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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前臨深淵后有追兵

  李佑在府衙里慢慢走動,低頭沉思,卻在甬道上與洪巡捕和胡班頭兩人碰了面。

  那兩人見到李推官,連忙抱拳行禮。其中胡班頭討好道喜道:“聽說推官老爺得了道臺官青睞,托以修建之事,小的預祝財源滾滾。”

  洪巡捕對李推官與石參政之間的關系稍有了解,聞言便側頭罵道:“蠢才!你懂個球!不見李大人正為此犯了難,弄不好有錢賺沒命花!”

  這僅是錢的問題么?這幫俗人見了工程就只想著銀子,真是夏蟲不可以語冰也。李佑搖搖頭,回了自家公廳內。

  坐在推官廳內,李佑還是長吁短嘆一籌莫展,他仿佛處在了前臨深淵、后有追兵的境地。

  追兵自然指的石參政了,這位老大人的心思昭然若揭,李佑即使將智商拉低一半也能看得出來——

  若筑城成功,上疏奏請又總理其事的石大人自然是首功,在朝廷那里討個大彩不說,沒準能立碑留名,或新城門起名叫石門以為紀念之類的。要名有名,要利有利。

  至于在朝廷中基本無話語權的李推官,不過是在石大人領導下做好了自己的本職工作。基本白辛苦一場,當了大善人幫石參政爭名奪利。也許會被石大人抓住貪贓受賄的馬腳,去職贖罪。

  若筑城失敗,石大人自身也不會有實質性損失,最多沾上點好大喜功的名聲,被幾個言官彈劾一下空口虛言糊弄朝廷。

  這殺傷力確實不大,畢竟石參政沒要朝廷一分銀子,朝廷自然也只是抱著樂見其成的態度。不成也就算了,朝廷并不損失什么,沒必要問責。

  但關竅在于,朝廷大概不追究石參政,石參政卻肯定會想方設法去追究協理筑城事李推官的責任,這就是一級壓一級。到時候李推官身上敷衍塞責、昏庸無能、貪贓冒侵之類的評語是跑不掉的,或者惹出亂子更好,李大人便可以任由石參政拿捏,直接彈劾罷官了。

  要說以上算是后有追兵,那么前面的深淵又是什么?簡單說是三條。

  首先,筑城的錢從哪里來?鐵公雞朝廷是不用指望了,從來沒有朝廷撥錢給地方修城池的規矩,大概只有兩個例外,京師(當代帝都)、南京(當代魔都)。

  按慣例,修建經費還得靠吃大戶或者加派稅賦。作為一個本地人,明目張膽的干這些事肯定要被戳死脊梁骨,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哪。

  其次,城外房子太密集了,毀屋扒房的拆他一千戶(姑且算一千戶)…本地人李推官表示仍然不能承受之重。

  其三,在城外物流通暢,官府管教松散,隱匿戶口、偷稅漏稅都很便利,誰愿意被圈起來整頓?

  作為一個出身卑微,沒有功名為靠山,極其依賴鄉土名望支撐做官的本地人,上面三條讓李推官壓力很大,真做下來他還有什么臉面在蘇州這一畝三分地混?

  挑撥李佑與蘇州府士民矛盾激化后坐取漁翁之利,或許才是石參政的真正算計,這樣無異于動搖了李推官的根基。

  果然是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李大人仗著本地人望優勢與石參政斗法,如今卻石參政利用這點反將了一軍,堪稱成也蕭何敗蕭何。

  對此李佑很無奈,看破了石參政的想法也沒甚大用,依然無解。

  如果是石參政插手府衙事務的亂命,尚可以推脫。畢竟每一級都有每一級的權力邊界,石大人這個分守道還沒有無視知府隨意整治李佑的威望,那樣就越界了。

  但這回石大人請來了朝廷授命,有點“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意思了,當然可以名正言順的指派給李佑一個臨時差遣。何況理由很充足,你是本地人,熟悉人情地理,所以重任非你莫屬。

  要不然,“總理蘇州筑城事”中的“總理”兩個字是如此不值錢的么,石參政官位再高一點,估計就是“總督蘇州筑城事”了。總而言之,以官場規矩李推官沒有拒絕的權力,除非他辭官。

  其實那石參政人稱“尚風節、多風力”,秉政向來是興利除弊、大刀闊斧、極有魄力的,這一點滿朝聞名,不然年初朝廷為何會派他來蘇州收拾亂攤子。這次決議筑城亦是風格的體現,順便收拾李推官屬于一舉多得。

  為今之計,李佑只有想到先冷處理拖著,但愿能以拖待變。

  正好宋問古也來拜訪,道是當鋪有著落了,近日有兩家準備盤讓的。

  李佑問道:“哪家小?就要小的那家。”

  宋問古建議道:“你若想賺大錢,還是盤下那家大的罷?本錢可以多借給你些。”

  李佑笑道:“多謝宋兄美意,在下開這個當鋪其實不需要大本錢,你借給我的銀子,年內必定還清。”

  如此又過了一日,李佑正忙于當鋪之事,然而石參政卻沒有讓李推官冷處理的意思,直接發來公文,令李推官十日內交出籌銀方案和城墻選址草圖。

  “這個忘八整日沒有別的事情了嗎?為何處處針對本官?”李佑忍不住煩惱的捶案罵道。

  “李大人這是罵誰?”伴著聲音按察分司的黃先生走了進來。

  今天李佑約了黃師爺談事,交代過門子,所以未經通報便將黃師爺放入。

  李佑起身拱拱手道:“黃先生又裝糊涂了,還能是誰?”

