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紅胡子愣了愣,大聲追問,還沒跟張松齡碰面兒,他原本不該把時間浪費在俘虜身上,然而眼前的情景卻多少有些出乎他的預料,因為在俘虜隊伍里頭,至少有七、八個人原本屬于其他民間抗日武裝,并且后者的活動范圍跟黑石游擊隊沒任何重疊之處,按常理,無論如何都不該跟黃胡子攪合到一起。
“我,我沒臉跟您說啊,您老槍斃我吧,槍斃我吧。”馬賊之子鐵鷹雙手掩面,鼻涕眼淚順著指頭縫不斷往外淌。
“你他娘的給我把手放下,把頭抬起來。”紅胡子飛起一腳,將比自己高了足足一頭的鐵鷹踹出三尺多遠,“槍斃你很簡單,不過是一顆子彈的事情,可你得把話給我說清楚,鐵老當家硬氣了一輩子,怎么回養出個漢奸兒子來,。”
“是啊,你爹呢,看著你給小鬼子當狗,他還不得活活氣死,。”作為一方綠林大豪,周黑碳對科爾沁的鐵氏父子也不陌生,上上下來打量著痛不欲生的鐵鷹,滿臉狐疑。
“我,嗚嗚”聽紅胡子和周黑碳兩個提到自己的父親,鐵鷹更愈發覺得沒臉見人,蹲在地上,放聲嚎啕,“我爹,我爹前些日子被小鬼子打死了,我被炮彈炸暈,然后就做了俘虜,黃胡子向日本人求情,保住了我的命,我,我為了報恩,就,就只好跟了他。”
最后一句話,引起了很多俘虜的共鳴,紛紛以手掩面,哭泣著附和:“我們,我們也是黃胡子從日本人手里保下來的,我們也不是真心要做漢奸的,可救命之恩不能不報,不能不報啊,您老也知道,咱們江湖人”
“放你娘的屁。”紅胡子把眼睛一瞪,厲聲打斷,“那是救你們的命么,他黃胡子算老幾,小鬼子憑什么給他面子,分明是他跟小鬼子商量好了唱雙簧,騙你們跟他一塊兒給小鬼子當奴才,你們自己也貪生怕死,順著坡就爬了下來。”
“嗚嗚,嗚嗚,,。”俘虜們心里早就知道事實真相,只是欺騙自己不要往那方面想罷了,如今被紅胡子一語道破,頓時全臊紅了臉,蹲在地上繼續放聲痛哭。
“都給我把嘴堵上。”紅胡子被哭得心煩,揮了下胳膊,大聲斷喝,“誰再哭,我馬上成全了他,都他娘的給日本人當了走狗了,我就不信你們身背后還有脊梁骨。”
除了以鐵鷹為首的個別人外,大多數俘虜都乖乖地閉上了嘴巴,不敢再做痛不欲生狀,紅胡子是有名的忠厚長者不假,他麾下的張胖子和入云龍,可都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特別是那個入云龍,剛才殺進營地里來時,幾乎拿著盒子炮將俘虜挨個點了一遍,臉上只要還帶著絲毫不忿之色的,就當場槍斃,連個求饒的機會都不給。
見到俘虜們唯唯諾諾的樣子,紅胡子心里愈發覺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皺了下眉頭,繼續追問道:“你們都是什么時候被小鬼子抓的俘虜,鐵鷹,你們不是一直在科爾沁北邊兒活動么,呼和奧拉,我記得你脊梁骨沒被人打斷之前,一直在小天池那邊找食兒,還有你,趙四眼兒,你不是金盆洗手了么,這回怎么又重操舊業了,。”
“我,嗚嗚,我們”馬賊之子鐵鷹抹了把淚,低聲回應,“今年秋天,有一大大隊鬼子突然就找上了門,我爹和幾位叔叔猝不及防,被鬼子直接堵在了老營里頭”
“我們也是,是黃胡子給小鬼子帶路,突然殺到我們營地門口的”呼和奧拉緊隨其后,以頭蹌地,“我們大當家被小鬼子用機槍打成了兩段,我,我當時本想一死了之,后來又想留著條命,將來找機會好給大當家報仇,所以”
