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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5節 開港(十一)

  封建王朝的地價和國運是息息相關的。總得來說,地價和王朝興衰是呈正比的,大體上是呈波谷形態。

  在王朝早期,戰亂初平,十室九空,人口遠遠跟不上需要,所以這時候的土地是賣不上價錢的,很便宜就能買到。

  官府在這一時期會鼓勵民眾去開荒,其實就是把之前撂荒的那些無主耕地再恢復起來——自耕農的主力就是在這一時期出現的,因為拓荒后的土地官府會發給地契。

  王朝早期之所以是和諧社會,正是因為有足夠的土地供應。資源富足了,那么矛盾自然就會少。

  而到了王朝中期,在人口數量大幅提高的同時,可開墾耕地的供應也漸漸開始緊張。這一時段就是波谷的高峰:人口和土地的關系剛好達到臨界點,社會生產力最高,內部矛盾可控,一片欣欣向榮的樣子。與此同時,地價也開始大幅度飆升。

  這之后就是緩慢地下坡和一系列按部就班地崩潰:人口愈發增多、田地開始不夠分配、社會總財富被稀釋、社會矛盾增加、政府開始加稅維穩、士紳開始蓄養隱戶隱田對抗加稅、大批自耕農被轉嫁到頭上的課稅搞破產、缺乏資金的政府更加變本加厲地斂財、惡性循環、革命開始、李自成們出場、互相殘殺、十室九空、新朝建立,又一個循環開始。

  而在這個王朝興衰的過程中,地價是明顯隨之起伏的。

  明末時,江蘇無錫的良田價格只有一二兩,到了清順治時期,同一塊地的價格是二三兩,康熙是四五兩,乾隆三十年是七八兩,最高十余兩,而到了嘉慶時期,地價則飆升到了五十兩。

  注意,以上的明末,指得是崇禎末期。李自成們當時已經將北方徹底砸爛,朝廷為了籌措巨額的剿匪經費以及遼晌,只能不斷在南方加碼田賦。

  地主們疲于應對官府的同時,天災依舊在毫不留情地摧毀著陸地上所有的農作物。這一切都讓1640年之后的江南田價迅速崩塌,到了只有一二兩銀子的地步。

  在那個時間段,江南很多地方甚至出現了撂荒——這在承平時期是不可思議的。

  然而史實就是這么發生了:土地收入已經不能應付苛捐雜稅,何況還有天災,大批地主被破產,田契變成了催命符。為了躲避官府的征繳,甚至有人將田契放在道路上任人拾撿。

  時間回到當下。

  在熊老爺收購土地的1629年這個時間段,其實并不是搞拆遷的最佳節點。

  從去年開始的旱澇風潮等等災害雖說給了江南人民沉重地打擊,但這畢竟才是崇禎系列大災的開始,民眾們不可能意識到今后的年景只會越來越恐怖。

  總之,下至貧農,上至地主,大家還是有夢想的:熬過今年的話,明年大概就會好起來了。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搞拆遷無疑會多付出資源:再過幾年,江南的田價就會像自由落體一樣掉落下去,那時候才是收地的最佳時機。

  然而某些人等不得了。

  將盡可能多的管子插進大明朝身上吸血是既定國策,像上海灘這種承北啟南的重要節點是必須拿下的。正在和時間賽跑的穿越眾們心急如焚,恨不得明天就在全大明布置好據點,這個時候銀子什么的已經不重要了。

  所以左家村這個原本歷史上默默無名的江南小村,就因為距離規劃中的港口比較近,從而成了最早享受拆遷政策的居民小區。

  當然了,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對于世代務農的這些人來說,到底這個拆遷政策是用來享受的,還是用來抗爭的,那還要因人而異。

  余本德余書辦帶著征地工作小組,簡稱“征地辦”的一行人來到左家村后,當即就號房子住了下來。第二天一早,這邊就放出了消息:收地,現銀。

  得知消息的村民們紛紛趕了過來,在征地辦的小院周圍紛紛扎起袖子開始看熱鬧。

  征地辦開出的收地價碼是這樣的:劣田每畝五兩銀子,中田八兩,上等水田十二兩。

  從這個價格就能看出,作為第一批被拆遷的單位,左家村還是享受到了政策優惠的。要知道眼下的田價,即便是上等水田,價格也不會超過十兩銀子/畝。

  賣地的人很快就出現了。

  還是那句話: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一個上千人的村子里,總是有頭腦活泛的家伙出現的。這些人或者是清楚周邊地價,敢于來回倒騰一把的;或者是因為種種原因,原本就打算賣地的。總之,一部分人在看到收購價之后,很快就出手了自家的地。

