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熱鬧背后的那些事兒

  話說李佑不顧府城民眾挽留,自行去職跑路,難道就不擔心真丟了官么。放到武將行當或者戰爭時期,這叫臨陣脫逃,但對于國朝文官士大夫,自行去職是一種品味和文化——辭官文化。并創造出了好幾個專業術語,如掛冠而去、封印出城、杜門謝客等等。

  就像前文中提到過的趙良義,被言官罵了后就選擇辭職,皇帝還沒準,他就跑回家了,也算得上自行去職。這叫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便奉身而退。一方面是宣傳自己不稀罕功名利祿的高風亮節,另一方面是身處危局困境時候的自我救贖。

  這樣的人在國朝輿論中一般是被同情的,皇帝一定會再三挽留你的,官位也會給你留著的(敢迫不及待跳出來準備的都是官場二愣子)。當然李佑到不了那個層次,但意思差不多。

  其實以上的道理,浸淫這時代官場才半年的李佑未必懂得,他所倚仗的不過是后世見識和聰明機變。認真分析起來,這次他的目的只是為了推掉平息騷亂不利的責任,操作思路是上輩子學來的“塑造先進典型把壞事變成好事”。

  所以他累死累活的給自己刷出巨大聲望,堪稱萬民擁戴,最后顯得無可奈何了才當眾自責一番后假裝跑路,美其名曰愧對朝廷讓位于賢。而且李佑很幸運,主角光環顯靈了,他的作為無意之中暗合了本朝主流德行標準,在輿論中處于被同情和非常正面的位置。而在這個時代,即使以官方的態度,寄生在輿論中的道德、綱常、禮義之類東西甚至比法律還重要的。

  閑話不提,卻說李大人無事一身輕,一葉扁舟漂回了虛江縣。拜見父母時,聽母親朱氏心疼道:“小二有些消瘦了。”

  李佑笑答道:“兒子在府城為官,近來勞碌,片刻不得安歇。”

  旁邊李父不信道:“你們做官的誰不說自己忙,在家里就不要打官腔了罷。”

  李佑頓時被父親噎住了,說了實話都不信。

  “你突然回家可是有什么事情?”李父又問道。

  李佑說:“兒子是棄職而回…”

  李父大怒,打斷了李佑道:“孽畜膽敢如此!”

  李佑正要解釋,卻見有門子手持名帖片子匆匆過來,稟道:“外面有隊儀仗來了。”

  李佑接過名帖一看,赫然寫著陳英禎的大名,一時驚住。這是陳大人首次登門拜訪,還是主動的,怎能不驚,更別提陳大人堂堂的分巡道臺官身份。

  不要忘了,李佑主動作高風亮節狀自行去職,如果不想弄假成真的話,手握監察保舉大權的巡道官是絕對不能怠慢的。

  李佑當即整肅衣冠,指使下開門洞,親迎出大門外。果然見到陳大人的儀仗隊伍,黃師爺正站在隊伍前頭朝這邊張望。

  李佑疾步上前,欲至轎前拜見陳大人。孰料黃師爺步伐更矯捷,伸手攔住李佑道:“李大人怎么出來了?”

  我敢拿架子不出來?黃先生說的這是什么沒頭腦的話?李佑一頭霧水,面帶疑色。

  “你懂不懂規矩?”黃先生帶幾分責怪語氣道。

  李佑更莫名其妙了,難道什么地方失禮了?但迅速回想應該是沒有的。

  又聽黃先生唉聲嘆氣道:“你應當閉門不出,謝絕見客!出來干什么?”

  “莫非出來大禮迎接陳廉使還錯了?”李佑忍不住反問道。

  “你難道不仔細想一想陳大人為何會屈尊至貴府?這難道引不起你多慮幾分?”黃師爺搖頭道:“陳大人擔任分巡道,掌有本道風俗教化及彰勵節義之事,故前來撫諭地方賢良。而你,身為主動隱退的高人賢士,哪有一見上官前來便匆匆逢迎的道理!”

  李佑終于懂了…此時不是陳大人來拜訪李大人,而是陳巡道代表按察分司來看望慰問隱退在家的先進典型李賢士。黃先生嫌他沒有高賢的范兒,表現的太謙卑,壞了陳大人的事。

  表現的太恭敬也是錯啊…

  按黃師爺的設想,李佑應當閉門不迎,而陳巡道非要禮賢下士,等個半日或者再來兩次,成就一段佳話。結果沒想到李佑竟然不懂這個規矩,沒有默契,配合不起來。

  “品時還可以胡混,但你如今到了這個位置,也該找個幕僚協助參贊了!”黃師爺恨鐵不成鋼道。

  “我知錯矣。”李佑誠懇道,“這就關門拒客。”

  “遲了,不要畫蛇添足貽笑大方。”

  陳巡道最終還是進了李家,賓主落座上茶后,擺出很官方的譜兒對李佑道:“圣人云:有道則仕,無道則卷而懷之。”

  這又是什么?對經義不精通的李佑不知如何作答,怎么今天大家說的話都聽不懂呢,還得拿眼去看黃先生…

  黃先生半是暗示道:“吾卻想起一句,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這吹捧的李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赧然道:“廉使與黃先生均謬贊了。”

  陳巡道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去年筑壇祈雨的事情,這李佑逢場作戲的本事真是官場一絕,忍不住微微一笑,“你的所作所為,本官也是很欽佩。”

  可算是能聽懂了,這一定是上司對自己德行的公開表彰和嘉許,一番辛苦不就等的這些么。李佑很謙遜的回答說:“身在其職,身臨其境,不得不為爾。然下官才疏德薄,終不能平息大患,愧對朝廷厚恩。”

  陳巡道又說:“我朝體制,以中抑外,以上抑下,以小抑大。參合起來州縣級地方官十分難作,本官也是多有體會。你不必咎于自身。”

  李佑感動道:“多謝廉使體諒。”

  撫慰完畢,陳巡道起身走人,黃師爺卻單獨留下來與李佑談話,“如今分守道還沒有上任,陳廉使作為分巡道壓力很大。你的功勞,明白人都是清楚的,換誰來也不會比你做得更好了。”

  黃先生也是充分肯定了李佑,但和陳巡道肯定的地方是不一樣的…李佑也真心聽懂了。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有多少人看懂了熱鬧背后的那些事兒?

  米價暴漲至近年最高,說到底還是因為以官府失德倉中無米可糶,又不敢事前預備引發起來的。若不是李大人千方百計的把矛頭導向各大糧商,官府還能像現在這么安穩嗎。

  李佑吃飽撐著大張旗鼓將糧商召集,明知不可為也要逼著降價,最后被各大糧商嘲笑一番為的是什么?在情緒不穩的下層平民面前,利用自己的威望大罵糧商為奸賊蠹蟲為的什么?看著饑民圍攻糧商會館不管不顧為的什么?他一個二十一世紀穿越人士難道真不懂什么叫市場經濟規律嗎?難道真不懂就是把糧商全家都拆了也不能解決問題嗎?

  以往米價暴漲時,幾乎都要發生饑民沖擊衙署倉庫的惡件,謂之鬧衙,而后引起全城騷亂,而本次則沒有。所以能成功轉移矛盾的李推官功不可沒,這才是真正懂行官員不可宣之于口的看法。正因為不能公開說,所以最后只能稱贊一聲李推官有節操!

  仁義道德總是個寄生物,主流輿論也不是孤立客觀存在的,說到最后其實都是利益,統治階級的利益!不然李佑當個屁的先進典型,真以為裝逼就能裝出來?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