝出來。
喝聲如雷,可散播出去后便如同水滴滴入大海,半點反應都沒有。
氣氛鬼魅,壓迫得讓人有心驚膽跳的感覺。宋崇冷汗都流淌了出來,忽然覺得這一次帶領眾兄弟來殺人搶親是天大的錯誤。
“大人,這是法術陣法,可用童子尿破解!”
此時身邊的軍師張自然大聲叫道。
宋崇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懂得這是道術陣法?”
張自然苦著臉道:“我曾經聽聞過。”
宋崇頓時道:“那你還不快脫褲子?”
“啊,不瞞大人,我早不是童子了……”
宋崇氣呼呼道:“連你都不是童子了,那你認為我們還會是嗎?還有什么辦法,快想。”
張自然大力吞口口水,心里叫苦不迭:這一趟本想借助宋崇的力量來對付陳劍臣,眼下看來,只怕是借東風反燒到己身……哪里能想到陳劍臣竟有如斯手段?早知道的話,自己自是有多遠避多遠,豈敢再心懷仇恨?
搜索枯腸之下,腦海靈光一閃,一拍大腿:“可以用鮮血來破!”
——鮮血中蘊含血氣,氣息剛陽,正是破解法術的一個手段。
宋崇疑問:“真的行?”
張自然忙道:“絕對性,如果不行的話,在下任憑大人處置。”
宋崇獰笑一聲:“那好,本官現在就將你處置。”劈胸將他抓住,手起刀落,一截斷臂飛出,鮮血噴涌。
滋滋滋……
那股新鮮的鮮血激發出來,沖撞到周圍上,無形的空氣驀然發生一陣輕微的異響。
果然有反應!
宋崇大喜,再度提刀去砍張自然的另一只手臂。
張自然駭然欲絕,怎么想都沒有想到自己會糊里糊涂就折在此處,還來不及呼喊,巨大的痛楚發生,整個人就永遠被黑暗所籠罩住。
鮮血四濺,有些濺到宋崇的身上,臉上,更顯猙獰。不過四周的情況變化沒有太大,僅僅是能看得更真切些。
需要更多的鮮血!
宋崇雙目圓睜,看著一干手下。
那些彪悍的漢子卻觸電般往后退了開來,生怕下一刀就會砍到自己身上。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他們可不愿意被放血。
哪怕是老大的命令!
沒有過得太久,一場注定會發生的自相殘殺就轟轟烈烈的上演了。到最后,身邊的人全部都倒在了血泊中,浴血帶傷的宋崇終于用鮮血沖出了一條路子,沖破了道術陣法的困縛,他這才聳然發現,己身所在的地方距離那陳家還有整整一條街的距離。
望著滿地的尸首,他忽而很想大笑,笑這荒謬的一切。眼前驀然出現一抹光芒,瑩瑩如針,鋒銳似劍。
光芒閃電似的,準確無誤地穿過了宋崇的喉嚨。
在倒下的一瞬間,最后一抹意識,屬于非常頑固的一個想法:敵人,到底是誰?真得是那個生陳劍臣嗎?
可從頭到尾,宋崇都不曾將對方視為一個匹配的對手,只想著直接用上粗猛的江湖手段,輕易就能將陳劍臣完全抹殺掉的。他天不怕地不怕,會怕這沒有官身的讀人?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秀才遇到賊,引頸等死。
明明就應該是這樣才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