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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9節 北歸(十四)

  “南鈔”,是北人對印著曹大頭像的鈔紙的稱呼。

  一直以來,考慮到信用問題,再加上大明寶鈔的惡例,導致北人對南鈔抱有顧慮。除了港口城市商業圈之外,其余大明傳統地區,南鈔的發行非常緩慢,民眾接受程度不高。

  無心插柳柳成蔭。行商,尤其是行商的分支行業,各路東奔西竄的“道上”人馬,對南鈔的態度卻是截然不同。

  大哥們尤其喜歡這種方便隱秘攜帶的等價物。只要南鈔能在天津周邊換到各種物資,大哥們使用起來就毫無禁忌。

  反正干完活也是要放松消費一撥的。

  至于信用問題......滾球,大哥都不知道能不能看見明天的太陽,誰還在乎下個月南鈔貶不貶值這種國際金融課題,又不是美聯儲。

  唯一影響南鈔在各路非法組織之間流通的,就只有假鈔這個痼疾了。

  不要小看明人。

  能將一款假銀錠做出一二十種工藝流派的族群,完全有能力搞出幾款假鈔用來流通的。

  假鈔嘛,看上去有點像就行了。反正大多數外地人都是沒見識的土包子,哪天傻子不夠用了再說。

  于是,天津本地的畫匠、繡師、古玩、丹青、銷金鋪等等行業迅速行動了起來,開始利用信息差賺起了快錢。

  驟然而起的假鈔風潮不光令受害者罵娘,連穿越眾也是目瞪口呆,對古人的執行力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這之后緊急啟動的“163X金融打假專項活動”,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總之,今天太行幫能熟練辨別南鈔,那都是之前交過學費,付出過代價的。

  眾目睽睽之下,最終,負責驗鈔的師爺小弟舉起了大拇指。

  看似醉酒,實則目不轉睛,眼神中露出一絲緊張的琛哥......錯了,是太行顧當家,于是露出了兄弟般的笑容,伸手摟住哈幫主的肩頭,大笑著干掉了碗中酒。

  從這一刻起,確定了彼此是真心打交道的兩伙人,終于心無芥蒂地搞起了慶功宴。

  歡天酒地的場面持續了很久。直到入夜七分,酒干盤盡之際,才算是到了尾聲。最后,還能留在席上的人,很整齊,雙方各三位,都是各自大老帶著兩個心腹。酒客之間,終于變成了自家人,知無不言的好兄弟。

  在這種微妙氣氛下,顧鳴終于借著酒勁,問出了一個他比較想知道的問題:為何廣義幫之前要火并馬賊?

  別說什么分贓不勻。馬匪那點份額,根本不值得廣義幫壞規矩......要火并也應該聯合人少的馬匪火并太行幫才有賺頭。顧鳴當時就在現場,他很清楚火并事件是廣義幫一開始就謀劃好的,是專門做的局。

  事實證明,兩幫人里真正的核心人物,這會就沒一個醉的。

  看到不約而同轉過來注視自己的腦袋,原本醉醺醺的哈六,眼中同樣透著清明。見問題來了,他不慌不忙,義正言辭地給出了解釋:內卷私仇。

  哈六的回答并沒有出顧鳴所料,跟他事先猜測的差不多。

  相對于大部分人手都是“步兵”,機動能力弱的太行幫來說,全員擁有坐騎的廣義幫和馬匪,在“做買賣”的時候,確實存在一個功能重疊的問題。

  所謂一山不容二虎,大約就是這個意思。

  “不瞞哥哥,去歲在朵顏衛,馬戒夜襲了一個車隊。那里面,有兄弟我的股子。”

  “哦,怪不得。”

  “江湖事江湖了。兄弟我當日既然打掉牙和血吞了,馬戒這廝就莫怪我今日無情。”

  “該當,該當!”

  這就對了。私仇是一定要有的,不然無法解釋那么多馬匪,哈六為何偏偏做局馬戒這一伙。

  放下心頭最后一點疑慮,顧鳴抄起桌面上的硬盒卷煙發了一圈。然后,透過面前吐出的鳥鳥煙霧,顧鳴正色說道:“哈老弟,雖說是頭次合伙做買賣,但老哥就是覺得咱們有緣,愿意交你這個兄弟。不多說了,日后但有用得到老哥的地方,兄弟你只管招呼!”

