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首淮陰侯趙世將親自將馮從義迎進廳來。
這份禮遇,不僅僅是因為馮從義手上的財勢和背后的靠山,也不僅僅是因為馮從義是將賽馬引進京城的元勛之一,馮從義本身表現出來的才干,也讓趙世將不吝于表現自己的親切。
當然,在今天,趙世將的禮遇也還有另外的一重理由。
馮從義整了整衣冠,邁步進廳,一個個招呼打過去,都是每次上京時,都會見上一面、兩面的老朋友、
不過冠軍馬會的會所中,除了不到三十位的會員,還有不屬于馬會成員的一名外人。馮從義同樣認識他,《逐日快報》的總編輯,毛永。
毛永并不是什么名士,真要有才名,早去考進士了,或是在士林中打混,游走在公卿門第。可他僅僅是幕僚出身,擅長的是刑名。作為一名刑名幕僚,在判詞上滴水不漏,讓人難以找出錯來。斟字酌句的功夫上,比一干擅長詩詞的文酸要強百倍。這就是為什么會讓他擔任報社總編的原因。
“今天怎么到得這么齊?”馮從義環顧了一圈,回頭對趙世將笑問:“可是君侯家又有喜事了?”
趙世將搖搖頭,肅容盯著馮從義:“尊兄給我們出了大難題啊,不得不好好商量一下。”
馮從義瞥了毛永一眼,笑道:“這算是難題嗎?一篇文章而已。”
毛永向前半步,“僅是一篇文章當然不難,犯難的是文章出自何人之手。”
馮從義微微一笑。
因為作者是韓岡。
韓岡沒有理會來自朝廷的聲音,徑自南下返京,如同強攻硬打的猛將,讓人始料未及。但就像很多人所預料的一樣,韓岡在學術上還是下了一著棋。就如當年他拿出了種痘法,逼天子將他召回京城一樣。
只不過這一著棋,并不是人們所預料的在醫學上的新成就,或是自然之道的新發現。而是有關國策的一篇文章。
從《浮力追源》開始,韓岡所主張的氣學的特點便表露無疑。追本溯源,尋究根本。
而遠從河東發來的手稿,也依然保持著氣學一貫的風格。
可是這份手稿的內容不同以往。不是天文地理,也不是自然萬物。
只有兩個字,《錢源》。
顧名思義,論述的正是錢幣之源——這很容易就會讓人聯系到最近朝廷正要加鑄的二百五十萬貫新錢。
朝廷鑄兩百五十萬貫大錢、鐵錢,說實在的,也就是幾輪聯賽的賭金罷了。可是這個消息在民間的反響太大,物價陡然漲了兩成,而且越新的錢幣,越沒人收。
無論是宗室還是勛貴,又或是豪商,冠軍馬會中的成員,家中都是饒有產業。大錢大規模貶值,讓他們的利益受到了很大的傷害,不可能不為自己的利益說話。
相對于齊云總社中的人多口雜,賽馬總社內部的權力則更加集中,尤其是冠軍馬會的存在,總社和旗下報社的權力更是集中在這若干人手中。而且總編毛永的膽魄,也強過他的那位競爭者。
韓岡選擇《逐日快報》,而不是《齊云快報》,也正是希望能看到他的文章能盡快得到刊發。
報社的存在不僅僅是印發販售報紙,更重要的是信息的集散地。一些情報消息不可能在報紙上公諸于世,卻可以成為籌碼,拿出交換自己想要的東西,示好甚至出手。更可以把特定的消息提供給一些關鍵的人物,來維系報社自身的利益。
與皇城司進行的情報交換,便是諸多交換中最成功的一項。之后內部刊發的所謂參考,其實也是遵循著這個原則。
無論是宗室還是貴戚,又或是富戶豪門,他們的關系網都不是僅僅局限于京城,而是伸向全國各地,尤其是京畿,覆蓋了整個中原腹地。得到了他們的支持,兩家報社的耳目其實遠比外界所了解的更為廣布。
只是在朝堂上,他們依然缺乏強有力的支持者。宗室、勛貴、豪商,勢力不小,卻沒有什么政治地位可言。天子也好,皇后也好,在朝堂的重壓下,也不可能保得住他們,除非朝堂上,有重臣愿意為他們說話。
而且就算有有哪位宰輔貼上來表示善意,他們也不敢相信。
除了韓岡。
從淵源和信用上,只有韓岡最為可靠。
所以韓岡要他們做出選擇,他們也當真進行考慮,而不是立刻拒絕。
這對雙方都是有利的。他們需要韓岡,而韓岡也只要快報上發一篇文章。收益遠遠大于風險。
而且當韓岡把文章送到《逐日快報》之后,他們已經沒有選擇了,要么是徹底決裂,賭一把韓岡日后再難復起,要么就是老老實實的在報紙上刊發,結果最多也不過是報紙停刊而已。
韓岡日后的報復可以針對到人,朝廷的處罰,到報社就終止了。危險性完全不同。而且韓岡的文章又是在為他們說話,為百姓發言,正大光明。
但畢竟有風險。他們還是先希望自馮從義口中得到保證,或是更進一步的消息。
成為關注的焦點,馮從義回以微笑:“先論對錯,而后再說其余。”
毛永立刻道:“樞密的文章總是淺顯易明,但道理卻不會錯。在下方才也拜讀過,實是醍醐灌頂,讓人嘆為觀止。世人多說銅臭,豈不知臭的是人欲,而不是錢本身。錢者,信也。一言既出,再無可議之處!”