“小鬼子在您老這邊沒占到便宜,就把火氣全撒到了我們身上,我們本來就提前避開了,結果還被鬼子開著汽車追了上來”
“小鬼子不敢去招惹老毛子,就故意在路上找事情做,我們已經盡力不招惹他們了,結果他們卻說我們是赤色份子”
俘虜們你一句,我一句,總算把事情大致說了個輪廓,原來兒玉末次在黑石寨沒有完成關東軍本部交代的任務,卻令助戰的興安警備旅損兵折將,他害怕向上頭沒法交差,就在黃胡子的指引下,轉頭殺到了科爾沁地區,把那一帶有名有姓的馬賊給抄了個遍,準備用那些家伙的人頭,去蒙混過關。
誰料剛剛把科爾沁地區掃蕩完,他又聽說關東軍在跟蘇聯人的戰斗中,被對方殺了個落花流水,便愈發不想遵從既定計劃繞路趕往戰場,干脆又借著追殺“赤色份子”的借口,第二度來了個大調頭,把錫林郭勒一帶,也像篦子一樣梳理了個來回。
這下,在黑石游擊腳下積攢的惡氣總算出透了,可哈拉哈河戰役也基本上宣告進入尾聲,日本鬼子和蘇聯人各退半步,握手言和,眼下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談判工作,估計差不多等明年開了春就能簽訂合約。
“你們是說,兒玉末次因為沒膽子趕赴諾門罕戰場,所以才故意在路上耽誤時間,。”沒等其他人把俘虜的口供消化完整,獨立營參謀吳天賜已經搶先發出了質疑,拜電報之便,諾門罕戰役的結果他很清楚,可日本軍隊當中居然也有將領找借口消極避戰,就有點兒令他無法置信了,要知道,在中原戰場上,每次對上到國民革命軍,小鬼子都是嗷嗷叫著往前沖,怎么輪到跟蘇聯人交手之時,卻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模樣,,(注1)
“嗯,就是這樣。”被叫做趙四眼兒的土匪一邊擦著厚厚的近視鏡片,一邊大聲回答,“蘇聯人光坦克車就集中了好幾百輛,表面包裹著二尺厚的鋼殼子,重機槍子彈打上去只能落下的白點兒,日本人沒那么多坦克,只能拿人命往上添,所以兒玉末次聽說之后,就故意在路上找事情拖延時間了,。”
“好幾百輛坦克,這怎么可能,你又沒跟著小鬼子上戰場,你怎么知道蘇聯人光坦克車就出動了好幾百輛,。”吳天賜依舊不愿意相信,繼續在細枝末節上糾纏。
他本以為自己捉到了一個大漏洞,結果趙四眼兒卻扁了扁嘴巴,帶著幾分哭腔解釋,“是,是小喇嘛告訴我的,小喇嘛是興安警備旅的營長,兒玉末次自己不愿意去哈拉哈河畔去送死,卻逼著興安警備旅必須按期抵達,小喇嘛氣憤不過,就半路帶著一伙人造了反,我本來都不問江湖事好多年了,卻被他強拉了去當向導,結果第一個月軍餉還沒拿到手呢,就被日本人打上門來給俘虜了。”
居然還有這事兒,吳天賜沒法再質疑了,根據軍統內部的情報,興安警備旅里邊,的確有一個綽號叫小喇嘛的營長,在協助日本鬼子進攻黑石游擊隊時,臨危受命出過死力,并且此人在偽警備旅的隊伍中間,也頗負聲望,如果是他見勢不妙帶頭開了小差兒,的確可帶走日蘇之戰中很多不為別人知道的秘密。
如果把小喇嘛和他手下的弟兄拉入軍統麾下,突然間,一個大膽的計劃出現于吳天賜的腦海,那可是足以驚動高層的功勞,說不定會憑此進入戴局長的眼睛,想到能早日脫離這個鳥不拉屎又危險重重的地方,他的心里頭便是一片滾燙,正準備詳細向趙四眼追問小喇嘛等人的下落,耳畔卻聽到紅胡子那沙啞且渾厚的聲音,“兒玉末次呢,他現在跑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趙四眼偷偷看了看紅胡子的臉色,怯怯地回應,“上個月,他還指揮著日本兵在錫林郭勒南部追殺小喇嘛,我就是那個時候被小鬼子俘虜的,然后不由分說就給綁著押到了黃胡子的老營里。”
