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十三和張孝杰收到的情報很簡單,加起來還不到一百字,但比起萬字以上的公文更為重要。
遼軍是靠了河東商人的幫助才打進的河東,雖然說其中有很多只是看在錢的份上幫了一點小忙,實際上并不會真心希望大遼奪取河東,但一人一點幫助,集合起來就讓蕭十三見到了暌違百多年的太原。而且自打進河東之后,這樣的幫助就變得更加主動,許多縣城鄉鎮都是他們幫著打開,許多不便攜帶的產業和財物都是他們收購的,許多道路都有他們來引導,這使得一時之間有更多的曾經有過往來的商人趕上門來涎著臉奉承。
可是自從太谷一敗,蕭十三一路退守到代州城下后,絕大多數的大遼之友一下子就不見了。就像他們出現一樣突然。
不過宋遼兩家和平了近百年,邊境地區的關系如同漁網一樣密不可分。就像宋人能畫出朔州、蔚州的詳盡地圖一樣,蕭十三退守代州后還是能收到簡略粗率卻準確的情報——那是他自己的耳目。
盡管這些情報簡略只剩下一句話甚至幾個字,比如最新的這一份,不過是說忻州有近一萬陜西禁軍在剿除匪患,領軍將領是名叫白玉的陜西都監,如此而已。
可是對蕭十三和張孝杰來說,這簡單的只用了一張一指寬、半尺長的白紙所寫的情報,已經足夠讓他們對宋軍的行動計劃作出了判斷。
能在陜西軍中升任都監,白玉必然是一個能力在水準之上的將領。別的地方,蕭十三不敢這么說,但唯獨在陜西,蕭十三卻可以如此認定。四十年戰火不斷,十二年開疆拓土,每一名西軍軍官都經歷過戰爭,每一名士兵都嗅過烽火的味道,那是一個庸人無法生存的世界。
白玉名聲不廣,蕭十三沒聽說過他,他手下的兩個來自西夏的黨項幕僚也說不出他的戰績,由此可見,這位西軍將領多半會對軍功有著超乎想象的饑渴。
可這樣的將領,被韓岡安排去了剿匪!
作為一個純正的契丹人,蕭十三很清楚他的軍隊最大的弱點就是無法承受大規模傷亡。他麾下的軍隊,全都是將帥的私產。部族軍、頭下軍是部落族長和貴人們的,宮分軍和皮室軍很大一部分是尚父的,蕭十三本人也有兩千多只聽從他吩咐的皮室正軍。
在遼國國內,絕大部分顯貴的地位都是跟他們能掌握的軍隊數量多寡有關。如果麾下的戰力有何損傷,那么地位也免不了會隨著下降。
就如這一回對宋作戰,部族軍只是少搶到一點,就能鬧到尚父哪里,若是他們傷亡大了一點呢?歸屬尚父的宮分軍、皮室軍一旦損失慘重,整個西京道就會動蕩不安起來,還可能更進一步的影響到大遼的安危,更不用說會尚父的心情會變得多糟糕;就是蕭十三本人,也舍不得他的軍隊有所損傷。所以蕭十三才會盡量避免與宋軍的正面交戰,盡可能的拖延時間,拖到宋人愿意開始停戰談判。
幸好宋國那邊也是同樣的情況。韓岡也一直在避免決戰。也許是因為對帳下軍隊的不信任,但更多的當是因為一旦來自東京城的軍隊傷亡太大,讓他不好回京后向朝廷交代——同為宰輔,又面臨相同的困境,這點心思蕭十三還是很容易看透。
在這樣的情況下,韓岡的安排就顯得很奇怪了。為什么他身邊的會是京營禁軍,而不是更為精悍也更為善戰的西軍?
不管從什么角度來看,剿匪的差事絕對要比在前線對壘安全太多,除非宋國的山賊能比大遼的十萬甲兵要強,不然韓岡為了區區盜匪,把陜西派來的援軍丟到了戰場外,這不僅僅是牛刀殺雞的問題,而是應該質疑主帥本人的能力。
蕭十三和張孝杰不會去質疑韓岡的能力,也不覺得韓岡自大到會認為用不著那近萬西軍兵馬出場,更不相信韓岡會不在乎由此而造成的大量不應該有的傷亡。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個答案,在忻州參與所謂剿匪的關西禁軍的處境,比駐扎在大王莊小王莊正對面更加危險。
這危險究竟從何處而來,還需要多想嗎?代州腹地和忻州只隔了一重五臺山!
放棄了更為穩妥卻比較耗時的修筑堡壘、徐徐而進的戰術,而改用出其不意的策略,都是證明了韓岡心中的急躁,需要盡快結束代州的戰事。
“當真是可笑,宋人是沒招數了!”
當蕭十三和張孝杰將這一次收到的情報向親信將領公布,并透露了他們的判斷之后,無論文官武將都是一幅嘲諷的笑容。
“這叫黔驢技窮。”
“想想看我們是怎么打下的雁門和代州!”
