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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二十一章 批示的奧妙

  工部胡尚書早就想致仕了,只是朝廷一直沒有合適人選接任,天子心目中的接班人秦侍郎資歷還不夠,所以他才一直拖著當這個尚書。因而他心里根本不想惹麻煩,今日天子給了“批示”,他也就順手接下了。至于其中門道,想歸想但不愿公然頂撞天子。

  之所以讓群臣詫異,同時叫拿著“批示”的胡尚書暗暗猶疑,實在是因為在報紙上批示并下發這種事太史無前例。

  在國朝按照規矩,百官佐理諸事,天子垂拱而治,百官與天子之間的政務聯系方式是奏章與批答,內閣與司禮監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為這個程序背書的。這樣才是一整套被文官視為“合法”的程序。

  天子對奏章的處理叫做批答,從字面上就可以看到,其中有一個答字,其實是很被動的。沒有進奏,就沒有回答,也就是說,先有官吏軍民上書,后面才有天子批答,正所謂垂拱而治也。

  另一方面,天子隨意就政務下發詔令給外朝叫中旨,被視為亂命,要遭到文臣抵制的。至于胳膊能不能扭過大腿,那就看雙方的本事了,有時能扭過有時不能扭過。

  當然現實里確實也有天子主動用手詔宣示圣意,但前提是手詔要先發到內閣,由內閣簽署并重新草詔后,再次以奏疏形式上奏給天子,然后批答了才算生效與合法。

  這些奏疏程序,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天子的話語權。比如有些事情,假如能做到全體文臣都裝聾作啞、視而不見,那么天子即便使盡渾身解數,只怕也難以發出一道合乎自己心意的圣旨。

  為什么在國朝,司禮監、廠、衛這些法外勢力飽受詬病卻能經久不衰?那是因為歷代天子需要這樣的左膀右臂來實現自己的意志。不然在制度內和輿論上要受到很大約束。

  現在天子給工部尚書胡大人的這個東西。既不是普通的圣諭批答,也不同于一般手詔,聽天子自己起了個名字叫做“批示”。應該如何正確對待就成了讓胡尚書發愁的事情。

  老尚書忽然想到天子方才說過的一句話,立刻心頭雪亮了。記起天子說了“要正確對待輿論”,這話很耳熟。仔細想去卻是昨天李佑反復強調的!

  當即他可以斷定,“批示”這種坑人得東西一定也是李佑的主意,也只有李佑才想得出這種另辟蹊徑的主意!

  胡老尚書沒有猜錯,這個主意確實源自于李佑,而李佑則源自于上輩子記憶。雖然以他的短淺見識,一直參不透“領導批示”四個字的原理,但他很清楚,這是很奧妙的法門,值得讓天子學習的。

  批示不同于批答。可以管用,也可以不管用;可以想讓它管用,也可以不想它他管用;可以是合法的。也可以是不合法的。

  而且該管用時。批示對象若沒當回事,那就慘了;不該管用時。批示對象卻真當回事了,那就更慘。

  總而言之,正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也。這種功法再配合有心人制造的“民意”、以及報紙這個平臺,在標榜言路暢通不可侵犯的大明朝廷里,算是打破奏疏批答體系另造了一個輿論生態圈,太有利于天子反制群臣了。

  只要在位的天子不是蠢貨,都會欣然學之的。故而昨日歸德長公主聽到這個想法后,興奮地用“天才”來稱贊情夫。

  胡尚書心里在考慮,別人心里也在琢磨。雖然似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卻代表著禮法程序,須知風起于青萍之末,故而群臣皆不敢疏忽。

  從權力倫理角度而言,這“批示”來源于報紙民情,并非那發源自天子內心私欲的手詔,臣屬想要抵制和反駁都很不合時宜,法理上也不充分。天子之下都是臣民,沒有大臣敢公然說臣不是民,那是造反。如果將呈送在天子眼前的報紙當做另一種形式的上疏,也未嘗不可。

  事情若只是如此簡單就好了,殿中大臣無不是久歷宦海的人物,很多人深入考慮的其實是君臣權術博弈方面的問題。

  這《明理報》明顯是現有體制之外的事物,上面可以說自由得很,什么內容都有,連“艷婦裸尸橫陳”這種東西都出現了。那天子拿著報紙做批示,打著民意的幌子,同樣也自由得很。

  報紙畢竟不是奏章,天子可以想批示就批示,不想批示就不想批示,看重的地方就批示,不關心的地方就無視。在這種局面下,而群臣若要隨著天子的批示而動,那么豈不相當于天子在輿論和政務中重新掌握了很大的主導權?

  對群臣而言,民意放在嘴上須得重視幾分,其實可以不用太當回事,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但不能不把天子當回事。

  有過地方官經歷的朝臣如石祭酒這樣的,此時突然想起一個詞——裹挾民意。

  在地方做過官的都清楚,常常會見到縉紳大戶依仗本土勢力來綁架民意要挾官府。而目前天子的這種打著聽取民意旗號下發的批示,就十足十的像是裹挾民意的做派!

  堂堂一國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裹挾民意給大臣下批示,聽起來很好笑…眾臣感覺這簡直就是拿著雞毛當令箭,一時間卻想不到什么好法子應對。

  單獨是君上,可以圍攏之,單獨是民意,可以無視之,但君上加民意組合起來呢?只怕就不像以前那般好對付了。

  其實群臣這點心思,說白了都是私心雜念,不好宣之于口,總不能公然跳出來說,天子你重視民意是不對的,你就是為了打壓吾輩話語權。所以半晌過去,仍沒有人主動出頭,畢竟不是生死存亡之事。

  “退朝!”正當袞袞諸公還在左思右想時,聽見內監高聲喝道,天子起身離開了殿中。

  群臣退出文華殿,不免交頭接耳議論今日“批示”之事。有人對胡尚書苦笑道:“大司空!這回你可頭痛了。京師街道乃多年痼疾,絕非一夕之功,誰能一時半刻就辦得滿意。”

  胡尚書嘆道:“李僉憲誤我!”

  “是極,若非李僉憲辦報,焉有今日之事。”旁人隨口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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