“是紅爺的老營,黃胡子不過是烏鴉占了老鷹的窩,只要紅爺在山腳下招呼一嗓子,他立刻就得撒丫子滾蛋。”幾名臉皮較厚的俘虜抓住趙四眼話語里的疏漏,趴在地上大聲駁斥。
“是紅爺的老營,是紅爺的老營,黃胡子他不過是替紅爺看幾天家。”趙四眼立刻改口,唯恐因此惹惱了紅胡子,得不到對方的寬恕。
紅胡子卻沒心思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他的眉頭一下子皺得緊緊,耳畔此刻響得全是兒玉末次這個名字,因為這廝的突然出現,導致游擊隊的戰斗骨干們損失了三分之二,這個仇,早晚都得讓這廝血債血償。
“我,我真的上個月剛被押上山的。”趙四眼見紅胡子滿臉陰云,以為對方因為自己剛才話語中的錯誤生了氣,趕緊小心翼翼地補充,“我,我在黃胡子手下,什么壞事都沒,什么壞事都沒來得及干,不信紅爺您可以派人到山下查訪,我,我這次真的是被逼無奈,才重新操了舊業。”
“我們,我們也什么壞事,什么壞事都沒來得及干啊,包括剛才您老攻山,我們連槍都沒敢放,就直接投降了啊。”其他俘虜得到啟發,紛紛開始自證清白。
“我們全都是被迫的,被迫的,明知道黃胡子和小鬼子在唱紅白臉兒,但是沒有別的路可選啊。”
“我們,我們知道錯了,我們有罪,求紅爺給個重新做人的機會,求紅爺給個機會。”
一瞬間,除了鐵鷹和少數兩三名土匪之外,其他俘虜都變成了無辜者,全都是被日本人拿槍逼著成為黃胡子的手下,全都心不甘,情不愿,只要找到機會就會立刻逃走。
“你們到底該怎么處置,我要問問周圍的父老鄉親。”紅胡子沒心思再于一伙鼻涕蟲身上耽誤時間,轉過身,繼續往老營深處走去,張松齡和趙天龍兩人現在還沒回來繳令,顯然是在肅清殘匪時遇到了一些麻煩,他想親自過去處理一下,免得弟兄們最后關頭,在周黑碳等人眼里失了分,遭到對方的小視。
“紅爺等等,紅爺等等,我有話說,我還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向您匯報,。”趙四眼等人卻不愿把自己的命運交到黑石寨周圍的老百姓手中,手足并用追了幾米,大聲嚷嚷。
雖然在上一次戰斗中,這一帶的百姓大部分都跟著游擊隊提前轉移了,但是在小鬼子走了之后,依舊有不少人放不下地里莊稼,又偷偷跑了回來,黃胡子對這些曾經跟土八路有過牽扯的百姓,敲詐勒索起來當然要變本加厲,作為黃胡子的嘍啰,眾俘虜的手上,當然也不可能半點兒無辜者的血跡都沒沾。
“什么事情,。”聞聽此言,紅胡子只好耐著回過頭,看著俘虜們的眼睛追問。
“我們,我們都是”趙四眼先是想強調自己的無辜,突然間,腦海里靈光乍現,撲上前,一把抱住紅胡子的大腿,“我知道黃胡子在哪里,我知道黃胡子在哪里,求紅爺饒我一命,我立刻就把他的去向告訴您老人家知曉。”
“黃胡子沒在山上,他四天前接到了小鬼子派人送來的的緊急通知,立刻就起身去黑石寨了。”馬賊之子鐵鷹輕蔑地看了趙四眼一眼,直接道出了后者口中所謂的秘密。
“當真,。”紅胡子將目光轉向他,詫異地追問。
“當真,十足的真,我們開始還以為是什么要緊的事情,原來是聽說您老要攻山,提前跑路了。”其他土匪不甘落于同伴之后,七嘴八舌地回應。
