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赤子(十四下)
詭雷的主要作用是心理威懾,對爆炸物的殺傷力要求并不高。因此,游擊隊所攜帶的晉造手榴彈,便成了最佳選擇。只要將手榴彈的頭部埋進土里,把彈柄后部的保險蓋兒擰開,再將里邊的引火弦拉出一段,拴在蒿草或者灌木的根部,就可以制造出一顆簡易詭雷。小鬼子或者偽軍一腳踢上去,肯定被炸得灰頭土臉。
張松齡當年在老二十六路特務團時,就跟著石良材等人用詭雷“加固”過陣地。來到黑石游擊隊之后,受物資供應的限制,對此招更為熱衷。不但將自己當年學到的本領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周圍的隊友,還無師自通地發明了很多新鮮玩法。如三雷成串,子母連環等,專門針對小鬼子作戰時喜歡分組推進的特點。受他的影響,趙天龍等游擊隊的骨干成員對詭雷的布置也很熟悉,此刻聽到張松齡的建議,立刻點頭表示贊同。抱起幾捆晉造手榴彈跳出戰壕,借著夜幕的掩護,偷偷去替鬼子和偽軍準備開胃前餐。
他們的動作很利落,小鬼子那邊準備的速度也不慢。當趙天龍的身影剛剛重新跳回戰壕,陣地外,已經傳來的雞腿子重機槍的嘶鳴聲,“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曳光彈拖著長長的尾巴,將游擊隊員們辛辛苦苦重新堆建起來的工事搗了個百孔千瘡。不時還有四十八瓣手雷于戰壕兩側轟然炸開,泥土和小石子濺起數尺高,然后重新落回到戰壕中,砸得戰士們鼻青臉腫。
“所有人立刻向后撤!!”張松齡知道這是小鬼子的慣用開路手段,想都不想,帶領周圍的游擊隊員就往交通溝里移動,“不要還擊,小鬼子沒那么快上來。偽軍也沒膽子腦袋頂著子彈往前沖!”
“呵呵......”戰壕里響起一陣輕松的哄笑,雖然明知道自己未必能活著離開,然而游擊隊員們依舊為胖子隊長總是能料地機先而得意。紛紛抓起已經壓滿了子彈的步槍,貍貓一樣弓著身體跟在張松齡和趙天龍二人之后,沿著重新清理出來的交通溝向后撤去。才跑出十多米遠,夜空中突然傳來幾聲熟悉的呼嘯,緊跟著,整個戰壕便被徹底吞沒于金屬與炸藥的熱浪當中。
汲取了前幾次戰斗中的經驗,游擊隊員們紛紛將身體壓得更低,盡量避免任何部位露出交通溝外。爆炸的余波夾著泥土和彈片,從最后幾名游擊隊員拱起的脊柱上方橫掃而過,燙得他們后背火辣辣地疼。然而卻只在兩名游擊隊背上造成了幾處輕微的擦傷,隨便用沾過濃鹽水的棉花將傷口抹一下,就不影響他們參加戰斗了。
“站在這里,原地向后轉!”頭也不回地跑出三十多米之后,張松齡猛然將腳步剎住。轉過身,向背后跟過來的所有弟兄們喊道。
游擊隊員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服從,一個挨一個將頭轉回面對敵人的方向,手中步槍握得緊緊。轟炸還在繼續,九二步兵炮發射出的高爆彈、九七式迫擊炮發射出的小型榴彈和擲彈筒砸出的四十八瓣手雷交替落下,將只有三十多米長的戰壕反復翻犁。戰壕前幾枚被偽軍遺漏下的詭雷耐不住如此劇烈的折騰,也陸續發生了殉爆。“”轟——”“轟——”“轟——”黑火藥爆炸時特有的濃煙騰空而起,將整個陣地籠罩在一團迷霧當中。
“轟!”“轟隆!”“轟隆隆!”單調而又令人恐懼的爆炸聲沒完沒了,仿佛要把整個大地都翻過來才肯罷休。個別由擲彈筒發射出的四十八瓣手雷因為準頭不容易控制,穿透重重迷霧,一直飛到了交通溝后半段附近,才凌空炸裂。滾燙的彈片四下亂飛,將交通溝邊緣割出無數道豁口。有名正在朝陣地凝望的戰士太陽穴處突然冒出一股血漿,愣了愣,拄著步槍,緩緩摔倒!
