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呵!”
降生后多與素素相處,十七歲的齊傲天從未叫過她一聲姐。
第一次姐弟相稱,他問的不是親脈柔情,也未回答素素所問,而是直接問出心中一直想問的話。
你會不會害我?
會不會像別人那樣害我。
是否正在用別人學不來的方式害我。
素素并不意外,也無憤怒,但有萬千感慨難言二十出頭的姑娘,鮮花怒放般的年紀,這樣非但不顯老成,反讓人覺得沉重。
齊傲天感覺到了那種沉重,有些羞愧。
“姐”
“姐姐懂的。”
一貫柔和的聲音,比平時更溫柔的眼神,素素伸手去撫著齊傲天的臉龐。
“小天生來就懂事,遠比別人看到的更優秀,當然壓力也比別人看到的大”
望著少年放下偽裝的臉,素素目光憐惜,用右手幫其理理身后發辮,緩緩說道:“當年弟弟降生,正值曙光前的那一刻,偌大天空比平時更加漆黑沉重,見不到一絲光。”
“嬰啼時,娘親離世,天空似乎更黑了,但只過了以瞬便迎來晨光綻放,老祖心生感應,之后有了那番判詞。”
“齊氏立族至今,本系凋零漸成大勢,不知多少雙眼睛盯在弟弟身上;那番話傳出后,弟弟身上凝聚的警惕非但沒有因此減少,反比以往更多。”
“生平未見之資啊!這樣的評判,一句天性有缺如何能夠抹殺得了。”
素素神情有些迷茫,緩慢而謹慎說道:“老祖智淵如海不可測量,我實在不明白他老人家為何那樣講,但其結果依然造成。就連父親也”
“若為了磨礪,大可換成別的法子,比如”
后面的話沒講出來,素素認真想了想,清麗面容舒緩如春風,感覺好像放下一座大山。
“所幸的是。小天從出生開始就很聰明,比大家想的更聰明,聰明得多。”
齊傲天一直默默聽著,說不出一句話。
望做他的臉,齊素素嚴肅說道:“偽裝很難,痛苦難以忍受,更要緊的是,偽裝時間長了便會真的影響到心性。弟弟年幼,正值心性成長成型時候。怎么可以防范所有人?”
齊傲天默默低頭,不知該說什么好。
“弟弟放心,你有傲天之才,齊氏立族以來最出色的本系弟子,天命所歸,沒有誰動得了你。”
“姐姐不懂天性有缺什么意思,但是我想,弟弟應該擴充心胸。現在起就把自己當成齊氏宗主。”
“相信姐姐的話,只要做好自己。能打敗你的人,便只有你自己。”
聲音轉為亢烈,齊素素凜然說道:“真有宵小之徒覬覦,姐姐定會先殺了他!”
“小天啊,修行如逆水行舟,不圖快。重要的是不能停步。我建議你把境界壓一壓,根基越是牢靠,將來遇到的麻煩越少。”
“練氣十二階,十年是過,二十年也是過。這個階段壓制十年,將來省下的可能是五十年、一百年,甚有可能是一輩子。”
“姐姐的看法,以你的資質與條件,結嬰之前不至遇到太大難題,至少不用像別人那樣爭分奪秒;既如此,便不要把速度看得太重。元嬰之后,一境修行動輒千年,此前快幾年慢幾年,有什么關系呢?”