聽到這個消息,紅胡子臉上沒有露出絲毫失望,對他來說,黃胡子已經沒資格再被當成對手,然而同樣的消息聽在周黑碳耳朵里,卻如炸響了萬道驚雷,四天前,也就是他正趕往游擊隊在沙漠中臨時營地的路上,再加上從黑石寨騎馬跑到喇嘛溝的耽擱,很顯然,早在六天之前,川田國昭對獨立營這次的整個行動計劃,已經了如指掌。
無論獨立營吞下了游擊隊,還是跟游擊隊重新結成了同盟,下一個目標,必定是黃胡子,只要是有頭腦的人,知曉獨立營的行動計劃后,必然會得出類似結論,這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問題是,是誰把獨立營的計劃,偷偷送給了川田國昭,,川田國昭知道獨立營的老巢空虛,又豈會坐失良機,。
想到自己身邊就藏著一個日本鬼子的奸細,并且此刻有可能正準備跟前來偷襲的鬼子兵里應外合,周黑碳全身上下立刻一片冰冷,顧不上再跟紅胡子喝酒,拱拱手,直接向對方辭行,“既然這里已經沒什么事情了,兄弟我就放心了,紅爺,您繼續忙著,我這次出來得時間不短了,想早點兒回去看看。”
“現在就走,。”紅胡子的絕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周黑碳和吳天賜等少數幾個人身上,聽對方突然提出告辭,立刻猜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但是在這么多人面前,他還需要給周黑碳留點兒顏面,想了想,繼續說道:“那我就不強留你了,反正咱們之間的交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在這一頓飯上,我一會就用電臺給你營地那邊送給信兒,通知他們你馬上就回去了,另外,我的電臺二十四小時開著,無論大事兒還是小事兒,常聯系,咱們兩家只要齊心協力,就不怕小鬼子玩什么花樣。”
“是啊,是啊。”吳天賜的反應比周黑碳和紅胡子兩個慢了半拍兒,但是從周黑碳突兀的舉動,感覺到了一絲絲不祥,抱著雙拳,在旁邊幫忙敲磚釘腳,“這方圓百里,誰不知道紅爺您義薄云天,我們營長如果有需要,第一個想到的,肯定就是您老人家。”
“行了,別說廢話了,就你話多。”周黑碳不高興地呵斥了他一句,隨即沖紅胡子抱了下拳,長揖及地,“我走了,其他事情,多謝紅爺。”
紅胡子立刻派人去架設電臺,隨即帶領警衛員將周黑碳送出了山外,直到周黑碳再三催促,才跳上戰馬,笑呵呵地揮手跟眾人揮手告別,“好了,我老頭就不再啰嗦了,總之,一句話,黑子,游擊隊上下一直都拿你當兄弟,有需要時,你千萬別見外。”
“知道。”周黑碳明白這句話的份量,重重點頭,隨即,飛身跳上坐騎,帶領大隊人馬,風馳電掣而去。
紅胡子向目送自家晚輩外出求學一般,站在雪地里目送周黑碳等人騎著馬越走越遠,越走越遠,直到人和馬背影都消失不見,一直緊繃著的神經才突然松弛了下來,轉頭看見不知道什么時候悄悄趕過來接應自己的張松齡,疲倦地笑了笑,沖后者輕輕頷首,然后身子猛然一晃,從馬背上慢慢墜了下去。
“紅隊,,。”剎那間,驚呼聲蓋過了風雪的呼嘯,在東蒙草原上四下回蕩,回蕩。
注1:諾門罕戰役,發生于1939年5月至9月,內外蒙古邊境哈拉哈河一帶(今呼倫貝爾西部),當時中方稱其哈拉哈河戰役,蘇方稱為諾門罕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