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東陵南街布市的外面,有一家很小很普通的面鋪。
鋪子的老板叫張三兩,早些年是菜農,后來有了點積蓄,便置了這間鋪子。這名四十余歲的人老實,平時話不多,喝酒最多三兩,隨手一抓,下的一碗面也正好是三兩。
“算了,不做了。”
和平日里一樣,他正揉面揉得好好的,突然間卻是將面團往案上一拍,有些惱火的喝了一聲。
“好好的發什么神經?”
他的妻子,一名穿著打著補丁的薄棉襖子,挽著袖子正在下面的婦人嚇了一跳,嗔罵道。
“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大事,萬一馬上又要打仗了,有大莽蠻子打過來了…做面來做面去,又有什么意思。”
張三兩沉著臉看著自己面前的面團,好像那就是害得他們不得安生的大莽軍隊,很是焦躁。
在鋪子里等著吃面的街坊鄰居陡然聽到他想要突然打烊的樣子,頓時不樂意,紛紛叫嚷著要吃面,好歹也先把店里所有人的面下完了再不干。
“就算馬上要死,好歹也給人做個飽死鬼啊!”
“好不容易積了些銅子,吃碗生日面都這么難么,都好久沒吃到葷湯面了!”
有人憤憤不平的敲著桌子叫罵了起來。
這個面鋪里的所有人,都有些焦躁。
云秦南方的春天雨季已經過去,好些天沒有下雨,如東陵的街道上有些塵土飛樣…如東陵里似乎每個人都很焦躁。
在今日清晨,軍部和陵督府里就有消息傳了出來,說是今日如東陵會有大事發生,只是整個陵城的人都在打聽到底有什么大事會發生,卻是根本打聽不出來,又只是說,這消息只是前方邊關傳回來,只是風傳今日里要是離開如東陵就會后悔。
在過去的一年里,如東陵即便沒有發生直接的戰事,但所有的普通民眾也都已經飽受了戰亂之苦。
很多民眾因為擔心先前的會戰失敗而離開了如東陵逃難,許多農戶的農田沒有收成。
許多生意人的生意都很慘淡。
許多像張三兩一樣只想安生做點小生意,平平靜靜過日子,不想顛沛流離的人,總是覺得連吃飯睡覺都不安穩,隨時都有反復…然后莫名的覺得這日子過得沒滋沒味,沒意思。
如東陵此刻的城墻上,有一名披著黑甲的普通戊守軍士叫劉種田。
他原本也是和張三兩一樣,普普通通的如東陵人。
他的祖上一直都是長工,等到云秦立國之后,到他的父親一代,才終于購置了幾畝良田,算是有了自己的家產。這樣的平靜安寧對于他家而言也并不容易,所以他的父親給他取名劉種田,就是希望他能夠好好的種田,就能好好的過日子。
只是不斷的打仗,不斷的死人…從如東陵經過的軍隊多,回來的少,今天聽到大莽軍隊打到了哪里,明天聽到該逃難了…劉種田便和張三兩一樣覺得這日子過得沒有滋味了,他便是仗著自己氣力大,托了關系,參了軍。
如果真是有什么大莽軍隊或者流寇能夠突然竄到如東陵來,那就拼了算了。
此刻城墻上面色黝黑,手上全是老繭的劉種田便是這么想的。
然而他始終沒有看到什么軍隊,或是聽到上頭傳下前線大軍又開戰了的消息。
在正午的陽光里,他只是看到有一行人在官道上出現。
如東陵的城樓上出現了莫名的騷動。
因為所有城樓上的軍士都看得出那一群人和普通人有些不同,即便隔得很遠,也可以感覺到那群人的疲憊,以及一種說不出的鋒芒。
陵城里有不少前線退下來的軍人,有些還在養傷,有些已經作為地方軍的教官,有些將會成為一些軍隊的校尉,帶領著一些沒有多少作戰經驗的新軍再度奔赴前線。這里面,不乏有先前千霞山退下來的,不乏經歷過半個南陵行省潰敗的,不乏有經歷過墜星陵數次戰役的,甚至還有參加過東景陵、韶華陵大戰的。
這些人見過前線的許多高階將領,見過前線的一些強大修行者的戰斗。
隨著官道上那些人的輪廓越來越為清晰,這些人的呼吸,都開始急促了起來,胸口也開始灼燒般火熱了起來。
這些人,現在對于整個云秦而言,都是重犯。
只是他們都親眼看過這些人的戰斗。
看過他們不顧痛苦,不顧生死,即便疲憊到站都快站不穩,卻依舊在為守護云秦的國土而戰…連自己的生死都置之度外的這些人,怎么可能會是罪犯?
