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出天子寢殿,李顯的臉色才緩和過來。張柬之則始終保持著冷靜,離開天子寢殿之后,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勒令迎仙宮監交出天子十寶和那十二塊調兵虎符。
李顯聽了張柬之的話,突然身子一震,一種異樣的沖動從他的后腰眼兒一直沖到了天靈蓋,他的整個身子都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這種感覺,以前似乎只有和韋妃剛剛成親那些日子,在床笫之間他才感覺過。
他忽然意識到,他成功了,從現在起,他將成為皇帝!
是的,他曾經當過皇帝,僅僅當了一個月,就被廢為廬陵王,從此幽禁于房州黃竹嶺。但是那次即便登基為帝,他也不曾有過太多興奮,因為那時的他僅僅擁有了皇帝的稱號,一切權力都掌握在他的母親手中,而這一次不同了。
這一次,還有誰能夠挾制他?
他是皇帝!
高高在上的皇帝!
九五至尊的皇帝!
唯我獨尊的皇帝!
李顯陶醉了,暈陶陶中,李湛、王同皎率領一班衛士,押著迎仙宮監,從二張的住處把天子九寶和十二虎符搜出來,畢恭畢敬地奉到他的面前。
天子之印本來名為“璽”,但是武則天覺得璽與息同音,不吉利,所以改璽為寶了。
張柬之和崔玄暉一絲不茍地檢查著每一方玉璽,“受命寶”、“定命寶”……
秦一統天下,始皇帝定皇帝之璽、皇帝行璽、皇帝信璽、天子之璽、天子行璽、天子信璽共六璽,再加上一方最重要的傳國璽,實為七璽。漢代又加兩枚寶璽,后世皆沿續漢制便有傳國璽與八寶璽了。
不過,到了唐代,又加了一塊,因為大唐初立時沒有和氏璧所刻的那枚傳國璽,傳國璽早被視為“皇權神授、正統合法”的信物,凡登大位而無傳國璽者則被人譏笑為“白版皇帝”。
大唐缺了傳國璽,只好自己刻了一塊“受命璽”聊以自慰,他們也不好意思完全抄襲傳國璽,樣式雖然照抄傳國璽,不過那八個大字改了一下,刻的是“受命之天、皇帝壽昌”。
所以大唐的寶璽數目還是與漢制相同,不過貞觀四年的時候,李靖伐突厥,將蕭后與傳國璽一起帶回了李唐,傳國璽找到了也不好把自己刻來充數的那塊砸了,于是大唐就多出了一枚寶璽。
一共十塊寶璽,全以白玉雕成,螭獸為鈕,除傳國璽方四寸,其余的璽都是一寸二分,所以哪一方是傳國璽極易辨認。
不過大唐在沒找回傳國璽的時候,自己刻來充數的那枚寶璽仿的是傳國璽,也是方四寸。因此這十枚寶璽就是八枚天子寶璽,一枚受命璽與一枚傳國璽大小相同了。
張柬之和崔玄暉逐枚打開璽盒認真辨認,唯恐被人移花接木。八枚寶璽驗罷,來到軍士捧著的最后兩枚寶璽前兩人壓根沒看受命璽,不約而同地望向傳國璽。
兩雙顫抖的手同時伸出去,輕輕打開璽盒,一枚寶璽正靜靜地躺在璽盒內,璽方四寸,白玉為之,螭獸鈕上交五蟠螭,隱起鳥篆書:“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張柬之一直古井無波的老臉突然激動起來滿臉的皺紋仿佛蕩起了層層漣漪,他像捧著初生嬰兒似的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枚傳國璽,高高舉過頭頂,突然一轉身,重重地跪在李顯面前,高聲道:“天佑大唐,吾皇萬歲!”
這是要坐實擁立之功了,誰還甘落人后,所有人都激動的跪倒在地,向李顯高聲道:“天佑大唐,吾皇萬歲!”
李顯站在那兒,仿佛騰云駕霧一般,幸福來的太快,他有些適應不了。
迎仙宮里二相逼宮的時候,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正在召集六尚二十四司以及內侍省諸內侍長官,向他們說明今夜的行動情況、行動宗旨,以安撫眾人。
這些人都是宮廷里各司各監的頭頭腦腦,其中很多人還不知道今夜究竟發生了什么,整個宮廷里人心惶惶的,必須把這些人安撫下來才能穩定宮廷。接下來要保證這個權力中心的順暢運作,也離不了他們的配合。
外有大軍彈壓,內有在內廷中最具權力和威望的上官婉兒控制,又有太平公主作為皇室的代表,這些宮娥太監的內司長官很快鎮定下來。
忽然,小海公公悄悄走來,踮著腳尖對太平公主低語了幾句,太平公主點點頭,對婉兒道:“這里交給你了,我去一趟迎仙宮。”
迎仙宮已經被參與兵變的羽林士兵完全控制住了,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戒備森嚴。又有持戈的士兵在各條通道上來回巡戈著,滿身肅殺,方才的殺戮顯然還沒有讓他們完全冷靜下來。
他們之中很多人并不認識太平公主,因為參與政變的人成分復雜,便是薛思行這個政變的參與者也有不少士兵不認識,所以太平公主在薛思行的親自引領下,也得數次停下來,亮出張柬之臨時加蓋寶印制成的特殊通行證,才得以進入迎仙宮。
迎仙宮內的混亂還沒有完全平息下來,幸存的宮娥太監都瑟瑟縮縮的蹲在院子里,在官兵的嚴密監視下一動不動,這些人身上都打著二張的烙印,絕對不能留用的,回頭一定會打發到浣衣局、司農寺一類的地方,另換一批可靠的宮娥太監進來。
不過這得等婉兒把六尚二十四司以及內侍省的大小宦官、女官們安撫下來以后才能著手安排,現現在只能把他們集中看管了。
門上的血跡已經凍結成冰,地上的尸體還沒有搬走,太平公主小心地避讓著一具具死尸,隨著薛思行向內宮里走。
在第三進院落里,太平站住了,楊帆正蹲在地上,俯首看著面前的一具尸體,太平正好看到他的側臉,楊帆的神色很平靜,不喜不怒。太平輕輕走過去,薛思行聽說過她和楊帆之間的風流韻事,識相地站在原地沒動。
楊帆聽到腳步聲,扭頭一看是她,急忙站起來,擋在那具尸體前,但他還是晚了一步,太平公主看清了那具尸體,“呀”地一聲輕呼,伸手捂住了嘴巴,眸中露出驚駭之色。
那具尸體穿著一襲長袍,袍帶未系,散在地上,頭發也披散著,后背上插著一口刀,半截刀刃深入身體,令人怵目驚心的是,他沒有頭,頭頸的位置有一大灘鮮血。
饒是太平膽氣過人,驟見這種情形,還是不免一驚。
楊帆擋住太平,回首對一名羽林軍道:“把尸體抬走!”