  一直以來,從一開始三方分配任務時哈六的忍讓,到分贓時哈六的豪爽讓利,種種細節,令顧鳴有一個猜想:哈六很想和太行幫合作。

  這個猜想在宴席開始不久就證實了。當時哈六有意無意說漏了嘴:年上還有大買賣。

  而到了這時候,經過了一系列試探環節,顧鳴方才這句話,才算是真正表達出了合作的意向。

  “著啊,等得就是哥哥這句話。”

  哈六指頭夾著煙,同樣一臉正色:“無需日后,兄弟眼下就有一筆大買賣,想和哥哥再聯手做一場!”

  “說來聽!”

  下一刻,只聽得“嘩啦”一聲,卻是哈六伸臂將面前的所有東西都掃到了桌下。

  接下來,哈六一臉鄭重地又從懷中掏出錢包,然后拉開拉鏈,從夾層中小心地拿出了一疊紙。

  將這疊泛黃的紙張放在桌面上,哈六輕手輕腳展開后,大伙湊過來腦袋仔細一看,卻是一張臉盆大小的地圖。

  “這是?”

  掃一眼地圖,大致看到了城門、護墻、望臺等用墨筆描繪的圖形后,顧鳴頓時來了感覺:“莫不是哪家莊子的地形?”

  吐一口煙,哈六盯著顧鳴看了半晌,這才下定決心,一字一頓地講道:“安國谷家集。”

  顧鳴以及心腹三人聽到這句話,紛紛倒吸一口涼氣:“好膽!竟是谷家集!”

  安國縣就在保定南邊。自古以來,安國就是北中國最大的藥材集市。此地豪商眾多,是流金淌銀之所。而谷家集由于地理位置正好處于三岔口,又恰好距離安國一天行程,所以承擔了不少安國沿線的物流工作。

  原本谷家集叫做谷家莊,只是一處普通莊子。可谷家這一代族長是個有眼光格局的,上位后大肆利用優越的地理位置開發各種商業活動,二十年下來,谷家莊硬生生做出了一個“小安國”的名聲,從莊子變成了集鎮。

  如此富裕的集鎮,又缺乏官兵保護,自然是周邊各路人馬覬覦的焦點目標。然而谷家人也不是傻子,有了錢后,深溝高墻,土炮崗樓拔地而起,又從北邊的唐河引來活水修了護城河,端地是固若金湯。

  之前就有不信邪的大股盜匪沖擊過谷家集,也有大股流民做過同樣的事。結果除了搶到外圍市集上一些雜物外,真正核心的谷家圍子,匪伙打不進去不說,反而還折損了不少人手,得不償失。

  所以今天得知這張紙是谷家集的地形圖后,顧鳴第一反應,是咬到了鐵核桃。可隨后他勐然間意識到:不對,哈六這廝有絕活,能破門!

  瞬間反應過來的顧鳴,心頭一片熱烈:谷家圍子在江湖上名頭響了幾十年,那里面的金銀財貨,可是遠超一支義鑫隆商隊的。

  如此一來,只需哈六開了圍子大門......這不就是武火墩的翻版嗎?

  想通這一點的顧鳴,一邊用熱切的眼光逡巡著地形圖,一邊口中追問道:“兄弟,怎么個章程?”

  哈六早有準備,胸有成竹地伸指在圖上幾處點了點,先是一番利誘:“我手下兄弟,在谷家莊子已然做了一年半的馬夫,這幾處大約就是大小銀窖了。”

  說到這,哈六勐地一拳砸在地圖上的正門處:“老規矩,我的人用撼地雷炸開谷家圍子大門。”

  “之后嘛......”哈六無奈地看向了顧鳴:“兄弟人手不夠,只好勞煩哥哥你了!”

  “哈哈哈!”顧鳴這一刻笑得自然舒爽。

  類似于廣義幫這種馬幫,講究的是高速機動,來去如風。這種作戰模式固然高精尖,但有個缺點:只能吃快餐,譬如搶個自帶馬車的商隊。

  可這一次面對的,是擁有巨量財物的小型市鎮。這里的財物,不但包括金銀,還包括糧食、商貨、家具,乃至女人,肉票在內的各種“戰利品”。

  這種屬于菜式繁多的正餐,沒有足夠的牙口,吃不飽,還全給浪費了。

  廣義幫人手稀少,哪怕攻破了大門,后續還有很多需要限時的節目:巷戰、挖掘銀兩、四下搜刮財物,裝車挑擔撤退等等需要大量人手的工作要做。

  顧鳴現在心頭跟明鏡一樣。之所以哈六一直都在釋放善意,怕是就著落在這筆買賣上了。

  “事后怎么說?”

  “老規矩,五五分賬!”

  “唔......”