張三兩的面鋪里焦躁的意味越來越濃。
張三兩煩悶的說這世上只有逼良為娼的,還沒有逼人做面的。
有人更煩悶的叫道,大哥,我只是想好好的吃碗葷湯陽春面而已。
有些后來走進鋪子,想要吃面的人,又以為是先前的食客惹了老板,又開始喝問。
眼看這個鋪子里都快要打起來。
就在此時,突然外面的街巷里,有人喊了一聲,“小林大人來了,他在城外!”
只是這一聲,整個面鋪里所有的人就都陡然冰凍一樣,不動了。
“聞人….聞人蒼月…被小林大人他們捉住了!”
然后,又有一聲充滿著難以形容的顫音的聲音,響了起來。
“聞人蒼月被捉住了!”
然后,整個陵城都似乎響起了這個聲音。
整個鋪子里的所有人都互望了一眼。
突然所有的人都不想再吃面了。
所有的人都不再焦躁。
所有的人都張開了嘴,似乎要將身體里的某種情緒呼出來。
“啪嗒”一聲。
張三兩第一個跑出了面鋪。
他是最熟悉面鋪門檻的人,然而他卻是被門檻絆了一絆,差點摔倒。
這一聲重踏的腳步聲,就像鐘聲一樣徹底震醒了鋪子里呆著的所有人。
所有人都啊的大叫了一聲,拼命的往外跑去。
所有的街巷里都有人在跑。
整個城的人都似乎在跑。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還根本不知道林夕在哪個城門外,但此刻似乎已經根本不需要問什么了,只要跟著人流跑就可以了。
有些人太過匆忙,手里還捏著啃了大半的饃。
有的人跑得太快,連腳上的鞋掉了一只,都根本沒有察覺。
如東陵陵督府里的軍營里,有許多正在養傷的老兵。
有些人的級別并不低。
其中有一名老人,斷了一條手臂。
今日里聽到林夕擒住了聞人蒼月的消息,這名老人哈哈大笑了起來。
“妙極!妙極!”
這名老人連說了兩遍妙極,大笑了數聲。
他一時忘記了控制自己身上的氣息,嘩啦一聲,他的床榻都震散了,身旁所有的藥罐等物,也全部震得四分五裂。
林夕停在如東陵南門外的一片空地上。
那原本是許多商隊等待通關時,車馬停留的地方。時間一長,地面被壓得很平坦,很結實。
現在過往如東陵的商隊很少,不及之前的十分之一,所以這片地方顯得分外的空,分外的大。
此刻跟著林夕的人里面,沒有湛臺淺唐和時謙、南宮未央等人,卻是又多了冷秋語和花寂月。
“我不會進城。”
林夕看著面前如東陵的幾名最高將領,低聲的說道:“我知道你們都是顧將軍從龍蛇山脈帶出來的,我對于中州皇城來說是重犯,所以我不會給你們找麻煩。我想要見蒙白。”
尊敬的問過林夕沒有別的要求之后,這幾名如東陵的最高將領退回了城內,在城門口組織了一條警戒線,卻是又開放了城樓,讓那些從城中各處趕來的人,可以登上城墻,看清林夕和林夕身前跪著的聞人蒼月。
聞人蒼月還活著。
在知道林夕等人的決定不可能改變之后,他便徹底絕望,便閉上了眼睛,不再發出任何的聲音。
此刻他的面上沒有任何的血色,身上血肉模糊,然而這些年積累下來的威勢,那種自然的鐵血氣息,依舊讓普通的民眾感到莫名的心悸。
所有聚集在城墻上的如東陵人,都開始憤怒得渾身發抖。
他們的日子過得沒滋味,過得朝不保夕,就是因為這名帝國將軍的背叛。
很多人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睛里流淌著淚水,因為他們的家人,犧牲在了對抗這名將領率領的大莽軍隊的戰爭里。
