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啟平睡眠淺,聽著窗戶外似乎有鳥鳴的聲音,就會醒過來,看著窗外青濛濛的晨光,拿過床頭柜的手表,借著微弱的熒光,才五點鐘剛過。
譚啟平沒有睡意,披衣起床,走到書房里看材料。這時候家里不會有人跑過打擾他,就是從書房外經過也躡手躡足,悄無聲息。偶爾能聽見妻子跟保姆起床在客廳里走動的聲音,又能聽到妻子隔著臥室門跟昨夜才從徐城回來的女兒說話,等到外面傳來門鈴聲,保姆走出去開門,劉偉立跟司機黃羲說話的聲音傳來,譚啟平看了看手表,不知不覺都七點半鐘了。
譚啟平這才回臥室換好衣服,洗漱,到餐廳吃早飯,餐桌角上放著幾份今天的報紙。
譚啟平一邊吃早飯,一邊沉默的瀏覽報紙上的新聞標題,這幾年中央對宣傳工作的要求又重回到正面引導社會輿論的基調上來,報紙上的新聞都是一些無趣的事情。作為習慣,譚啟平在正式工作之前,還會花時間把能掌握省市動態的幾份報紙瀏覽一遍。
沒有看到什么叫他感興趣的事,譚啟平將報紙丟到一邊,將半枚茶葉蛋就稀金黃色的小米粥入肚,才慢條理絲的結束離家前的準備工作。
坐進車里,等黃羲將車拐出院子一會兒,譚啟平似乎剛想到這件事的問劉偉立:“他今天去崳山報到?”
劉偉立自然知道譚啟平關心的“他”是誰,回答道:“我從家里出來里,跟市委組織部蔡云聲副部長遇上,他已經跟沈淮約好,在青龍橋碰頭,一起去崳山去。現在大概已經在路上了吧。”
譚啟平沒有再問什么,車廂里就陷入沉默的氣氛之中。
劉偉立從后視鏡里看到譚啟平緊鎖,知道他心里在疑惑什么。
劉偉立心里也是十分疑惑,他不明白,沈淮這兩天又搞出這么多事,這么大動靜的把孫啟善、約翰.巴特勒、宋文慧、宋鴻軍等一干重量級人物請到梅溪去,他隔天就悄無聲息的到崳山任職去了?
這算哪門子事情啊?
劉偉立也知道譚啟平關心什么,不用等他問,就把他早上過來之前打聽到的消息說給譚啟平聽:“市政府紀副市長計劃今天上午到市人大溝通政府報告的事情,不過因為吳海峰主任今明兩天都安排陪同客人,臨時取消了紀副市長溝通政府報告問題的計劃。除了這個外,市人大辦公室這兩天也沒有更多關于吳海峰主任的活動安排。”
譚啟平點點頭,只是心里的疑惑沒有稍減半分,他理解不了沈淮、宋文慧等人這些動作背后的意圖到底是什么。
譚啟平頭痛的擠了擠鼻翼,他有一點是明白的,要想削弱沈淮的影響力,梅溪新區的籌建工作一定要加快。
前夜大雪,遠山之上還有殘雪堆積。雪化成水,從山坡流滲下來,叫年久失修的石子路翻漿得厲害,到處都是坑坑洼洼的泥漿坑,叫人都懷疑市委組織部的這輛桑塔那會不會在半道上給這破路顛散架。
沈淮今天正式到崳山縣報到,照著老規矩,都要由市委組織部派人保駕護航,這次為沈淮保駕護航到崳山的是市委組織部副部長蔡云聲。
蔡云聲是個身材高大的胖子,臉看上去有些浮腫,兩眼差不多快要掛下來的眼袋,叫人懷疑他前晚有沒有睡覺。
顛簸的道路,叫身體虛浮的蔡云聲十分難受。他顧不及客套,從霞浦縣出來,就跟隨行陪同的組織部干事劉紅橋換了位置,臉色坐到視野開闊的副駕駛位上去。
沈淮與譚啟平之間的矛盾,就算是蔡云聲一級的官員,也云山霧里,看不清楚底細,更不要說普通干事劉紅橋了。
沈淮這次的調職,在絕大多數人眼里,都視為是譚啟平對其嚴厲的懲罰。
在很多眼里,崳山縣窮山惡水,便是縣委書記的帽子,都未必有唐閘區常委兼梅鋼集團董事長這兩個職務值錢;要不是嚴厲的懲罰,沈淮怎么可能會給平調到崳山去?