  黃師爺大笑道:“以我看來,石大參在蘇州府也夠失敗,堂堂三品大員居然需要借朝廷旗號才能壓制住你這個七品推官。”

  李佑病急亂投醫道:“此事陳巡道當真插不上手嗎?”

  落座上茶,黃師爺答道:“陳巡道是風憲官,于理不能干涉地方政務,你又不是不知道。”

  對這點李佑當然知道。用比喻說,地方官可以決定某事該不該做,怎么去做,而監察官的職責只能評估做的對錯或者效果如何,以及檢查中間有沒有貓膩,卻不能告訴地方官應該如何做。

  更別說陳巡道比石參政品級還低了一品半。所以陳巡道只算是救火隊員,當石參政要懲治李佑時,進入了司法監察程序,在按察分司職責范圍內才好出手搭救。不過好歹可以保李佑一個全身而退。

  “你也別煩心了!”黃師爺悠然道:“預計過一陣子,陳巡道會給你送一個大禮,到時候這點麻煩就不是麻煩了。”

  能抵消這個麻煩的大禮?那得多大?李佑好奇道:“什么大禮?”

  “事在未定之間,天機不可泄露。”黃師爺表情神神秘秘的。

  李佑點點頭道:“那便多謝了。今日找先生來,不為別的,只為求陳巡道字。”

  “哦,需要什么場面的?回頭請陳巡道給你寫了。”黃師爺一口答應道。

  找陳巡道要字不難理解,這年頭風氣,題匾也好祭祖也好慶祝生子也好,都喜歡找文化人來寫。而且也有攀比風氣,你找秀才我就找舉人,你找舉人我就找進士,你找三甲的我就找二甲的…

  寫文題字的自然有潤筆,這是許多士人的一個收入來源,也算個文雅事,就連當年的海瑞海青天也不能免俗。

  陳巡道作為二甲第五名進士,在這個行業里相當有競爭力,不過按察分司的門檻有點高,一般人進不來。

  李佑想了想道:“不多,先要二十件即可。十個匾額,五篇弄璋之喜賀詞,五篇祭祖的祭文。”

  二十件?還是先要?聽得黃師爺面色古怪,求字有這么批發的嗎?簡直斯文掃地,這李佑肯定又打什么糊爛主意了。“你要作甚且明說罷。”

  “有個友人近日開個典當鋪,還請陳巡道照顧照顧生意,當些字去。”

  黃師爺心道,什么友人,九成九是你自己開的,但還是不明白李佑要干什么?求字與當鋪有何關系?

  “可嘆陳巡道為官清廉,于民一文不取,只好便宜的當些文字以為生計,有當票為證的,還是死當。”李佑煞有介事的感慨道。

  這都行…黃師爺無語了,更無語的還在后頭。

  李佑繼續道:“不過請放心,我那朋友定然不會叫明珠蒙塵。到時處理死當,一件賣他一百兩,二十件就是兩千兩!一個二百兩,二十件就是四千兩!一個四百兩,二十件就是…江南有錢人多,不怕沒人買!”

  黃師爺徹底懂了,聽李佑說能賣到這么貴,他一點都不懷疑。

  別的不說,只要那個掛羊頭賣狗肉的當鋪悄悄放出風聲,蘇松地區最高級別理刑官、監察官、教化官陳大人那里有個小本子,專門記著誰在當鋪買過他的字…

  估計總有一大批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有錢沒地花的、心虛的富翁和官員悄悄出手,誰敢說自己將來不會吃官司?高價買了就當個護身符了。

  或者將來遇到三長兩短麻煩事時,也有了借口拿著題字去和陳巡道打交道攀交情。

  黃先生不禁心生感慨道,果然是李大人一貫為之的、牌坊都要抓的作風。他特別佩服李佑這一點,奇思妙想層出不窮。

  字畫往來,至少面上是文雅事,不損名譽。最后陳大人明著窮到當文字,暗中卻賣了高價,又博清名又賺實惠。

  若遇到什么質詢可以直接往當鋪身上一推三六五,反正當鋪這個食利行業名聲本來就不好。

  至于買了字的以后拿出來求辦事時,還得看具體情況,辦不了的就說當鋪散布謠言,輕信了怪不得誰。

  “對了。”黃師爺又想起什么道,“方才遇到王知府,閑談了幾句,我看他也有些憋屈情緒。筑城這事,你為何一定要想著獨自應對?官場上哪有單打獨斗的道理?所以你不妨去與王知府多多商議,他畢竟是府尊。”

  李佑搖頭道:“以府尊的面瓜性情…不是我小看他,不給我扯后腿就不錯了。”

  “未必見得,老實人發起火來更厲害,萬萬不能小看。”黃師爺點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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