“相比境界,姐姐更擔心你的心性,有意壓一壓境界,不會錯。”
時光荏苒,轉眼又是十年,二十七歲的齊傲天筑基成功,隨即面臨一項選擇:娶妻。
宗族延續不能只依靠老祖,最可靠且最能壯大種族規模的方式仍和普通人一樣:娶妻生子,開枝散葉。對修士來講,筑基之前通常不會考慮此事,就好比凡間男子需要成年。但要注意一點,宗門弟子,尤其似齊氏這樣有著龐大家業的宗族,假如道業方面值得期待,娶妻時間也會隨之延后,甚有可能終生不娶。
娶妻、生子,難免因此分散精力影響修行,只要不是畜生、或修煉某種邪門功法,誰也不能做到血脈無情;此外還要考慮到,親情加重,可預料的因果牽扯必然增多,成道越發艱難。
需要強調一下,這里說的娶妻是一件很嚴肅的事,不是隨便意義上的侍妾或者雙修,更非功法采補需要。這場婚事會講究門當戶對,所選對象有限考慮資質,娶妻后更要相濡以沫,生下來的孩子才有資格入譜從列,成為本系子弟。
一句話,娶妻不是兒戲,需要當成終身大事來對待。
正常講,似齊傲天這種出身,才剛剛筑基便考慮娶妻,委實太早了。
關鍵在于,齊傲天筑基的年齡。
二十七歲,普通修家會當做奇跡,對齊傲天來說太慢。
很簡單的道理,筑基修士的壽元,滿打滿算不超過百五十年,期間不能凝結金丹的話就會死,死而無后,本系等若又折一枝。
很合理的考慮,提出建議的人自然就多,齊傲天的父親刻意出關,專門就此事作出安排,希望了斷一塊心結。
齊傲天平靜而堅決地拒絕了父親,理由不肯說,其它勸說的人就更不用提了,費盡唇舌,連個正經眼神都換不來。
這種態度給齊傲天帶來很多麻煩,有人說他不孝,有人說其不肖,甭管不孝還是不肖,總歸是個不成器的貨,應該應該直接免去其繼承資格。
呃對了,應該那部分沒有人明著說,當然也不是一般人能做主;事實上,不管考慮到宗族規模還是為了避免麻煩,任何宗族在繼承人的選擇上都有相關規則,絕大部分子弟早早會被取締資格。以免內亂。僅就齊氏而言,當時還有大批優秀弟子可以選擇,少一個二十七歲筑基的齊傲天,應算不上什么事。
奇妙的是,無論正面詢問、還是側面打聽,齊傲天雖然混的不怎么樣。但他的名字始終不曾被抹去,意味著老祖的目光隨時有可能落在其身上。
那怎么行呢?
那時候的齊傲天,就像一顆躺在陰影角落里的釘子,不小心就會刺痛一些人 “小天啊,我和父親說過了,今后和你一起修行。”
經歷三次“意外”不死,素素把洞府搬到和齊傲天一起,如有出行也會相隨,幾乎再沒有分開過。
齊傲天沒有拒絕姐姐。也沒有表現出驚喜,三十幾歲的他變得沉默了,輕易不愿開口與人交談,除了素素。
這樣又過了些年,齊素素因為分心太多,修行被耽擱的程度越來越深,于是宗族內又有人提出來:讓她嫁了吧?
女兒身,本就沒有繼承大位的資格。加上修行不夠順暢,齊素素的地位隨之降低;反倒齊傲天。一路修行不快也不慢,穩穩當當時刻不停。如此時間長了,年紀輕輕的他給人的感覺穩實而且厚重,與當年傳聞、尤其那番判詞相比,儼然兩個人。
“不行!絕對不行!我絕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誰都想不到,聽聞齊素素將婚。反應最激烈的并非其本人,而是被她一直照顧著的齊傲天。他就像一座沉悶多年的火山,頭頂蓋子被掀開后,內心憤怒徹底爆發,幾若瘋癲。
“沒有人配得上姐姐。絕對沒有!”
對著每個人,呃,應該說面對每個可以說話的人,齊傲天表現都像個瘋子,聽不進任何人、任何話,完全不可理喻。最要命的是,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根本沒有與素素商量過,完全自作主張。
最后,當事情鬧到不可開交,當父親黑著臉出關,怒斥齊傲天到底想干什么的時候,他居然喊出下面的話。
“要把姐姐從我身邊奪走,除非先殺了我!”
麻煩大了 “聽說了嗎,齊家出了丑事?”
“齊傲天,還有那個號稱男兒不可敵的齊素素?”
“就是他們,姐弟啊,呵呵!”