“小劉——,小劉——!”附近的其他隊員撲上去搶救,然而已經來不及。頭部被彈片刺入的游擊隊員小劉很快就停止了呼吸,兩只眼睛始終瞪得滾圓,遲遲不肯合攏。
“分散開,鬼子的炮火要進行延伸射擊了!”張松齡沖上前,一把推開抱著小劉尸體呼喊的戰士們,大聲呵斥。眾人先是很恨地瞪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抹平小劉的眼瞼,分散躲避。更多的炮彈和榴彈從頭頂落了下來,漫無目的地覆蓋在交通溝兩側的草地上。濺起更多的泥土和石塊。硝煙中,又有人不幸被彈片波及,默默地倒下。附近的弟兄們默默地匍匐過去,默默地幫他合上雙眼。
身為戰士,誰也不能奢求永生。此刻他們能做的,只是讓隊友走得更體面些。讓遠處正在拼命發射炮彈的小鬼子知道,華夏大地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當偽軍。無論小鬼子的武器再精良,戰術再先進。總有一群不愿做奴隸的人,前仆后繼地擋在他們面前。
我生而國亡,我死而國存。在生存與死亡之間,總有那么一群男人會義無反顧地選擇后者。無論將來的人如何看輕他們的付出,無論沒出息的晚輩們如何曲解他們今日的選擇。誰也無法否定的是,他們活著的時候是個男人,死的時候也是個男人。
“我看差不多了!這么高烈度的轟炸,戰壕里不可能再有活著的八路。如果他們一直躲在后面不肯露頭的話,咱們也不可能用炮彈一路炸過去!”五百余米外的指揮車上,川田國昭放下望遠鏡,低聲跟白川四郎商量。
“差不多了。可以給兒玉君發總攻信號了。我現在就去指揮迂回部隊,爭取不讓任何一名土八路漏網!”白川四郎贊同地點頭,縱身跳下指揮車,小跑著奔向另外一支于黑暗中等待已久的小部隊。總計只有兩個小分隊的兵力,二十六人。卻個個都是精挑細選的夜戰好手。只要白川四郎領著他們迂回到位,對面的土八路便插翅難逃。
“好運!”川田國昭沖著白川四郎揮揮手,然后果斷地下達總攻命令,“三顆紅色信號彈!祝兒玉君馬到成功!”
“吱——!”“吱——”“吱——”三枚信號彈迅速升起,將夜空下的半個戰場照得火一樣絢麗。步兵炮、迫擊炮和擲彈筒同時停止射擊,重機槍的聲音也嘎然而止。早已集結在距離第一道戰壕一百五十米附近的偽軍們一躍而起,嘴里發出鬼哭狼嚎的吶喊,成群結隊地撲向了戰壕邊緣。幾乎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殘忍與慶幸。
“這么密集的轟炸,差不多該將土八路全殺光了吧!”
“活該,誰讓他們看不清形勢!”
“該死!要不是他們冥頑不靈,大爺我怎么會到這種倒霉地方來喂蚊子!”
“最好讓他們都下十八層地獄,永遠不得超生。永遠不能再給太君添麻煩!”
偽軍們腹誹著,詛咒著,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著那些讓他們自慚形穢,讓他們感到負疚不已的人。同樣生為男兒,他們選擇了茍且偷生,而那些土八路卻非要站著迎接死亡。土八路憑什么?難道他們以為憑著他們手中那幾桿破槍,就能擋住大日本皇軍的滾滾鐵蹄么?難道他們家里就沒有父母要孝敬,妻兒要養活么?!這些不識時務的犟種,這些無法無天的蠢蛋,他們怎能么能活得那么驕傲?!那么干干凈凈?!
在甘心給侵略者做狗的帶路黨眼里,熱愛自己的家園絕對是一種罪名。不分時空,也不分年代。所以,他們在慚愧之余,畏懼之余,一定要將對方徹底毀滅。只有將熱愛自己家園的人從精神上到肉體上都打成罪犯,將周圍的人都變成自己的同類,帶路黨和他的徒子徒孫們才能活得開心,活得沒有任何負疚。所以,盡管知道,總有一天,他們會被押上歷史的審判席,也許,報應就在下一刻,偽軍們依舊叫嚷得聲嘶力竭,仿佛一群聞到血肉味道的蒼蠅,嚶嚶嚶嚶,嗡嗡嗡嗡,不知廉恥,無止無休!
“跟上,注意隱蔽!”眼看著偽軍的隊伍就要沖進戰壕,借著剛才的炮擊掩護偷偷潛伏到陣地前兒玉末次揮了揮手,命令自己身邊的鬼子兵們開始行動。真正的刀鋒藏在這里,前排的偽軍沖得再兇,叫嚷得再歡,卻只是一群吸引火力的炮灰。兒玉末次從沒把攻破陣地的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相信對面的土八路也不會!
“一小隊,行動!”黑暗中,一個鬼子中尉跳起來,帶領幾十名小鬼子貼在了偽軍的背后。緊跟著,又跳起兩個小隊。一左,一右,悄無聲息地朝土八路的戰壕摸了過去,手中的槍管幽幽反射著冷光。
“沖啊,太君在后邊看著——!”戰壕前,一名警備旅營長大聲叫嚷。太順利了,這回的攻擊太順利了。到底還是大日本皇軍厲害,光是用炮兵,就險險將土八路的整個陣地推平了。第一個帶隊沖進戰壕里的人會被記首功,平步青云指日可待。正幻想著自己升官后如何大宴賓客,光耀鄰里,身下突然有火星一閃,就在他腳底下的泥土里,有名游擊戰士鉆了出來,用槍口朝上頂著他的小弟弟開了槍,“呯!”聲音清脆而響亮,偽營長愣了愣,叫嚷的聲音立刻變成了慘嚎,“啊——!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