崳山縣城破得連之前的梅溪鎮都不如。
不管別人怎么議論沈淮的這次失勢,怎么給市委書記一腳踢到崳山去,但在組織部干事劉紅橋的眼里,沈淮作為東華市是年輕的區縣班子成員,依舊有著極濃郁的神秘色彩,不是他所能輕慢的。
劉紅橋為人也頗為熱情,跟蔡云聲換到后座,倒是熱切的跟沈淮聊他上學時的有趣校園生活。
劉紅橋談話間閃爍的眼神以及過多想要襯托語氣的手勢,沈淮知道他應該剛離開校園沒多久,還沒有給社會磨練成熟的大學生。
工作經歷還沒有給他足夠自傲的積累,在陌生人面前還如此易于沉湎回憶那些給想象所夸大的校園生活,無論怎么說,都不能算成熟。
從后視鏡里,沈淮看到換到前排的蔡云聲臉色蒼白,笑道:“這趟倒是叫蔡部長你辛苦了,我都不知道你暈車,不然讓小劉陪我去一趟崳山就可以了……”
“沈縣長,市委市政府對你到崳山任職,改變崳山落后面貌是寄以厚望的,要不是虞部長安排上有沖突,我都爭不到陪沈縣長你回崳山的機會。”蔡云聲說道。
蔡云聲十年前就在崳山擔任過副縣長,不過看蔡云聲難受的樣子,大概也不能太多的說話,沈淮也不纏著他打聽崳山的情況。
蔡云聲當年倒不是受不住崳山的艱苦,而是他家婆娘受不住一周兩趟道路的顛簸,又擔心他在崳山亂搞男女關系,逼著他千方百計的調回市里。蔡云聲當初上來,是靠婆娘家里的關系,怕鬧得雞飛蛋打,幾乎是降職調回市里。之后的十年宦海沉浮,止步不前,迄今在市委組織部都沒能爬上常務副部長的位子。
十年的酒色宦海生涯,也叫蔡云聲早就磨滅了壯年進崳山想干一番事業的斗志,身體也差不多給淘空。這一路的顛簸,叫他胃中翻騰得厲害,心里直抱怨倒霉攤上這個差事,但誰叫他分管干部處呢?
蔡云聲是可以把這次護駕任務推給干部處處長,也知道他陪同沈淮去崳山,在虞成震跟譚啟平那里都討不到好,但他又不得不考慮一點,譚啟平、虞成震都年過五十了,還能在東華折騰幾年難說得很,但沈淮再落魄,再不受市委書記譚啟平待見,再給踢到這窮山溝溝里去,但人家年輕啊!
“寧欺白須翁、莫欺少年窮”。
蔡云聲混到這份上,就等著安安穩穩的退二線,即使有些事情沒做到位,會叫市里的頭頭腦腦對他有些不滿意,也不會拿他怎么樣,但是誰知道沈蠻子會蟄伏幾年?
三五年過去,譚啟平調走,說不定就輪到沈蠻子翻身,從崳山縣跳出來,一朝得風便成龍——蔡云聲琢磨來琢磨去,他陪沈淮去崳山是本分,只是不跟沈淮過分親熱,虞成震跟譚啟平也不會多想什么,而這時候無緣無故的得罪沈蠻子,多少不能算理智的事情。
蔡云聲也是過來人,知道年輕干部睚眥必報的心態嚴重,反而不如一些老干部心態平和。寧可得罪老,不可得罪小,也是這個道理在里面。
從市區出來,經霞浦繞了一下,到崳山也就七十來公里路程,但在顛簸的路上前后折騰三個小時,才趕到崳山縣城。
車進入縣委院子,蔡云聲也顧不得形象,就直奔廁所狂吐而去。
縣委書記梁振寶、縣長高揚都在家里,看著市委組織部的車進院子,都走出辦公室來迎接。
雖然他們都不喜歡沈淮這么一個強勢的年輕干部到崳山來任職,雖然他們在級別上都要高過沈淮,但表面上都要保持客氣。就算不給沈淮面子,也不能讓蔡云聲回到市里背后說崳山不懂禮套。
看著蔡云聲下車就跑院子角上的廁所里去吐,梁振寶、高揚都只是理解的苦笑一下,跟沈淮握手,說道:“來崳山路上辛苦吧?我們年年跟市里爭取經費好好整一下崳浦公路,市里年年只能給我們擠幾十萬款子出來,只能修修補補胡混日子。每回有市里的干部下來,都要跟我們抱怨一通,我們還想找市里抱怨呢。”
“……”沈淮跟梁振寶、高揚及崳山縣其他幾個班子成員以及人大、政協兩套班子的主要領導,大多認識,不過聽梁振寶、高揚的語氣里有著地方派對他這個空降派的抵觸,他也只是笑笑,說道,“這接下來,我就跟你們一起找市里去抱怨了……”
“出丑,出丑。”蔡云聲手臉濕漉漉的從廁所里出來,臉色蒼白得厲害。
“蔡部長,你這都要算好的,”縣長高楊笑道,“前兩年有市委宣傳部的陳強副部長在我們縣掛職,他婆娘第一次坐車過來看他,在車上一邊坐吐一邊吐,吐了一路。回頭要坐車回去,還沒有坐上車呢,陳部長他愛人看見車就開始吐,吐干凈了都不敢上車。當時縣里更窮,陳部長他愛人過來,是吃南瓜飯,吐出來的東西黃鐙鐙的,政府里有個小姑娘經過不知道怎么回事,還說哪個老百姓缺德在院子拉屎,當時就把陳部長氣得夠嗆……”
聽得高楊這話,蔡云聲胃里又一陣翻騰,當場捂著嘴又往廁所奔去。
沈淮也不知道高楊說這話是不是故意惡心蔡云聲,也不知道兩人是不是有宿怨,但看蔡云聲這樣子,也忍不住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