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歸去(五中)
想了整整一晚上如何將張松齡收入囊中,第二天早晨起來繼續趕路,彭學文的精神就有些萎靡。他手下的四名精銳特工軍銜都不太高,在聽聞同路的小黑胖子居然已經是中校之后,礙于彼此之間地位的巨大差距,也不敢再象昨天一樣圍著張松齡信口胡柴。一行人默默地埋頭前行,從天明走到日落,居然走出了一百三十余里,遠遠超過了原來的行軍計劃。抬頭看看天色已晚,就又找了處避風的所在,宿營休息。
既然已經承諾過不再拿加入軍統的事情來惹張松齡心煩,彭學文當然不能才一天時間就出爾反爾。但是他卻又不甘心白白浪費一晚上的時間,便尋了個機會,大肆宣揚起軍統河北站在最近一年時間里的光輝事跡來。四名精銳特工揣摩上意,也紛紛開口捧哏兒,將幾起針對鐵桿漢奸的刺殺渲染的驚心動魄。
這一招他們以前曾經在不同場合使用過很多次,每次都能令聞聽者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加入他們,與他們一道為國鋤奸。只可惜,這回他們遇到的是張松齡。對于經歷過娘子關戰役,已經在鬼門關前打過三、四回滾的后者而言,軍統河北站的那些鋤奸行動,未免顯得太小兒科。聽起來簡直象喝溫吞水,越多,心中越生不起半點兒激情。
說得口干舌燥,見聽眾卻依舊無動于衷,彭學文心里頭不覺有些失落。先抓起水袋潤了潤喉嚨,然后指著張松齡衣領下的傷疤問道:“這是被鬼子的刺刀挑傷的吧?哪一場戰斗?你一共干掉了幾個小鬼子?!”
“應該是吧!”張松齡看了看自己的脖頸根部的傷口,然后順嘴敷衍,“具體哪一場戰斗我記不太清楚了!可能是在娘子關,也可能更早一些!反正隔得不算太久!”
“好像你受過很多傷似的!”被張松齡說話時平淡的態度所激怒,一名長方臉軍統特工冷笑著撇嘴。“你們老二十六路沒其他人了么,每場戰斗你都必須參加?!”
“志強!”彭學文大聲呵斥,臉上卻沒顯現出多少怒色,“怎么跟長官說話呢你?!趕緊向長官道歉!張兄弟是老二十六路特務團的人,精銳中的精銳,當然要被用在最關鍵的位置!”
轉過頭,又客氣地跟張松齡解釋,“你別跟小齊生氣,他這人嘴巴大,心里頭想什么,隨口就會說出來!”
“呵呵!”張松齡笑著點頭,從始至終,都沒仔細看挑釁自己的人一眼。這種淡然處之的態度,令齊志強愈發惱怒,冷笑幾聲,梗著脖子強辯道,“特務團又怎么了?特務團也不是渾身都是鐵打的。有本事把特務團的戰績拿出來擺一擺,只要張中校不是在吹牛,甭說讓齊某給他道歉,就是跪下磕頭,齊某也絕不耍賴!”
“老齊,夠了!”聽自家同伴越說越不象話,其他三名精銳特工連忙出言阻止。作為工作于隱秘戰線上的骨干,他們對眼下各路雜牌軍的內部情況了如指掌。誰都清楚所謂特務團,培養的不是特工,而是整支部隊的軍官種子。類似組織的還有教導團、士官教導大隊等,里邊受過訓的人出來,隨便都是中尉連長以上的職位。
所以張松齡這個中校絕非自封。改天一旦如彭學文所愿進入軍統河北站,級別會遠在大伙之上。這個時候莽撞得罪了他,今后少不得要被穿小鞋。還不如保持應有的尊敬和距離,即便不能做朋友,彼此之間也不會落下什么壞印象!
“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不知道是馬奶酒喝多了,還是急于在彭學文面前有所表現,齊志強一邊掙扎,一邊扯開嗓子嚷嚷,“咱們弟兄,每天都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跟鬼子和漢奸周旋,辛辛苦苦一年下來,頂多也就升半級,記一次大功。而某些人混在部隊里,打一仗輸一仗,從北平一路輸到武漢,軍銜和官職卻升得象飛機般,一眨眼間就到了云彩頂上了!”
“齊志強,你給我閉嘴!”又想刺激刺激張松齡,又怕后者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彭學文跳起來,指著得力手下的鼻子咆哮,“別以為你立過幾次大功就了不起了。趕緊給我向張兄弟鞠躬,否則,回去后看我怎么收拾你!”