身穿一件薄棉襖子的蒙白出現在了城門口。
他從分開的黑甲軍人中間走了出來,走向了林夕等人。
所有的人都沒有說話。
一直等到蒙白走到面前,林夕才看著這個腳步有些虛浮的胖子,輕聲道:“你好瘦。”
對著一個胖子,說出這樣的一句話,是很好笑的。
然而所有的人看著面前這個臉蛋有些浮腫的胖子,卻都很想哭。
蒙白自從進入學院之后,一直在長胖,然而現在,他的確要比以前瘦了許多。
“我就知道你會做到的。你一定會做到的。”
蒙白的額頭上有些汗,被風吹得好像有些冷,他縮了縮身體,看了一眼聞人蒼月,然后看著林夕,說道。
林夕有些心疼的看著自己的這個好朋友,又有些為他而驕傲。
“沒有你,我們不可能做得到這樣的事情。”
“我們終于可以報仇了。”他跨前一步,擁抱了蒙白,拍了拍蒙白的背,輕聲說道。
“我們是朋友。”蒙白說道。
林夕微怔。
蒙白接著說道:“所以我不會說謝謝。”
林夕想到了這個胖子在靈夏湖畔第一次走來時,問自己是不是土包的樣子,他心里有些酸澀,但很溫暖。
“我知道你的意思。”
蒙白結束了和林夕的擁抱,他看著林夕,看著林夕身旁的姜笑依和高亞楠等人,“這對于我們所有人都是一個很重要的日子,因為從碧落陵出來后,我們每個人都變了,都回不去了。他不死…我們吃飯都沒有滋味,睡覺都不安心。”
“我知道你想讓我親手殺死他。”
蒙白頓了頓,看著林夕的眼睛,輕聲道:“可是我不想分掉你的一些榮光…我敢殺死他,但是我們還有很多敵人。我們青鸞學院需要有更多的榮光匯聚在你的身上。我以前可能膽小的連殺個人都不敢。我以前一直都在想,要是我敢殺人就好了…但是我現在明白了,最大的勇氣和膽量,不是殺人,只要敢于面對自己,敢于為勝利和自己的朋友,做一切事情。”
“殺了他吧。”
“就依舊讓所有的人認為我是個比老鼠還膽小,連殺自己的仇人都不敢的人好了。或許給人這種錯誤的認知,會給我們將來帶來一點用處。”
蒙白看著林夕和姜笑依等所有人,認真的說了這句。
然后他開始發抖了起來。
就像害怕一樣,發抖著,后退著。
然后他開始轉身像個不敢殺敵的懦夫一樣,哭喊著狂奔了起來。
“傻瓜…裝膽小鬼很好玩么?”
林夕知道蒙白是演戲,他甚至覺得蒙白這種演戲沒有任何意義,只是他的眼睛卻有些模糊了起來。
他看著蒙白的背影,他知道蒙白已經變得堅強和強大,但有選擇的話,他卻很想蒙白永遠是靈夏湖畔那個無憂無慮,只想混日子的,口袋里永遠裝著吃食的膽小胖子。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拔出了自己背負著的長劍。
“負云秦者,當如此賊!”
他深吸了一口氣,想著那些可歌可泣的人們,看著眼前的城池,看著更遠處如畫的江山,狠狠的呼出了一口氣。
在他清越的聲音里,聞人蒼月知道自己最后的時刻來臨,不甘的厲吼了一聲。
清冷的劍光灑落,他的聲音驟然停歇,頭顱飛了起來。
鮮血噗噗從他的脖腔里沖出。
然后整個如東陵周圍的天地,似乎陷入了絕對的安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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