那士兵遲疑道:“這……他是逆賊首領張易之,未得宰相吩咐,只怕不宜處置。將軍……”
楊帆霍然一轉身,眉宇間凝起一片殺氣,沉聲道:“殘尸也要蹂躪么?以鋪蓋卷了抬走!”
那羽林軍被楊帆嚇了一跳,慌忙喚過兩名士兵,去二張臥房拖了床被褥出來,將那尸體卷起,楊帆一指門口另一具無頭尸體,道:“還有那一具,一并抬走,看管好了。”那羽林軍未敢再反對,急忙又把那具尸體裹好抬起。
太平公主低聲道:“這是二張的尸體?”
楊帆點點頭,與她并肩向宮殿里走,一邊走一邊道:“張相公吩咐割下他們的人頭,要懸掛于朱雀大街示眾。”
太平咬了咬嘴唇,輕聲道:“二郎勿惱,這是……必要的舉動。”
楊帆輕輕吁了口氣,道:“我知道,所以我并沒有反對。只是殘尸總要處理的,不能一直放在迎仙宮吧。”
太平明白他的心情,點點頭,道:“懸首示眾后,我會安排人把他們的尸首縫合起來,送去大慈恩寺火化。”
楊帆低聲道:“好!”
他在皇帝寢宮門口站住,低聲道:“皇帝現在的心情很不好,你是皇帝的女兒,好好勸慰她一下。”
太平心中忽然涌起一種莫名的情緒,正如楊帆之于二張,她對自己的生身母親也是如此,這場兵變是她主動參與的,并且在其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她希望兵變成功,可是兵變真的成功了,她的母皇淪為階下囚后,她還是難免傷感。
楊帆略一沉默,又道:“張相還交待,希望你能說服皇帝,馬上下禪位制書。”
太平公主霍然抬起頭,驚愕地道:“馬上?不是說……”
她直視著楊帆,目中漸漸升起憤怒的火焰。
楊帆苦笑道:“這件事,我事先全不知情。我看,就是那些參與兵變的文武大臣,事先也不知情,所有人都被張相公瞞住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件事應該只有桓彥范參與商量過。”
太平公主慢慢冷靜下來,其實參與兵變的人中并非沒有她的親信,只是別人不知道而已,敬暉實際上就是她的人。
如果這些大臣刻意要瞞過武李兩家,以行兵諫清君側之名,實則打著立即奪位的打算,那么敬暉作為兵諫的主要人物一定會事先知道,那她也就知道了。如今既連敬暉都不知道,楊帆這個被人防范著的參與者不知內情也就不稀奇了。
楊帆淡淡地道:“沒有人是傻瓜,既然提著腦袋參加了兵變,誰不想謀求最大的利益?可是你我居然沒有看穿這一點,我們被張老頭兒騙,也是活該。”
太平公主憤怒地道:“可這不是我們本來的計劃,我不答應……”
楊帆截斷她的話道:“我們不能不答應!天子之寶已經落在他的手中,如果皇帝執意不肯下制書,他一樣可以炮制出一份來。難道我們可以在這個時候,再發動一場政變么?”
太平公主咬緊牙關,道:“張相公現在何處?”
楊帆道:“他們已護送太悳子駐入紫宸殿,正在商議明晨如何詔告天下。”
太平公主沉默良久,緩緩地道:“我明白了!”
楊帆看著太平公主走向寢宮的背影,她的脊背孤傲而挺拔,像一張繃緊的弓弦,似乎稍觸發,就會激烈地彈射悳出去。
楊帆知道以太平剛烈的性格,她無法接受這樣的算計,她從來就不是任人擺布的性格,可這一次,她不能不接受,因為張柬之已經算計到了所有的情況,完美地利用了眼下的形勢。
曾經,武則天用她的強勢,壓迫太平接受了她安排的婚姻,但她用她的方式進行了十年持續不懈的反擊。這一次,張柬之的算計,她能隱忍多久?
楊帆也是參與政變的軍事將領,立即擁戴李顯登基其實是對他大大有利的,他將獲得的名利,將比他預計的還要多,可他同樣有些惱火,惱火于張柬之的算計。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次政變,將不會完美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