一邊罵,他一邊朝齊志強使眼色,示意對方點到為止。后者立刻心領神會,低下頭,有氣無力地回應,“是!長官。我剛才喝酒上了頭,嘴巴沒有把門的。請張長官……”
一番應付差事的謊話還沒有說完,他的嘴巴卻僵在了半空中,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彭學文的背后,再也無法合攏。
彭學文背對著張松齡,不知道后者又使出了何等手段。趕緊變換了表情回頭,卻看見張松齡了上身,拎著一袋子馬奶酒,懶懶的走向了大伙剛剛搭好沒多久的帳篷。
那古銅色的脊梁上,布滿了長長短短的傷疤。被火光依照,宛若一張張裂開的嘴巴。驕傲、不屑、淡然、嘲弄,每一雙嘴唇上,都帶著不同的含義。堆疊在一起,就像十幾名老兵同時發出一個聲音“滾!”
不需要任何解釋,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蒼白;不需要任何回應,任何回應都不如滿身的刀疤更為有力!彭學文和他的四名心腹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巴,目送張松齡的身影消失于帳篷門口,想說一句表示歉疚的話,卻找不到任何恰當的言辭。直到帳篷內響起了鼾聲,才揉了揉已經僵硬了面孔,站直身體,沖著帳篷口端端正正行了一個軍禮!
當晚,眾人分配守夜任務時,都默契地沒有再提張松齡。拋開中校軍銜不論,后者光是憑著身上那數十道傷疤,就值得大伙為他站一回崗。那是男人的勛章,那是勇氣和資歷的證明,作為軍中晚輩,他們理應對戰功赫赫的前輩畢恭畢敬。
第三天再上路,大伙就又有了共同話題。不再是聊軍統成立這一年多里的卓越表現,而是談論七七事變以來,老二十六路在北平、琉璃河、娘子關、臺兒莊所創造的輝煌。特別是臺兒莊血戰,一直被國民政府的報紙當作重點中的重點宣傳,彭學文和他的手下們幾乎每個人都能說出一段精彩故事。倒是張松齡這個二十六路軍軍官,因為在山中養傷而錯過了臺兒莊大戰,只能于旁邊做一個聽眾,所以顯得有些沒精打采。
轉眼就走到了另外一座小鎮附近,路上漸漸有了行人的蹤跡。騎著馬的,趕著牛羊的,駕著勒勒車的,一個個緊繃著被生活和風雨泡皺了的臉,與彭學文、張松齡等人擦肩而過。大伙走得又累又餓,互相商量了一下,便決定從下一個岔道口進入鎮子休息。還沒等撥轉馬頭,卻有三十幾匹戰馬,風馳電掣般從對面跑了過來!
“大伙小心!可能是馬賊!”幾乎在同一時間,彭學文和張松齡兩個發出警告,隨即帶著其余四人讓開道路,將手按在腰間嚴加戒備。
三十幾匹戰馬,上面馱得個個都是精壯漢子。每張面孔都十分丑陋猙獰,一看就知道絕非善類。這些家伙同時也發現了彭學文和張松齡等人的存在,卻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只是冷冷地掃了幾眼,便馬不停蹄地向北方跑遠了。
“過路的神仙!”彭學文暗擦一把冷汗,從腰間抽回右手,笑著說道。
“人家估計忙著發大財呢,看不上咱們手中這點東西!”齊志強等人也紛紛笑著附和。
此處距離鎮子太近,如果和馬賊們發生了沖突,大伙的處境將非常尷尬。奮力反擊吧,容易把鎮子里的地頭蛇們招出來,進而暴露自家身份。不奮力反擊吧,草原上的馬賊可不個個都是什么俠盜,義匪,稍不如意就會殺人越貨,讓大伙連個完整的尸體都剩不下。
“還有!”張松齡臉上的表情,遠不如其他人那般輕松。豎著耳朵多聽了幾十秒,小聲提醒,“不止是一波,咱們最好躲得離大路更遠一些!”
彭學文和其他幾名軍統特工都清楚自家作戰經驗遠不如張松齡,毫不猶豫地點頭稱是,拉著坐騎便朝草原深處走。才走了不過百十米,耳畔便就又傳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扭頭看去,只見三十余名馬賊從大伙背后的道路上疾馳而過,一陣風般卷往了大伙來時的方向。
緊跟著,又是兩小股,每一股差不多都在二十幾人上下,忙忙碌碌,就像北方突然冒出一座金山來一般。
“開武林大會選瓢把子么?這么急?”見馬賊們對自己不感興趣,齊志強的嘴巴又犯了賤,指了指天空中的數股煙塵,笑著調侃。
“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兒!”張松齡板著臉,憂心忡忡地回應。話音剛落,馬蹄聲再度從南方傳來,由遠而進。一名滿臉橫肉的土匪躥下道路,揮舞著手中長刀,沖著張松齡等人厲聲咆哮,“你們幾個,站住!干什么的?把馬背上的東西拿過來給老子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