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水自流塵,月清獨照人。
明幽識浮屠,死生歸沙門。
云散風雪隱,小池紅蓮生。
新恙謝芳華,微雨拆晨昏。
憐我空渡厄,何緣花木深。
問蓮生以滅,葉葉轉乾坤。
云遮霧瘞,修篁蔽天,藥香隱隱誰家院。暮煙疏雨,料峭春寒,兔起烏沉度殘年。
這里是何處?
簡陋的木屋中,有少年臥于床榻,艱難睜開雙眼。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藥味,他聳了下鼻子,不算難聞。聽得見屋外下著小雨,淅淅瀝瀝淅淅。床邊應該有個窗戶,冰涼的雨絲飄落到半邊臉龐上。不知是哪個冒失的家伙在雨天忘記了關窗。
他沒有起身去關上窗戶。雙目自從睜開就一直盯著正上方,不是因為有什么好看的,卻是他只能如此。
他不能說話,只能在心里默念。頭不能轉動,看不見周身事物。身子也不能側,所以任由雨絲飄進窗來沾濕半邊身。
唯一能活動的好像只有兩手的指頭,但又能有什么用,告訴自己還活著么?
這又是哪里,少年心里問。不會還是在那該死的山上?他略感神情恍惚,頭腦沉重,記憶不清。好似之前種種皆夢中所見。
若是如此,那該是個多么駭人聽聞的噩夢!不是因為跌落懸崖的真實、驚悚,也不是因為后背在那電光火石間感受到的劇痛。而是因為夢里出現了,和尚……
咿呀~
那是木門轉動的聲音,看來這里還有別人。繼而是抖衣聲,放物聲,腳步聲,向著里屋走來。少年在床上臥著,脖子不能轉動,目眥盡裂也難以瞥見走來之人。
腳步聲愈來愈清晰,已來到門口,又忽而加快,跑到窗邊。隨后身上的雨就停了,屋外的雨聲也小了。
終于不用躺在床上享受雨水的撫慰了,少年一點點睜開雙眼,正上方,四目相對。
佛說一滴水可映天地,一剎那便是永恒,卻沒說這是永恒的樂土,還是永遠的死劫。只道那一瞬間,原本不能說話,不能動彈的少年右手忽然抬起,顫顫巍巍地指著眼前人,眼睜得不能再大,聲音低沉沙啞,充斥著莫名的恐懼,只說了兩個字就昏也似地閉上了眼:
“和……和尚!”
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難道我真的是一個和尚命?
下午時候小江醒了,經過早晨那么一個小插曲他好像又能說話了,手臂也能動。但他還是那么一動不動的睡在床上,也不愿意說話。
自從清醒后小和尚來了幾次,小江閉著眼,假裝睡著,小和尚也不說一句話,只是默默地幫他把床布弄干,給他擦臉,換藥,等等等等,若不是他那不爭氣的肚子叫了幾聲,他還真想裝睡一輩子。
在小和尚幫他弄東弄西時,小江也瞇著眼打量了他一番。年紀與他相仿,個子沒他高,圓臉多肉,有點木訥。看去倒是老實巴交,心里面想的是什么鬼才知道,反正和尚沒一個好東西。
黃昏之時,雨已停歇。小和尚有一個多時辰沒有出現過,不知上哪去了。小江的肚子又叫了幾聲,前胸貼后背的感覺他不是沒體驗過,但從來都沒有這么餓過,特別是當他聞到一股濃郁的香味后。
房門打開,伴隨手中一碗熱氣騰騰的藥膳,小和尚再次出現。藥膳里有人參、山藥、白術,和一些不知名的藥草,都具有滋氣愈骨的功效。
他把小江扶了起來,以調羹舀粥,待吹涼了再送到他嘴旁。小江喉結一滾咽了咽口水,也不去細想狡猾的和尚會不會在其中下有毒,就一口接一口地喝了下去。
直到把這碗粥吃個精光打了個大大的飽嗝后,小和尚把他嘴擦干凈,小江才終于不好意思地說了句謝謝。
小和尚一愣,馬上又非常高興似的搖頭,口中咿咿呀呀。
“是你救了我?這是在哪?云隱寺?”小江連問。
小和尚先是點點頭,又攤開小江手掌,在上面寫了個“下”字。
“你難道不能說話?”小江驚疑道,怪不得這一天來都沒聽見他說過一句話。
小和尚笑著點點頭,又在他掌心寫了個“啞”。
小江眼中閃過一絲落寞與譏諷,啞巴也比山上的那群假仁假義的禿驢好,又問道:“你是說這里是云隱寺山下?這里就只有你一人嗎?”。
小和尚連連搖頭,寫道:“師傅”,又寫道:“采藥”。
“你叫什么名字?”小江問。
小和尚在他掌心寫下:知一 許是很久都沒能和人說上幾句話,一開了話茬兩人都沒停下來。小江不停地問,啞巴不住地比劃,時而點頭,時而搖頭,時而在少年手掌心中寫寫畫畫弄得他咯咯直笑,時而手舞足蹈又讓他百思不解。
素昧平生卻能相談甚歡,一病一啞仍可談笑風生,沒人意識到匆匆流過的時光,一切都顯得那么自然。自然而然,天上皓月亮了,自然而然,屋內燈火明了。遠方山頭燈火輝煌恍若鬧市,而這里只有一窗幽火,兩只剪影,欲明欲暗。
啞巴和尚最后離開了小江的房間,并讓他早點歇息,這時已是二更天。小江靠在床頭看著油燈燈芯上那一簇跳動的小火苗,遲遲沒有吹滅,心里若有所思。
山上那群禿驢肯定是找不到我了吧,畢竟已經過去七八天了。小江了解到,他是在七天前被上山采藥的小和尚發現的。發現當時已經昏迷不醒,身體多處損傷,手臂和雙腿都有骨折。
據說若不是因為崖壁上生長的松柏,現在估計已經在黃泉路上了。
但小江短短幾天就能康復到這般狀態卻讓小和尚大為吃驚,按常理,受此重傷的人沒有一個月的臥床休養是絕不會清醒的,更別說如此生龍活虎了。
死里逃生已是不幸中的萬幸,要說還有的遺憾就是現下仍身在和尚廟里,而且怕是沒有個把月的休養恢復是難以走出去了。
小江從知一那知道這里是大荒山東峰下的一個藥圃,周圍是茂密竹林,竹林外十數里則是農家村舍。常年只有一位耄耋老僧和這個啞巴和尚居住,雖時常有寺中和尚與外面村民來拿藥醫病,但一年到頭多數時候卻是清靜的很。
小屋燈滅,窗口卻溜進素潔的月光,將屋內映得愈加明朗。小江臥在床上,越過窗戶恰好就能瞥見那輪清明的玉鏡,不由得想起了朔方的那個夜晚。
彼時之月還要大,還要亮,還要漂亮,那種難以言狀的碩大無朋和水晶琉璃般的通明卻是此生難見,恍若夢中。
許是最近的日子總是在昏迷中度過,有那么一個瞬間,他竟分不出何為夢,何為實,何為虛幻,何為無妄。
眼前一切,疑真疑幻,如夢如煙,好似一覺睡去而醒來之時,他還不是孤單一人。
至少……還有一個老頭或者一只猴子陪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