  差不多用了三天時間,左家村周邊就有200多畝土地換了東家。這些土地大部分是中田和劣田,另外還有一處魚塘。

  比起左家村擁有的所有地塊來說,200畝零碎田地自然不算多。但這一步畢竟是開始,算是剔除了一部分人,為征地起了個好頭。

  接下來征地辦又開出了新條件:在蕭山,奉賢,金山,海鹽等等今年遭過潮災和澇災的地區,現在有大批的土地可以和左家村這邊做置換。兩邊互換的比例是1:1.5。

  也就是說,如果左家村的某人能拿出10畝的地契,他就可以換到上述地區的15畝土地。不但可以換,而且是連片的土地。

  這一下村里頓時轟動了。眼下已經到了明末,幾百年來的人口繁衍買賣轉手,導致現在的田地極其分散,普通人想要湊出一大片整塊的土地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現在機會擺在了面前,更何況是1:1.5的兌換比例,自然就有人動心了。

  占據了人口比例最多的佃戶是沒資格考慮什么賣地換地的,而跳出來兌換土地的是幾戶自耕農和小地主。這幾戶人家都是村里的雜姓,人手既少,也沒有大家族的拖累,可以做到說走就走。

  接下來就是交接了。幾戶人家為了抱團,先是統一將地塊選到了奉賢附近,然后又連夜跑去視察了那邊的土地。

  視察的結果有好有壞。奉賢那邊的土地都是杭州站在八月潮災之后借機收購的,雖說面積大,但是都過了咸水,所以土地狀況很差,基本上都算是劣田。

  然而考慮到1.5倍的兌換面積和真正連成片的土地帶來的巨大好處,最終還是讓這幾戶小資產階級拿出了自家的地契:新田用心操弄幾年的話,就會變成中田甚至是上田。但是連片的土地,以他們這幾戶人家的底蘊來說,過了這個村的話,下輩子也沒本事湊出來。

  幾天后,在當地有名的土地牙人,縣衙代表余書辦,以及征地辦的某位掌柜見證下,雙方簽字畫押,交換了地契。

  在這個過程中,為了所謂的“買馬骨”,征地辦這邊還額外掏了銀子,請余書辦將交易的地契加蓋了官印——白契變紅契。

  古代的田地交易有“紅白契”這一說。白契是沒有經過官府認證,也就是沒有交過稅的地契。而紅契則是正規官契。

  通常來說,白契的日常效力和紅契是一樣的。但是一旦有了土地糾紛需要雙方打官司的話,白契就會給人留下鉆空子的機會:畢竟逃稅,又沒有經過官府認證,遇到對手和衙門有勾結的就能在這方面做文章。

  幾戶小資產階級千恩萬謝地帶著紅契和家人去新家園生活了。而他們留下的一處桑園,以及零零碎碎的三百多畝土地,又被征地辦收入了囊中。

  魯迅說過,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在眼睜睜看著幾戶人家占了大便宜而且沒有被騙后,村民們再也把持不住了:左家村幾乎所有的自耕農和富農都開始蠢蠢欲動起來,征地辦的小院里一時間人滿為患,直到深夜都不消停。

  而到了這個時候,一直穩坐釣魚臺,冷冷關注事態發展的左家宗主左鴻堂終于坐不住了:當天發現族中居然有混賬東西想要去換地的時候,終于出手了。

  和這個時代大部分有名姓的村鎮一樣,左家村里自然是左姓人占了大頭。祖祖輩輩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左氏宗族,不但房頭眾多,還擁有著周邊幾千畝的土地,是附近最大的土豪。

  原本對于左家人來說,征地辦的動作也就是那么回事,大家都是當熱鬧看的:扎根于此地的左家自然不可能賣田土,也不可能被所謂的1.5倍兌換方式誘惑。

  道理很簡單:那些躲避不了官府課稅的小戶去哪里都一樣,但左家這種大族,不但在本地有N多的隱田隱戶,而且他們世代經營的關系都在本縣。

  一旦去了外縣,隱田怎么辦?離開了本縣盤根錯節的那點關系,被外地的官衙見到這種舉族遷徙的,那純粹是羊入虎口,哪怕光是足額交稅,就已經能讓他們脫幾層皮了。

  所以說,在征地這件事上,富農小地主動得,左家這種大族卻是萬萬動不得的。

  然而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有些東西就沒那么好說了:左鴻堂前腳剛剛處理了族中的敗類,后腳余書辦就上門求見征地辦來到左家村后,這是余書辦第一次登左家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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