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要趕路,走水路太慢,張威帶了四個隨從快馬輕騎走官道往河北而來。緊趕慢趕的曉行夜宿,從金陵城到河北也走了十天。雖說走的是官道,但這一路過來,張威感受頗深,京城附近的一兩天的路程內,道路狀況還算過得去。過了長江走上半日的光景,官道的狀況就顯得有點破敗了。
到了大名府張威也沒有停歇,休息了一夜便繼續趕路。一路往北到了河間府轄區內,前方收費官道上的路卡看挺醒目,路邊設立的一個大牌子更是顯眼,上書一行大字“過路收費,取之于路,用之于路。”
一身便衣的張威抬手示意四個隨從翻身下馬,牽著馬慢慢的走到收費站前。等了一小會,前面的商隊便過了卡子,輪到張威上前。
“一共五匹馬,十五文,謝謝!”路邊收費的差役說話的時候帶著微笑,隨從上前付了錢,欄桿抬起張威等人過了路卡并不著急走,而是在路邊隨意的停下做小憩狀。里頭開辟出一大塊空地,靠里頭有一個茶棚,張威帶著隨從過去。
茶棚里休息的人不少,長長的柜臺后頭架著大蒸籠,里頭看意思就是買點包子饅頭一類的,邊上豎著一個大銅壺,上面貼著一張紙寫著“大碗茶,一文一碗。”銅壺邊上也是一口大鍋,下面小火燒著,里頭熱氣騰騰的滿滿全是大碗,邊上一個老婦在洗碗,洗凈了清水里過三道,然后放大鍋里滾水泡著。
這茶棚看上去就透著一股子干凈,出賣的東西一律明碼標價,看著也不貴。走道的累了進來歇腳,喝上一碗茶,吃點東西的人不少。
張威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要了碗茶慢慢的喝著,目光仔細的打量著四周,耳朵豎起來聽周圍的人說話。
“這一路到河間府,都是平坦大道么?”巧的是還真有外地客商向活計問起張威想聽的話,收碗的活計聽了笑著答道:“客官您是外地人吧?打這起到雄州城下五百多里地,都是平坦大道。過了雄州城就不好說了,那地界孟大人也管不上。”
“話是這么說,馬匹三文,馬車五文錢的過路費也不少。每天這么多客商北上,得收多少錢啊?”張威裝著隨意的樣子插了一句,那活計聽了立刻笑道:“張威客觀,聽口音就是南方人。您是外地人吧?回頭您去打聽打聽這些老走北地商路的客觀,聽聽他們怎么說。”
這時邊上一個客商立刻笑著插話道:“這位朋友,當初在下想的與你一樣。可是一趟走下來,就不覺得這錢多了。從這里到雄州,以前一天走三十里,那叫快的。如今道路平整,一天走六十里那都是慢的。”
張威聽著心里暗暗吃驚,暗想這小子不是托吧?于是又道:“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您是沒走過以前的道,自然不曉得厲害。早先是不收過路費,可是那官道上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坑,帶著車隊晴天還好,頂多就是吃一肚子的灰。遇見雨天,車轱轆陷進坑里,折騰個半死也走不了多遠。再有,以前要過河間府,不論人畜車,一律是十文錢的過境費。如今這過境費不收了,就收點維修道路的過路費。您說,這過路費收的是好呢還是不好?”
“說的好!”人群里一片喝彩。張威心道果然是眼見為實,這一趟沒白走。
這時候外頭突然有人大聲喊叫:“瞎了你的狗眼,看看清楚這是誰家的車隊?本大爺穿走過府無數,幾時交過一文過路費。”
茶棚里頓時安靜下來,有人低聲罵了一句:“狗腿子!”
張威放下茶碗出來一看,一趟車隊被攔在路卡外,一個身穿錦袍的胖子,正在口沫橫飛的沖收費站的差役破口大罵。那差役也不生氣,臉上保持著微笑,待他罵的累了才淡淡的笑道:“這位客觀,規矩是知府大人定下的,您別跟下面的人為難不是?”
“孟覺曉是吧?他算個什么東西?在京城里給爺爺提鞋都不配!”胖子說完了還自鳴得意的樣子,絲毫沒反應過來已經捅了馬蜂窩。
收費的差役臉色當即沉了下來,探頭對外頭喊:“來人,差一下這趟貨,看看有沒有違禁物品。”話音剛落,邊上的棚子里一陣尖銳的鑼聲響起。
緊接著從一排營房里沖出來一個個手持長槍的士兵,快速的在營房前列隊完畢,一溜小跑趕到路卡邊。從鑼響到開到路卡邊,前后不到五分鐘的樣子。而且這隊人馬不少,足足有一百人,排著整齊的隊形跟刀切的豆腐似的。
“你們要干啥?看清楚這是楚王府的旗號。”惹禍的胖子還在那里嘴硬,那對士兵已經分列兩行,左右包圍住車隊。領隊的軍官一舉手,大喊:“舉槍!”刷的一聲,整齊的聲音透著一股肅殺的寒意。
“奉命檢查違禁物品,反抗者一律拿下!膽敢暴力抗拒著,殺無赦!”
