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徐瑾打開的黑匣子里,放著高高一摞泛著黃色的契紙。
一頭霧水的杜牙人抬頭看一眼徐瑾,在對方微笑點頭鼓勵下,他這才拿起那些契書挨個驗看起來。
契書自然是沒問題的。杜牙人搭眼一掃,就知道這些都是在衙門過了稅的正經紅契。
不過契書上的內容就有問題了。杜牙人是金牌職業房產中介,嘉定以及周邊地區每一塊土地的位置都在他腦海里,所以當他看完這些契后,腦中頓時呈現出了一個“C”字的形狀。
如果老杜是穿越眾,那么他這時一定會高喊一聲:“第一島鏈!”
是的,這些契約上的各種田莊、桑園、魚塘、棉田斷斷續續連起來的話,剛好把熊道的上海港給包圍了起來。
一生見過無數波詭云譎的杜牙人,這時已經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
看到杜牙人的疑惑眼神,徐瑾徐老爺先是微笑一下,然后他順手把煙蒂在一個玻璃煙灰缸里掐滅,十指交疊,安穩放在小腹上,這才對杜牙人說道:“既是一個莊子就能換來水晶鏡,那我這么多塊田土,能換熊老爺多少東西哇?”
杜牙人的額頭上滲出了密密麻麻的細小汗珠,一股涼意從他心中升起——他第一時間意識到了對方的處心積慮,緊接著他又感受到了濃濃惡意。
“說起這些地,也不盡是我徐家所有。”徐瑾這時依舊在微笑,只是笑容中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這里尚有一些至交好友的家業。老杜,實話告訴你,大家湊了這些地出來,本就準備和熊老爺談一談,交個朋友的。”
杜牙人此刻心下已然雪亮。他聽明白了徐瑾話里的重點:這是一些和徐家同階的大門檻共謀出手,這幫人悄無聲息就將碼頭周邊的地塊收攏了過來,要據此拿捏熊老爺。
想一想當初熊老爺收地時的艱難,再看一看徐家人舉重若輕扔在自己面前的一摞地契,杜牙人頓時感受到了徐縉紳背后帶來的巨大實力,以及由此轉化而來的重壓。
于是他有點干澀地問道:“不知徐老爺意欲何為?”
“好說。”徐瑾這時再不打哈哈,一張長臉也冷了下來:“徐家拿這些契入熊老爺私港的股。從今往后,每到一船南貨,徐家抽一半自賣。另有,那些貨棧酒肆工坊,徐家也要占一半股子。”
徐瑾說完后,又恢復了云淡風輕的模樣:“說起來你家老爺還是占了大便宜的,這些契紙上的地,可比那塊私港大多了。”
看到杜牙人的臉色變得時青時白,徐瑾又溫和地對他說道:“老杜,這是好事。你家老爺欲在這花花江南做生意,背后總歸要有人保駕護航不是?一半股子不算多啦。回去稟告你家老爺吧,我呢,今年就在這處宅子里過冬,熊老爺隨時可以過來賜教。”
徐瑾說到這里,伸手端起了茶碗,但沒有喝;而識趣的杜牙人不管內心怎么想,現場站起來告辭是一定的了。
看著杜牙人遠去的背影,徐瑾這邊冷笑著放下了茶碗。
眼下是崇禎年,距離當初徐階做首輔,熏灼不可一世的嘉靖年,已經過去了快一個甲子的歲月。
徐家后人在這段歲月里,雖說始終有人出仕,保持著家門不墜,但是畢竟再沒有出過徐階那樣的巨擘人物,所以家業比起當年來,大幅縮水是一定的了。
當然,這個所謂的“縮水”那也要看和誰比。和徐階在世時那幾十萬畝令天下人咂舌的土地來說,肯定是遠遠不及;但是和正常的縉紳人家來比的話,徐家眼下依舊是崇禎朝頂級家族的實力。
于是當熊道和他的私港這半年來名聲轟響后,跑去摸底細的徐家,調過頭來就查到了當初杜牙人上門投帖的原委。
這一下徐家人就開始上心了熊道這半年多來自以為偃旗息鼓,還為此感到委屈,然而徐家和其他那些看到了肥肉的縉紳可沒閑著。
所以說熊道這個來自后世的屌絲,對于頂層人士的心態還是有點把握不住的——之前他想得是共贏合作,而真正的肉食者,想得卻是如何殺豬宰羊。
做慣了大鱷的人,在這個野蠻的17世紀,怎么可能和你一個外路來的狗屁丘八代言人談合作?兄臺你何年何月得中皇榜的啊?榜上幾名哪?