錢之源。
貨泉,貨幣。
沒有誰能夠完全自給自足,必須用自己多余的財物,換取不足的東西,也就是以物易物。損有余,補不足,天之道也。莫說上古,就是今日,也是極為常見。
出身農家的人都很清楚,家里的日用多有交換而來,用雞蛋換米,用麥子換鹽,用肉換布,例子太多太多。
但以物易物,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合適的交換對象,我缺的是鹽,多的是鐵,你缺的是木頭,多的是酒,兩個人沒辦法交換。
或許三人交換,甚至多人交換,也許能達成目標。但這樣一來,往往就會因為對手上貨品的價值不能達成一致,而無法成功。參與進來的人越多,達成協議的可能就越小。就像一根鐵鏈,只要中間一個環節斷了。那整條鏈子都作廢了。
所以為了讓更加復雜的交換能夠順利完成,便有了一種特殊的商品——錢,作為中間的環節,用貨換錢,再用錢換物就行了。韓岡用了兩個很拗口的自創名詞,稱之為一般等價物,也稱衡貨,衡量商品價格的貨品。
但并不是圓形方孔的才是錢。周時各國鑄幣,齊鑄刀幣,楚鑄蟻鼻,秦為半兩,外形各不相同。而作為衡貨,也不僅僅是青銅、鐵質的錢幣,糧食、絲絹、金銀,都能拿來使用。就在如今,絲絹依然是通行度不下于錢幣的衡貨,其貴且輕,商人多稱之為輕貨。
對于韓岡的論斷,毛永五體投地。因為例證隨處可見。他見識過鄉村里的集市,有的甚至是用雞蛋來做衡貨。梳子三個雞蛋,發簪五個雞蛋,十分常見。
之所以能派得上用場,因為這些衡貨本身就具有價值,得到了人們的認同,也就是人們相信交易到手上的衡貨有價值。
所以說衡貨的本質便是信。
不過最常見的衡貨還是錢。
錢最早是貝殼。并非貝殼值錢,而是稀少。
古者寶龜而貨貝,以海貝為幣。安陽殷墟中,出土了很多。
只是隨著濱海之民借助地利而搜集大量貝殼,隨著貝殼采集得越來越多,自然而然的就沒人使用了。繼而出現了金幣。這里的金,是五金的金,金銀銅鐵錫。開采難,鑄造也難,不會因多而賤。故而使用銅幣,從周時,延續到金。
如今之所以銅貴錢賤,使得不法之徒融錢取銅,去鑄造銅器,正好證明了銅錢本身與實際價值無關,而只跟信用有關。否則錢幣的價格就不應該低于等量的銅器。
而朝廷鑄幣,就有義務維持貨幣的信用。
“昔年文潞公安撫陜西,有一官上書請廢鐵錢。事雖不遂,但謠言已傳遍京兆府。市井之中,物價騰貴,而鐵錢無人收用。文潞公使家人以絹四百匹至市上易鐵錢,民間遂安,鐵錢通行如初。他所做的,也只是回復鐵錢的信用。”
趙世將感慨著。不論這是不是示好舊黨,韓岡利用文彥博為例證,在文章中把道理說得更為通透了。而且秉承了韓岡一貫的文風,都是論點、論據、論證俱全,證據都來自于身邊隨處可見的場景,讓人看了就不由的信服。
在場的諸多人等,看了韓岡的文章,無不信服。
剩下的只是做和不做,以及韓岡想要他們怎么做。
所以他們需要馮從義。
“《錢源》。”
王安石對著面前的字紙皺著眉頭。
平章軍國重事,一人之下而已,天底下想要奉承他的不知凡幾。從快報報社得到信報,拿到韓岡想要刊載的文章,比任何人都要早。
按照韓岡過去命名的習慣,也許應該改成《貨泉追源》才是,那樣已經很直白了,而現在的題目更直白。
輕輕將紙頁折起,王安石重重的靠在椅背上,神色前所未有的沉重。
“大人,怎么了?”
王旁親自端了解暑的飲子過來,卻見王安石對著書桌嘆氣。
王安石將單薄的紙頁遞給兒子,有著淡淡的失落:“無一字提及義利,卻沒人比他說得更通透了。”
錢即是信。
義利之辯,至此可以休矣。
韓岡沒有一句反對鑄幣,卻明白的要求朝廷保證新幣的信用。
人無信而不立,國無信而難存。
朝廷幾次鑄大錢,看似有賺,其實虧掉的是國家的信用,長此以往,信用耗盡,國何以存?
打仗之前都要發一道檄文,這叫名正言順。韓岡這一回也是名正言順了吧。至少在朝廷之外,所有人都會認為將韓岡阻攔于外是個巨大的錯誤——若有韓岡在朝,朝廷怎么會做出這樣的蠢事?
與其空耗唇舌,不如窮究其理。
這正是氣學的宗旨。
王安石沉沉一嘆,他一意孤行堅持的新學,真的是對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