“有什么大不了,人家早就住一塊兒,反正不是一個媽。”
“是啊是啊,哈哈,反正不是一個媽。”
“難怪當年老祖會那么說,這個齊傲天還真是天性有缺。”
“易驚?哈哈,這次易驚的可不止他一個,整個齊宗都灰頭灰臉。”
“你沒見著他爹,那張臉氣成什么樣。”
“活該!當年齊傲天的母親可不是一般人,不知抽了那根筋,居然跟了那個悶罐子。”
“話不能這么說,人家可齊門本系。”
“是啊是啊,本系,哈哈哈!”
風評如潮,那段時光,齊氏子弟出門仿佛頂著利刺頂著脊梁骨,個個抬不起頭;內部自也是一團亂麻,群情沸騰。聽所齊氏嬌女有意出嫁,原本包括五大宗門均有人杰出子弟求親,如今全都不見了影子,就連那些實力地位遠遜齊氏的宗門、純粹報著運氣來的人也都打起退堂鼓,若非懼怕齊氏發怒,恐也撂挑子走人。
這般情形,可想而知各位宗族大佬多么憤怒,齊傲天的爹如何失望,當然,更重要的是齊氏內部壓力如天,眾口一詞。
齊素素非嫁不可,實在不能嫁,唯有驅逐!
事情最終這樣解決,齊氏嫁女,給齊素素挑選的女婿是一名資質尋常的散修,且在婚前增加一道程序:驗朱砂!
為消流言,唯一的法子就是證明齊素素是處子,而且要公開。
如此一來,齊氏顏面得以保全。
齊素素呢?
只要脖子上頂的不是豬腦袋,人人都能明白驗朱砂對一名未出閣的女子意味著什么,別說齊素素這樣的女子,便是尋常人家、百姓之身,誰能受得了如此屈辱?
齊素素很平靜,不是裝的平靜,是真的很平靜、從里到外的安寧祥和,其眼中甚能看出幸福。
“小天啊,或許你會不信,姐姐其實很開心,很滿意這樣的結果。”
對著自知闖下彌天大禍、臉色蒼白如死人的齊傲天,素素最后一次幫其整理發辮,柔聲安慰:“從小我就知道,這是我所喜的、能得到的最好結果。”
“我為女身,注定不能主掌大位;我也不想嫁入豪門,不喜歡掌位持權,更不喜歡背負、不喜歡伺候人。”
“我喜歡出行,向往看遍天下奇異,走遍星空每個角落。今后離開宗族大門,有了這樣的夫婿,我將有機會去完成這個心愿。”
“爹爹知我,為我盡了心;以往無奈抗拒不了大勢,這次順著勢頭,正好如了我的愿。”
“爹爹為我挑選的人其實很好,真的很好。”
“而且你知道嗎,當年娘親姐姐說的是你的娘親,傳說她也有過這樣的志趣,后來娘親之所以選擇父親,并非因為他多么出眾,將來有多大成就,而是因為父親夠老實。”
“所以啊,不要責怪爹爹,爹爹已經做到他所能做的最好。”
“不要責怪族人。他們被欲望遮了眼,這是錯,不是罪。”
“不要埋怨老祖。我相信他老人家必有深意,而且,似乎有了效果。”
“不要怨恨世人,他們只是不懂,不懂不是罪,是可憐。”
“相信姐姐,將來你會遇到一個最合適你的女人。她會知你、懂你、盼你、捧你、幫你,她會責你、罵你、恨你、督促你;她會成為你的左膀右臂,成為你的智囊,成為你的內助與外勢,成為你放棄一切的理由。”
“最后記住姐姐一句話,你為傲天,傲者不為驕橫,不為怨艾,不為頹喪,不為狹隘”
“好了,姐姐這就走了,日后相見或許無期,高興點。”
出嫁是女兒一生中最美的時候,齊素素也不例外。素來喜素的她一身大紅,人如花嬌艷,笑如水般柔;輕輕捏了捏小弟的臉,紅衣娘子飄然離去,與那名久候多時的散修一起,自此天涯。
風吹來,吹歪了齊傲天剛剛編好的發,吹瞇了他的眼,吹來一句親透叮嚀。
“遇事勿慌,心胸務必放開闊,要樂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