蕭十三和張孝杰在僚屬們的興奮中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時搖了搖頭。
宋軍采用的計策,并不是看著那么簡單可笑。當韓岡并不吝惜人命的安排探馬,當宋軍開始修筑營壘、開掘壕溝,擺明了要正面對壘,代州城內城外都當敵人將會一步步的攻過來,如同繩索勒緊自己的脖子。
在這樣的誤會下,一旦盡遣主力與宋軍對峙,那時候一支奇兵從五臺山中突然鉆出來,與前線的友軍前后夾擊,能讓與宋軍對峙的自家軍隊全線崩潰。要是一個不好,被殲滅了大半。那樣的情況下,朔州根本守不住,宋軍甚至能直抵大同城下。而一旦大同失手,西京道崩潰,南京道還如何保得住?
只是天可憐見,這一回老天爺終于保佑了他們大遼一回。韓岡的布置給他們先知道了。
兵貴出奇。但所謂的奇,就是冒險。當將要成為目標的被襲擊方做好了準備,奇兵不再成為奇兵的時候,要面對的不是能讓人撞得頭破血流的磐石,就是能將一切吞沒的陷阱。
“繁峙縣最好再加強兵力,四千兵馬還是少了。”
“說不定山中還有小道,得多遣人巡視。”
“瓶形寨[平型關]也得加強駐守的軍力。”
“要不要在幾個出口留出一點空當來?可以來個關門打狗。”
“不要冒險,只需要讓他們出不了山。領軍穿越深山,這是破釜沉舟之舉,一旦失敗,就是返回原路少說也要丟掉一半兵馬。”
蕭十三和張孝杰在噪聲中交換計劃時一點都不擔心這是韓岡的狡計。比如剿匪的西軍,說不定根本就不存在,說不定下一刻就在忻口寨中出現。蕭十三和張孝杰對此完全不擔心。
這段時間以來,俘虜的宋軍有近百人之多。他們的口供中都沒有提到忻口寨中有關西禁軍存在。其中有不少人抱怨韓岡將京營禁軍的主力留在營寨里,而讓他們這些出身河東為主的騎兵出來拼命。雖然其中沒有流內品官,但這么多只耳朵都沒聽說西軍到了忻口寨,那么西軍潛伏在此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如果不是有這些口供印證在前,蕭十三和張孝杰又怎么會輕易的就相信了那份情報中的內容?
在麟府軍奪占了武州之后,蕭十三不得不分兵返回朔州。不過由于從河北那邊又加強了一部分兵力,這使得蕭十三手中可動用的軍隊數量還算充裕。為了保證這支援軍能順利的通過狹窄綿長的飛狐陘,光是往沿途的幾個軍寨運送糧草,就費了大功夫,但現在看來這份辛苦沒有白費。完全可以調出一部分,防備五臺山方向的來敵。
當下面的將領、官員和幕僚不再喧鬧,蕭十三聲音輕得如同對人訴說:“就讓我們——給韓樞密一個驚喜!”
“太行匪患是困擾河東路多年的痼疾。”
“山河險要,地形崎嶇,陡峭而復雜的山勢,河東歷任的多少文武官員想要進剿山中匪寨,最后都只能望而興嘆。”
黃裳的通告中,折可大看看折克仁,折克仁也瞅瞅折可大,叔侄倆交換了一個你明白我也明白的眼神,一同默不作聲。
“樞密在河東經略任上的時候,曾經有過進剿匪患的念頭,不過當時首要的目標是遼、夏兩國,區區匪患根本不上臺面。只能排到后面再后面。等到一切塵埃落定,終于能騰出手來,樞密又被調回了京城,連順掃一下庭院的時間也沒有。”
章楶搖搖頭。那是因為天子不放心,又為了不影響到正在進行的宋遼談判——生怕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引起遼人的誤會。
“等到這一回遼軍入寇,韓岡仁心,想過收復這些積年老匪,讓他們能與河東軍民共赴國難。可惜這些賊寇沒有幾個懂得大義。”
盜匪的確不知大義。黃裳自己說得都想笑了。在這個時代,民族大義雖然沒有后世說得那么明白,但由于五代時沙陀禍亂中原,立國后契丹、黨項接連成為國家大患,對異族的敵視和不信任其實已經浸透到了大宋的普通百姓身上,在士人階層就是《春秋》中的華夷之辨成為仁宗時代各家學派的中心議題。
不過河東匪患之所以沒有趕著來受招安,完全是由于韓岡的‘吝嗇’——主要是韓岡很反感殺人放火受招安這一套強賊做官的傳統流程——既然韓岡不肯拿出實質性的好處來,那么絕大多數有名有姓的太行山賊哪個肯甘心響應他的號召,與同血脈同出身的河東百姓共體時艱,共抗遼軍?反而是乘機劫掠地方,在遼人造成的災難之后,又給當地百姓帶來了第二次的災劫。
“所以樞密說了,匪患刻不容緩。太原已定,現在為了忻州的穩定,必須要剿滅太行、五臺的匪患。”
所有人都知道,忻州和代州之間隔了一座五臺山,只剩最西側忻口寨所在的那十七里山口有著坦坦大道勾連二州。
韓岡駐軍在忻口寨,忻州就是他最可靠的后防。只要忻口寨不失,忻州就能維持穩定。更南面的太原府更不會有什么亂子。
“白玉是關西宿將,手握精銳萬余。名將強兵,由他主持忻州剿匪,忻口寨當可無憂。”
黃裳的總結陳詞,有著韓岡的稱道,人人點頭稱是,似乎沒人想得到忻州和代州之間只有一座五臺山。
是的,只有一座五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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