收費的差役似乎在說一句無關緊要話,說完便揮揮手,示意把車隊弄邊上去處理。那胖子被一隊士兵的陣勢給嚇著了,雙腿雖然微微發抖,嘴巴上還是要硬著道:“小子,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了,這是楚王府的旗號。”
啪!一聲清脆的響聲,是槍桿子狠狠砸在小腿上的發生才聲音,接著是胖子一聲慘叫,被一槍桿狠狠的抽打跪在地上,正欲張嘴時黑幽幽藍湛湛的槍頭停在嘴巴跟前,帶隊的隊官陰森森的丟出一句話:“再廢話一槍扎穿你的腦袋!”
車隊很快被帶到邊上搜查去,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陣喝彩聲:“好!”
張威看著一陣面色凝重,走到那收費的差役跟前拱手笑道:“這位差官請了,借問一句,這么做難道不怕給你們大人招來禍事么?”
張威這話是好心的勸誡,那差役聽的出來,連忙笑著拱手道:“這為先生請了,先生器宇不凡,想來不是一般的人物。回先生的話,我們家大人說過,國法面前人人平等。如果權利凌駕于國法之上而沒有人能約束權利的時候,就是天下大亂的前兆。別的地方大人管不了,但是在河間府則必須人人守法。”
張威聽了臉色微微肅然,拱手鄭重道:“多謝指教!”
轉身離開后張威招呼隨從繼續上路,這一路上張威的神態變化很大,一直在做思索的樣子。官道上依舊人流如潮,走在平整的官道上,每隔上一里地的樣子,就能看見一個穿著醒目顏色馬甲的人在路邊慢慢的走,手里拿著家伙盯著路上看,發現牲口大便或者垃圾立刻上前處理。
修繕后的官道平整且寬闊,足足能并行八匹馬的樣子。露面一律是三合土整平了,鋪上一層細細的沙子。時間長了沙子陷入道路中,即便是雨天也不會太泥濘。道路兩旁種了樹木,現在看上去還不高,數年后便會綠樹成蔭。走在這樣的道路上,想不快都很難啊!
張威心里想著,腦子里一直在琢磨,那個年輕的狀元,究竟是一個怎么樣的人呢?單單看這道路,就不是一般的官員能修的出來的。
原本預計還要走三天才能到河間府,上了平整的官道后,寬闊的道路上開出了專門拱馬匹快行的道路,一路策馬快行,一天的功夫便來到獻縣城下。仔細算了算了,這一天怕不是趕了百十里地,這還是路上歇了幾次,如能有馬匹換著一路趕,一天的功夫就能到河間府。
在獻縣隨便找家客棧住下,次日一早起身卯時起身,一個時辰后便趕到了河間府城下。一路上穿過的州縣不少,沒少看見那些州縣的城墻破敗的樣子,看見河間府重新修繕后不下五丈高大平整的城墻時,張威的臉上又露出一絲肅然。再看那寬闊的不下三丈的護城河,站在城下往上看,這樣的一個堅固的城池看著就令人頭皮發麻,更別說打下來了。
城門處雖然還有兵丁巡邏,但卻沒有收費,只是維持一下秩序。進城之后張威先找個客棧住下,安頓之后叫來活計問話:“河間府可有好玩的所在?”
活計一聽這個便露出曖昧的笑容道:“這么客官,您要找好玩的地方,莫過于步行街里的珠翠閣了。城里有名的角都在里頭。”
一聽這話張威便曉得活計說的是風月場所,笑了笑道了一聲謝過,招呼幾個隨從出了客棧,問了道路,慢悠悠的在往集市走來。
張威雖然是科舉出身,但是家世并不顯赫富裕,民間的疾苦對于草根出身的張威而言并不陌生。張威不是那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深知要了解一方百姓的生活水準,還得到集市上去看看。至于步行街,張威聽活計的話后,便斷定不是尋常百姓能常去的所在。
只有躋身于喧鬧的集市,才能看清楚世間百態。張威一直這么認為。一行人剛到集市的街口,遠遠的便感覺到人流開始密集。正準備進去看看時,一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進入張威的視線。
這個年輕人一身很普通的青衫,一個人慢條斯理的走著,東看看戲望望的。張威見了便微微一笑,朝那年輕人身后看去,果然五步之外,一個目光警惕的矮壯小伙子不遠不近的跟著年輕人。
“大嫂,這鞋子怎么買?”年輕人來到一個面前擺著一籃子布鞋的大嫂跟前站住,笑著問了一句。那大嫂陪著笑臉,先安撫了一下身邊緊張的三四歲大小的女兒,這才對年輕人道:“這位公子,鞋子一雙八文錢。東街的店里買十二文呢,您要幾雙?”
