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云靜已經很老。()
他原本就是整個云秦軍方最老的將領之一,且常年鎮守龍蛇邊關,污濁濕熱的空氣和常年不見天光,對他的身體也造成了不小的損傷,使得他的面容本身不像一般的圣師一樣有光彩。
此時他的面容顯得更老了一些。
他看著林夕,肅穆的輕聲問道:“什么交易?”
林夕說道:“將軍不死,抑或皇帝不揮師進入登天山脈,我決不動用這支流寇軍和湛臺淺唐的大莽軍。”
顧云靜眉梢微挑,說道:“你說話倒也直接,怎么連我死不死都成了條件?”
“您不是普通人,行事但求心安,所以你會管眼前事,身前事,所以你不想見到云秦這個由青鸞和先皇一手建立的帝國徹底陷入內亂之中。”林夕看著這名蒼老的將軍,尊敬道:“有將軍鎮守這里,有將軍在云秦軍方,我會放心,但若是您不在了,便已無人能讓我們放心。這邊關,這天下,身前事,由將軍管,若將軍不在,將軍這身后事,這云秦,就請將軍放心交給我們。”
顧云靜輕嘆了一聲,微嘲道:“看來你們青鸞學院的人,也已經看出我的身體支撐不了太久了”
林夕微微沉默。
雖然立場不同,但是經歷過東景陵之后,他便更能理解云秦軍人的一些固執,迂腐,甚至幼稚。
他知道換了自己,這一生,都根本不可能像顧云靜這些人這樣,真正的偉大。
這個秋,對于云秦帝國而言就像是一個去舊迎新的魔咒,老人們離開歷史的舞臺,是難以避免的,然而只是在這個秋里,離開的卻似乎太多了一些。
聽到顧云靜的一聲微嘲,林夕的心情,便說不出的復雜。
“不出意外,撐個八九年還是沒有問題的。不過將軍難免陣上亡,你也不用多解釋什么,我明白你的意思。”顧云靜看著面前這個年輕得如同朝陽的后輩,又收斂了自嘲的笑意,認真道:“只是即便只管身前事,湛臺淺唐的這些大莽軍不是五千人,而是五萬人。”
“這是五萬人啊。”顧云靜重復著,重重道:“連在龍蛇邊關那種窮山惡水的地方,你都能將一支流寇軍裝備得比我的黑蛇軍還要好…我相信以你的能力,裝備這五萬人都做得到。一支武裝到了牙齒的五萬精兵,到了云秦境內就是脫韁的烈馬啊,一路的地方軍都根本不可能是敵手,都甚至能夠直取中州,有能力對付這樣軍隊的邊軍,也只能在后面追著。()”
林夕知道顧云靜這是依舊重憂而拒絕,但他卻沒有任何失望之意,只是平靜的看著顧云靜,說道:“所以我也會讓大將軍您放心,我會告訴您我的一條命脈。若是我有違我們之間的約定,您可以輕易的切斷我的這條命脈。”
顧云靜的眼睛微微瞇起。
這個時候的抉擇對于他來說很難,然而他這一生也不知道經過多少艱難的抉擇,這使得他在任何驚心動魄的時刻,都不會有太多的猶豫,所以他眼中隨即閃現出亮光,他點了點頭,道:“你說說看。”
林夕也點了點頭,安靜道:“大德祥是我的。”
顧云靜身上的衣衫一震,他先前唯有擔憂和無奈的面容上,出現了一絲震驚,這使得他的目光里,似乎有刀劍飛起。
林夕的這句話雖然極其簡單,但對于他這樣的人而言,卻十分明白這句話代表的意義。
這句話,比林夕說還擁有數萬大軍,還要令他這樣的人物動容。
“怪不得你先前去了一次碧落陵,誰都不會懷疑你…因為你去是對付神象軍,但對付神象軍,平定了碧水、天落兩個行省的局勢,獲利最大的自然是大德祥。”顧云靜瞇著眼睛,眼睛里的光芒不斷的閃動:“民以食為天,云秦的糧食價格將近上漲兩成,碧水、天落行省的穩定,那些商行將再也沒有一個能夠對大德祥造成威脅。你能讓大德祥成就這樣的傳奇,自然能讓它變得更強,更加龐大。所以你有信心解決五萬大莽軍的吃飯問題。甚至在將來,在某個時候,你都可以決定讓云秦哪只軍隊得不到足夠軍糧,讓云秦哪只軍隊,擁有完全沒有后顧之憂的糧草。想不到你才是大德祥的真正大東家!”
