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社在里面打開門,讓沈淮進來,抓了一撮茶葉,給他沏茶,說道:“今天是沈書記第一天全面主持鋼廠,工作到這么晚,還要多注意身體啊……”
不管何清社的出發點,是顧全大局,避免叫鎮上陷入被動,還是因為兔死狐悲,不想叫他給杜建踐踏得太厲害,昨天發生那么多事,鎮上真正有心站出來想阻止事態惡化的,只有何清社一人——就憑著這一點,何清社就是值得親近的。
沈淮接過何清社遞來的茶水杯,說道:“今天摸了一下鋼廠的情況,問題有些復雜。不像顆釘子一樣扎在那里不成啊,我年輕,身體還能扛得住,不過鎮上的工作,以后就要推給何鎮長你們來承擔了……”
“大家都是為群眾服務,各有側重,也就不分彼此,”
何清社拉著一把椅子,在沈淮斜側面坐下,笑著說道,
“不過,今天鎮上開會,分管工作又進行了些調整。幾個書記跟鎮長合計過,沈書記你既然是來梅溪負責工業跟經濟的,企業辦、經濟管理站、財政所等跟工商財政相關的部門,還得要沈書記你親自來抓。杜書記的意見也是這個,這些責任可就沒人能替沈書記你分擔啊……”
沈淮摸了摸后腦勺,靠著椅背而坐,沒想到鎮上的風向變得真快,這也反應出官場上極世繪、現實的地方。
想當初杜建得縣委書記陶繼興支持,在梅溪鎮只手遮天,叫何清社這個副書記、鎮長成為擺飾,也沒有人敢說杜建的不是。下面的副書記、副鎮長,都唯杜建耳提面命,都一起將何清社擠兌到一邊。
如今風水轉了,何清社有機會將杜建架空起來,也絕不會手軟。
當然,何清社也是現實跟世故的,知道他這個盟友的重要性跟關鍵性,故而將企業辦、經管站以及財政所等鎮上經濟財政大權都讓出來。
沈淮倒沒有覺得何清社的現實跟世俗沒有什么不好,既然要混官場,痛打落水狗、對落水狗不留情是最基本的素養,只是沒想到他下手還挺快。
不過,何清社沒有鼓動自己將杜建擠兌走的意思,說明他對人心的把握還是有一套的——沈淮確實不想急著將杜建踢走。
他剛來梅溪擔任副書記,就算立即把杜建踢走,他也不能沒當兩天副書記就立即上位。與其讓縣里另派一個人插足梅溪鎮,還不如讓杜建留下來。
譚啟平再過半個月就會到東華擔任市委書記,沈淮也不怕杜建在梅溪鎮能翻身;他與何清社聯合起來,也有足夠的把握控制住梅溪鎮的局面,這無疑是此時較為有利的局面。
不過,沈淮沒想把太多的事攬身上來。
說起來,財政權是與人事權并重。
梅溪鎮的工作秩序恢復正常,財政就應該由鎮長掌握。此時何清社將財政所跟其他部門一起劃出來,交給沈淮分管,不能不說他的討好意圖很明顯。這也說明,九三年鄉鎮的分工有些混亂。
何清社是個比較有原則的官員,但也是現實跟世故的,眼下顯然是把沈淮當成交易跟合作的對象。
不過,梅溪鎮一年能支配的財政收入,也就不到六百萬,而且中小學教職工及政府機關職員的工資福利,就占掉其中的大半。
其他相應的教育、交通、計生、農水、防訊等投入,每年也都有固定的數目要支出。
把這些扣除出去,真正能給鎮上靈活機動掌握的錢款,也就幾十萬的樣子。
就算再心黑,也沒有誰敢將幾十萬的款子直接裝自己的口袋里去。沈淮眼睛再淺,也沒有淺到去爭每年才幾十萬款項的控制權。
“我到梅溪鎮,才兩天時間,但知道何鎮長你是個能交心的人,”沈淮語氣誠摯的跟何清社說道,“我決定從市里下來,到鄉鎮上任職,還是想做些事情。這個也是叫家里的長輩,能看到我也是會做事的人。不過,要把這么多擔子,都壓我肩上來,我是真扛不住啊……”
沈淮的話也是半真半假,有些話需要何清社自個慢慢去琢磨。
“比如說,鎮上有些款子,是急等著等批復的。要是財政所給我分管,我每天忙完鋼廠的事,再到鎮上來研究用款的事情,多半會耽誤事情,”沈淮邊說邊思考事,“這樣吧,我在鋼廠也是整頓經營生產,跟企業辦的工作較為類同,可以觸類旁通,這個擔子我就擔起來,做得不好,還可以跟何鎮長你們請教。至于經管站、財政所,何鎮長你千萬不要來為難我……”
沈淮的態度很明確:
鎮屬企業原則上歸企業辦管理,他分管經濟,抓企業辦、抓鎮屬企業的整頓跟振興,名正言順;財政所跟經管站屬于財政塊,則堅決的推給何清社去管。
何清社見沈淮的態度很堅決,沒有含糊的地方,心想他真要撈錢,控制鋼廠的原料采購跟鋼材外銷,每年上百萬都輕松得很,的確不需要盯著鎮財政以及由經管站監督的村級財務跟土地承包費那點油水,也就沒有往別處想。
何清社說道:“鋼廠那邊的擔子也的確重,企業辦的擔子也該是你擔著;這樣吧,財政上的事,那就由我跟你商議來辦……”
沈淮只是告饒的拱拱手,把鋼廠的情況跟何清社簡單的交流了一下,又問道:“鋼廠財務科長錢文惠與杜書記在鋼廠時的司機邵征是夫妻——這個情況,何鎮長你清楚嗎?”