年輕人拿起一雙布鞋仔細的看著,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狀態,張威看著不禁暗暗好奇,很明顯年輕人的心思不在鞋子上了。悄悄的走進到三步左右,張威豎起耳朵,聽兩人說話,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著年輕人。
那大嫂還以為年輕人看不上這鞋子,不禁露出一絲失望的表情道:“這位公子,您真要買還可以少一點。”這時那大嫂身邊的小女孩搖著大嫂的手道:“媽媽我餓!”說著話,眼睛死死的盯著邊上一個賣包子的。
“乖啊,賣了鞋子媽媽給你買包子吃。”大嫂哄了一句,回頭時年輕人已經走開了,正失望時那年輕人手里拿著一個裝著四個熱氣騰騰的包子的草碟子又回來了。
“小妹妹,哥哥請你吃包子。”年輕人笑著把包子遞過去,那小女孩反倒是猶豫了,抬眼期盼的看著母親,那大嫂很緊張的低聲道:“公子,這怎么使得?”
年輕人露出一臉燦爛的微笑道:“大嫂,我問你幾句話,這鞋子我全包下了,一雙八文錢。包子是我請小妹妹吃的,這么可使得?”
“使得!使得!”大嫂高興的連忙陪著笑回答,小女孩得了首肯,接過包子大口吃起來。年輕人蹲在對面,伸手愛惜的摸摸那小女孩的頭,一邊隨意的問:“大嫂,你是城外安置點來的吧?日子還過的下去么?”
“公子好心腸,奴家正是城外的流民,托活菩薩孟大人的福氣,當家的在工地上做活,管吃管喝,每日還能領會來兩斤粗糧。日子過得比以前好多了,當家的說了,孟大人還要修運河,活有得做,還有工錢,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年輕人聽了笑笑道:“大嫂,你一天能做幾雙鞋子?會做鞋子的人多么?”
大嫂道:“這點鞋子是一個月攢下的。正經的千層底,做一雙要兩天呢。說起這鞋子,我們那一甲的姑娘媳婦,十有八九都是會做的。”
“哦,是這樣啊,如果給你提供材料,你只管做,月底全部按一雙十文錢收購,你一個月能做幾雙?”年輕人又問,那大嫂頓時臉上露出一道喜色道:“這樣的話,奴家專心做鞋,一天至少能做一雙。”
年輕人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冊子來,抽出里頭夾著的碳條,對那大嫂笑道:“那么請大嫂留下個地址,回頭我好派人去與大嫂聯系。”
那大嫂忙不迭的報上地址,年輕記下后笑著摸摸那小姑娘的頭,然后對大嫂道:“再見,這位大嫂。”說著站起,繼續在街道上慢步行走。跟在后頭的莊小六嘟囔著上前對那大嫂道:“多少雙,我來給錢。”
張威實在是好奇的不行,快步追上那年輕人,在后頭輕聲招呼:“前邊可是孟六首?”
張威看見的年輕人正是孟覺曉,和張威想的一樣,孟覺曉也認為要深入群眾,才能了解民間的真實情況,所以隔三差五的就會到集市上來轉一轉。
“這位仁兄請了。”孟覺曉回頭驚訝的看著張威,看清楚是一個文士打扮的四十來歲的男子,便拱手笑道。很明顯孟覺曉不想暴露身份,所以沒有回答問題。
“呵呵,看來這里說話不方便,不如前面找個地方坐一坐,慢慢說話如何?”張威笑著建議,孟覺曉雖然覺得有點突兀,但是見張威不像個普通人,想想點頭道:“也好,前面有家茶樓還不錯,一起坐坐也無妨。”
兩人雖然是街道上巧遇,但是互相感官都不錯,進了茶樓找個臨街的窗子坐下,客氣兩句后張威便道:“在下江南士子張士元,來河北尋友。當初孟六首在京城的風采曾得緣一見,所以認得。適才見孟六首與那大嫂交談,心下好奇,故而冒昧。”
孟覺曉聽了也沒往心里去,笑著擺手道:“談不上冒昧,天下讀書人是一家,都是孔孟弟子。至于那位大嫂,乃是城外安置點的流民。見她賣鞋子,讓我想起城外軍營里軍士操練艱苦,鞋子費的厲害。當時心里便動了個念頭,為何不把城外的流民中會做鞋子的婦孺組織起來,讓她們做軍鞋,官府統一收購。這樣一來,軍鞋的花費降低了不少,而且也能給流民家里那些婦孺們多一個增加收入的路子。老百姓只要生活有了盼頭,這河間府便亂不起來。”
張威聽著這話,臉色不禁微微一怔,隨即露出一絲尊敬,拱手道:“一路走來,民間都道孟六首是活菩薩,今日一見果然不虛,孟六首真乃我輩讀書人的楷模。”
“過譽了,在下不過是在其位某其政。”
兩人又閑聊了一會,孟覺曉借口衙門里還有事情處理,笑著起身告辭。出了茶樓,拎著鞋子跟著后頭的莊小六納悶問:“少爺跟那人很熟么?怎么以前沒見過?”
孟覺曉微微一笑道:“這個人不簡單,身上帶著一股官威,明知道我是知府,當面說話不帶一絲畏懼,他的官估計要比我大。”
張威絲毫沒有料到自己露了行跡,坐在原地想著孟覺曉說的話,心里暗道這個年輕的知府真不簡單啊。心里裝著一府的百姓呢,不像當下滿朝渾渾噩噩混日子的文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