今天徐瑾提出來的這種和搶劫沒什么區別的對半分方案,在古代有個名目叫做“投獻”,在后世叫做保護費。
大概唯一的遮羞布就是那些地契了。
這其實是一種力量的展示和威脅:徐家人巧取豪奪田土的老手藝還是在的,之前沒有用,那是因為家道逐漸衰落,不敢再大面積激起民憤而已。而如今有其他縉紳撐腰,徐瑾在這半年里,很輕松就搞定了那一摞地契,而且還是悄無聲息的。
這就是力量,這就是赤裸裸地威脅:地契只是頭湯,不接受的話,后面手段還多著呢。
走出徐宅門外,仰頭看看正午刺眼的太陽,饒是杜牙人見慣了各種巧取豪奪,還是不禁對徐瑾的獅子大張口感到無奈。
好在杜牙人從頭到尾也只是個傳話的,地契這事和他關系不大,最多就是少賺一筆傭金罷了。
于是杜牙人一邊嘆息,一邊帶著仆人原路返回,在縣城東門上了渡船,過江復命去了。
杜牙人復命不需要趕回北邊三十里外的港口,因為楊家渡就有人在等他。
哪怕到了后世,楊家渡這處正對著上海大東門的交通樞紐,依舊有海關和渡口,另外,江底隧道就是從這里過的。
杜牙人在楊家渡下船后,就和等在那里的兩個人接上了頭。這兩人其中一個年輕點的杜牙人是很熟悉的,大家曾經共事過年輕人叫劉青云。
兩方匯合后,便來到了渡口的一家客棧。在客棧的一間上房,杜牙人原原本本,一五一什地將自己在徐家的談話內容都講了出來。
然后在劉青云的反復追問下,杜牙人后面還將自己對此事的一些看法和判斷也都說了出來。
這期間杜牙人說得口干舌燥,不停喝水,然而他始終沒注意到桌上放著的一塊藍色手巾。
等到雙方談完后,年輕人劉青云便雙手奉上了一錠銀子作為杜牙人的酬勞,然后派人將老杜送出了客棧。
老杜前腳出門,化名為劉青云的劉旺就掀開了那塊手巾,拿起下面一個小巧的索尼錄音機,將它交給了一旁的手下:“趕緊快馬送回去給老爺聽。”
“是!”
這之后劉旺又出門拐進了小院的偏房,一進門便說道:“發報,我有重要信息。”
電文很快就傳到了幾十里外的港務局大樓。
用電報這種方式自然不可能說得很細,但即便是這樣,電文內容已經足夠熊道了解清楚方才在徐宅發生的一切了。
“好好好,人有害虎意,虎有傷人心,我這算是上門引虎出洞了。”坐在港務局二樓的辦公室里,熊道前腳看完電報稿,后腳便冷笑起來:“沒想到啊沒想到,這幫老爺居然不哼不哈就收了周圍的地,好本事,好本事,沒去拆遷公司上班真是屈才了。”
感慨完了之后,熊道臉色一沉,對站在辦公室里的幾個屬下說道:“既然這樣,那就發動吧,按計劃來,掌握好節奏。”
“是!”
當天午后,港口外的商業區首先迎來了一波高潮:港務局放出來了大批存貨,各路商人當即蜂擁而至。
這些貨物里有一部分是在當地有總代理的,貨單放出來后,總代理派駐在商業區的掌柜,只需要繳納完貨款就可以去倉庫區提貨了。
另外一些還沒有談妥代理人的貨,則開始了公開拍賣。
這時候就是中小商人們的狂歡了。這些平時壓根沒有資格代理某種貨物的屌絲商人們,此刻紛紛開始臨時組團,紅著眼對放出來的那些貨單大聲報價,惡狠狠地和大商人們開始了競爭。
唱賣開始的同時,那些大代理商的手下就已經熟練地拉著裝滿了金銀的錢箱去港務局結賬了。這時候的場面很壯觀:港務局的二層樓前堆滿了各家各戶拉來的銀箱,現實版的金山銀海。
而今天堆在樓門前的銀山格外寬廣——所有倉庫里的存貨都被拿了出來,一件不留,統統賣掉。
到了傍晚的時候,喧囂終于平靜。一下午時間,商人們便通過馬車和船只,將所有放出來的貨物一掃而空。而此刻的商業區也終于人去樓空,大批的商人和護衛都押著貨走人了。
而空蕩蕩的倉庫區也給了守衛們便利:今后可以減少用于巡邏的人手了。當然,人手減少不等于大伙就沒事干了——今天晚上雖說不用防備賊盜來空蕩蕩的倉庫放火,但是大伙還可以去別人家放把火不是?
于是乎,當天深夜,位于港口北邊的徐家莊子里,就燃起了熊熊大火這處莊子當地人都叫“老桑園”,原因就是莊子里有好幾片桑園。
然后這幾片桑園就被人在半夜潑上了昂貴的“火油”,一把火燒掉了。是夜火光沖天,二十里外的人都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