  談到這里,顧鳴摸著下巴,最后衡量了一番:雖說太行幫出人出力,但進去谷家集嗨皮的關鍵,卻是哈六手中的撼地雷。

  用半根煙功夫最終想明白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這個大課題后,顧大當家也就不再糾結,同樣一拳砸在了地圖上:“就與兄弟做這一票!”

  “哥哥豪氣!”

  聞言大喜的哈幫主,當即將桌上的先遣圖......不是,是谷家集的地形圖往顧鳴面前一推:“此圖哥哥拿去,這就派人下山去查對。若有不妥之處,咱們也好及時調配。”

  “當真?”

  哪怕是知道對方手中有獨門撼地雷所以有恃無恐,顧當家這一刻也被哈幫主的豪氣整感動了。一把收起地圖,顧鳴堅定了決心:“兄弟,何時下手?”

  “嗯......怕是要年后。”

  哈幫主痛快道出了原委:“這撼地雷,一發一千二百兩銀子。我得趕在過年時,回天津打通關節買一發回來使。”

  顧鳴知道哈六在官兵那里打過零工,沒想到這廝居然靠這個經歷,有了自家獨門的進貨渠道。想一想后,下山搶劫經驗豐富的顧鳴,提出了意見:“動手最遲不能拖過正月十五,否則商隊來往,護衛多了麻煩。”

  “就依哥哥!”

  協調到這一步,在通訊靠吼的十七世紀,已經屬于精確協作的戰術行動了。

  接下來哈六安排了行程:他本人明天就出發去天津,最遲正月十五前,定會帶著撼地雷趕回來。他這邊會留下二當家圖二爺做聯絡官。

  圖二爺隨即和太行這邊的聯絡官交流了幾句。雙方最終約定:聯絡官于正月初八前后,在某處靠近安國的聯絡點會面。到那時,雙方約定好集結時間和地點,大部隊在十五前完成集結。

  商談到這一步,今晚酒宴的真正目的才算是達到。時間,也已經是深夜時分。

  如此,疲憊不堪的兩路人馬便草草散去休息。

  第二日一早,吳法正吳少爺瞇著眼,被透過門縫的陽光給照醒了。

  瞇縫著眼晃了幾下腦袋,吳法正終于想起來,自己已然成了土匪的肉票,在某一間沒有窗戶,只有門的昏暗柴房里。

  側頭一看,矮胖的吳掌柜還未醒,正昏昏沉沉倒臥在草堆里。

  “唉。”

  原本打算起身透過門縫看看情況的吳少爺,不再有動作。他怕吵醒了吳掌柜。

  吳掌柜年紀大了,又連番作戰趕路,再加上從昨日起就水米未進,還是睡著的好,免得起來受煎熬。

  剛想到這里,吳少爺的肚子便不由自主地咕咕叫了起來。

  沒辦法,忍著吧。門外就是兇殘的土匪,吳少爺這時候可不敢提人權抗議,否則被人割掉兩只耳朵就不劃算了。

  昨天戰斗,義鑫隆還剩下的活人,統統被土匪捆綁后變成了肉票。

  走完夜路,大部分伙計都被關進了山間村落里的驢棚牛棚。只有吳少爺和吳掌柜,身為“高檔”肉票,混到了商務單間柴房。

  也就這樣了。土匪自打昨夜開始就貌似很忙,壓根沒人在乎肉票的人權和健康狀況。直到今晨,商務柴房里都沒得到一滴水一粒米。

  好在吳少爺知道程序,對于未來,對于自家的小命,倒不是十分擔憂。

  既然費力綁了肉票而不是一刀砍了,那么接下來土匪一定會聯絡商號贖人。商號那邊得知消息后,也一定會交夠足夠的銀子把人先弄回來。

  至于報復,那都是后話了。

  以上都是默認程序。義鑫隆這么多年下來,商隊失手被俘人的狀況也有過不少,自然懂得怎么應對。

  只是眼下就需要先苦熬一段時間了。

  就在吳少爺靠著墻,默念春秋,試圖壓制腸胃抗議時,門上響起了嘩啦的鎖聲。

  下一刻,破扇門被外間兩個拿著刀的健壯土匪一把推開,一個并不高大的身影,逆光出現在了吳少爺眼前。

  “怎么,不認得了嗎?”

  見吳少爺瞇著眼沒反應,來人輕笑一聲:“說話還要把兄弟千刀萬剮,這就認不清面貌了啊?”

  “火貴!原來是你!”

  怒目圓睜的吳法正,瞬間明白了來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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