“大德祥畢竟只是正經的商行,這個秘密告訴了您,您若是要對付大德祥,也只是舉手之勞。”林夕看著顧云靜,道:“所以大德祥是南宮未央和湛臺淺唐這支軍隊的命脈,是我的命脈。您說得不錯,這個世界并不是一個修行者帶著一群修行者就能推翻的世界…所以您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已經足夠強大,但這還不夠。”顧云靜搖了搖頭,看著林夕,認真道。
“大將軍如果是唐牛,就會知道一句老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終究是人心之爭。”林夕說著玩鬧般的話,但臉上卻是沒有任何玩鬧的表情:“時間會證明一切,我想云秦人,會做出自己最為正確的選擇。”
顧云靜不再多說,只是伸手,沙盤上的一面代表大莽軍的小旗,從沙盤上凌空飛出,落入他的手心。
“我會幫你對付聞人蒼月的這支軍隊,其余的事情,就看你了。”他充滿憂慮,沉重的說道。
云秦的朝堂設置和林夕認知中的每個朝代都截然不同。
在皇宮正門至金鑾殿的中軸大道兩側,分設有八司的殿閣,八司里的重要官員,在每日早朝之后,便會各自進入各司的這些殿閣里辦公。若是有各自緊急事務,便是送至首輔內閣府,首輔決議不下,或是要請示皇帝批復的,便由首輔批注說明和建議之后,再送往御書房。
祭司殿,便設立在禮司之后,在最靠近皇宮城墻的一處角落里。
因為皇宮本身極大極威嚴,再位于最深處,所以祭司殿平時便是最為沉寂清凈的地方。
今日的祭司殿卻是分外的熱鬧,數十名皇宮侍衛拱衛著數名工司和內務司官員,站在殿口石階下方,正和數名禮司官員和祭司交待著事情。
數名禮司官員和祭司原本顯得十分配合,然而只是聽了數句,臉色便都頓時變得不可置信和憤怒。
“這種修繕,我們自己也能做…即便是你們工司和內務司負責修繕,要讓我們搬出這里,但為什么要直接讓我們祭司殿搬出中州城?”
聽著一名禮司官員的憤怒喝聲,為首一名工司官員面容不改,溫和道:“修繕工作是統一進行,并沒有什么針對,屆時要搬出中州城的,也不只祭司院一處。圣上想必也是覺得殘破殿宇修繕需要很長時間,湊合一下不現實,索性先行幫祭司院先取一個清幽所在。”
“遷出祭司殿是好意,那今后祭司進入禮司,不準進入軍中,所有軍中祭司召回,連進入民間宣教,招收新祭司都需要經過御堵科和圣上核準,這是什么意思?”在這名工司官員的平和聲音里,一名祭司憤怒的聲音響了起來,“難道祭司院已經成了御堵科下某個附屬衙門,難道云秦已經不需要祭司了么!”
面容溫和的工司官員在心中輕嘆了一聲,溫和的笑笑,沒有出聲,只是在心中想道,圣上的這些旨意,原本就是要將祭司院從中州城徹底清除出去,只是因為祭司院在先前對于某人的支持,以及在江家和鐘家的那些事里的態度,觸怒了圣上,這種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現在還說明聲說出來,這便沒有什么意思了,陡增大家尷尬而已。
這名工司官員是溫和圓滑,然而他身后數名官員卻并不都是和他這樣的脾氣。
其中有一人忍不住便寒聲道:“這是圣上的旨意,我等只是執行圣上的旨意,若是你有什么意見,自可以現在就去面圣。難道你還敢指責圣上的不是?”
一時間,祭司殿前一片死寂。
數名禮司官員和祭司都是憤怒得渾身發抖,然而那日天罰的雷光和圣上的威嚴,卻是讓他們說不出的畏懼。
“心在光明,天下便皆是光明,在哪里都是一樣。”
就在此時,一個蒼老平淡的聲音從中傳了出來,“圣上要我們搬走,我們搬走便是,有什么好爭執的呢?”
這個聲音一傳出來,祭司殿門口數名禮司官員和祭司便頓時愧然而尊敬的的垂下了頭,不再言語。
身穿銀色、繡著龍鱗紋威嚴官服的狄愁飛,遠遠的看著祭司殿門口發生的事情。
“哪里是修葺,分明是拆掉祭司殿而已。”
“祭司這種東西,本來就沒有什么用。”他俊美而驕傲,顯得分外自信的面容上,浮現出了一絲得意和嘲諷的笑容。
看到隨著那個蒼老聲音的發出,再也沒有什么紛爭出現,他轉身上了后方候著的一輛馬車。
這輛馬車行出了皇宮,穿過了中州城的大街小巷,到了中州城的一處近郊。
這里有一條并不寬的河道,河道里的水有些渾濁和泛黃,發出一些腐爛的臭味。
河畔有一片工坊,里面有許多工匠在奔忙,一些露天的場地上,堆放著還未處理的牛皮,即便是在深秋里,飛舞的蒼蠅都如同在下雨。
這是云秦的一間軍需制甲工坊,制作的是云秦最普通制式的輕皮甲。
工坊里正在趕工,每個人都很忙,沒有什么人注意到停在河邊的這樣一輛馬車。
狄愁飛掀開了車簾,微皺著鼻子,很有興致的看著工坊里的許多身影,他的目光,開始一直停留在一名短發的年輕人身上,這個年輕人很是壯實,但身體偏偏卻有些佝僂。
他盯著這名年輕人看著,看了很長的時間。
等到夕陽降落之時,他才從馬車里走了出來,走入了這個工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