沈淮知道何清社這時候應該最警惕杜建跟他的鐵桿心腹,錢文惠及邵征的事,倒不擔心他會有什么隱瞞。
“錢文惠原先是縣財政、局的干部。八八年鋼廠搞擴改,當時的縣長,也就是現在調市體委擔主任的陳兵,覺得鋼廠的財務狀況需要改觀,就指定錢文惠進鋼廠擔任財務科長。她丈夫是轉業的志愿兵,還是去年給杜書記調到鋼廠當小車司機的。實際上,鋼廠有好幾個小車司機,杜書記有時候用邵征開車,有時候讓小何負責接送,也不固定。”何清社把大體情況跟沈淮介紹了一下。
沈淮也是暗自僥幸,心想要不是直接問何清社這一下,說不定真就將錢文惠跟邵征踢到一邊去了。
這也從一方面,反應出梅溪鋼鐵廠的人事關系錯綜復雜。
沈淮之前只想到杜建不會讓財務科長這么關鍵的職務,落到心腹之外人的手里,沒想到這還涉及到前縣長陳兵跟縣委書記陶繼興的明爭暗斗,沒想到錢文惠會是前縣長陳兵指派到鋼廠任職的干部。
沈淮對前縣長陳兵不熟悉,心想他從縣長位子上,給踢到市里去負責體育工作,權勢就大不如以前,要是他晚些天再到梅溪來任職,說不定錢文惠就已經給杜建他們從財務科長的位子上踢走了。
這么看來,錢文惠不應該是杜建的人;杜建之所以要將錢文惠的丈夫邵征拉進鋼廠當小車司機,應該是有拉攏錢文惠的意圖在里面。
沈淮再細想想,廠辦主任杜貴,特意叫邵征留下來交車鑰匙,說不定有就惡意誤他的心思,心里也暗暗著惱:沒想到杜建跟他的心腹,到這一步,都還有心玩陰招……
沈淮看了看手表,都夜里十點半,準備起身跟何清社告辭。
何清社說道:“對了,還有件事要跟沈書記你說……”
“什么事?”沈淮問道。
何清社拿起來辦公桌上的電話,拔了個電話,對電話那頭說道:“沈書記在我辦公室呢,你過來跟沈書記作檢討……”
沈淮不知道何清社葫蘆里賣什么藥,便坐下來看什么人要過來跟他做檢討。
過了片刻,有人敲門進來,沈淮看著臉熟,過半天才想到是今天早上給他責令辭職的那個副廠長,只記得他姓郭。
“沈……”郭姓廠長有些膽怯的走到沈淮面前,一時間有些慌亂,不知道是該喊沈淮“書記”還是“廠長”。
“你就是從鋼廠辭職,也還是鎮里的人,你就喊我沈書記吧。”沈淮說道,既然何清社幫著求情,也說明他不是杜建的人,也不想太嚴厲了。
“郭全之前在鋼廠分管財務,勞動紀律上很散漫,今兒給沈書記你趕了出來,他過來跟我做了檢討,我覺得他認識不深刻啊,所以讓沈書記你再教育教育他。”何清社說道。
沈淮說道:“郭廠長既然在鋼廠負責財務,想來對廠區的情況也不太熟悉,看來是我上午過于嚴厲了。”
“不,不,”郭全說道,“沈書記要整頓鋼廠生產,嚴格要求是應該的,是我太散漫,認識不夠深刻,給何鎮長批評一頓,又有了些更深刻的認識,想跟沈書記你當面匯報……”
沈淮笑了起來,指著墻角邊的一張椅子,說道:“坐著說話吧,你總不能逼著我跟你道歉吧?”
沈淮看郭全差不多三十四五歲,人長得倒白凈,既然有何清社居中轉圜,還不能真把當孫子訓,又側過頭跟何清社說道:“我來梅溪,一是初來乍到,二是年輕氣盛,工作里真有什么不對的地方,老何你一定要幫我指出來……”沈淮對何清社改了稱謂,叫彼此看上去更熟絡一些。
何清社也呶呶嘴,讓郭全搬椅子過來坐著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