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的席上,王安石出奇的精神。
盡管一如往日的盯著面前的一盤菜,又時時陷入沉思。可看著就比之前有精神得多,說話和眼神都有著懾人之威。
這讓吳氏及王家的子女都心中納罕,不時的去看韓岡,不知道他是怎么將王安石給刺激得精神起來。
但王安石并沒問韓岡那一句的來源——只有王旁時不時的瞥眼過來——甚至什么都沒說。要是他問了,少不得就要費一番口舌推到無名氏的身上。
不過在送韓岡的時候,王安石才對韓岡丟了一句出來:“玉昆,你那一句滄海桑田,老夫記下了。”
“什么滄海桑田?”韓岡回家的時候,王旖就忍不住發問。
韓岡也沒隱瞞,跟王旖將書房里的事說了,算是解了她的疑惑。只是她又怔怔的看了韓岡半天,眼中盡是驚異。
“怎么了?”韓岡心中不解。
“沒事,沒事。”王旖忙搖搖頭,問韓岡:“全篇呢?”
“什么全篇?”
“那分明就不是對句,只可能是結句。”
“算是吧。”韓岡漫不經心的應道。
王旖興致高了起來:“對句好可得,結句好難得。官人的那一句既出,當再無人敢借用李長吉的‘天若有情’……氣象不同!”
一句詩的好壞只有放在全篇中才能得到正確的評價。一點墨跡,只有正正點在眼眶中,才有畫龍點睛的效果。換做是石灰粉過的墻壁上的黑點,那是拿筆時打噴嚏,不小心將筆尖摁在墻上——家里給孩子就讀的書房墻壁上,都是這樣的黑團團。
不過韓岡湊上的一句,不是對聯的下聯,也不是需要對仗工整的頸聯、頷聯,看著像是一首律詩的尾聯。好壞且不論,倒是硬把‘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意境拔高了一層。正如王旖所說,氣象不同。原詩和一干借用的都是自憐感慨為重,而現在的一句卻是厚而大。詩言志,至于此,無余事矣。
“娘子太高看為夫了。”韓岡搖搖頭,差得太遠,而且是全方位的,“沒全篇。就這一句,應時應景。聽仲元提到,突然想起來的。”
王旖又盯著韓岡半天,發覺他真心不想說,便長長地嘆了一聲,回到了正題上:“爹爹就是倔脾氣。官人你若是不去說那一句,說不定真的一切都放下了。”
“哦,看來為夫也算是做了件好事了。”韓岡笑說道:“岳父跟為夫一樣,是勞碌命,閑不下來的。”
王旖變得不高興起來:“官人既然自稱勞碌,不知是為何勞碌?”
“教化萬民啊。為夫最大的愿望就是人人讀書識字。一百人中出不了一個人才,那就一千人,一千人中不出了一個,那就一萬人。就學的人越多,人才就越多。而能讓弟子青出于藍者,方可稱良師。如夫子者,更可謂之至圣先師。”
“‘吾與女[汝]弗如也’?可顏子只有一個。”王旖一下就抓住問題。論語中,孔子自承不如顏回,但復圣也就這么一個。何況焉知不是圣人自謙?只有一個弟子超越自己,按韓岡的說法,怎么能為至圣先師?
“娘子家學淵源。”
“《論語》都沒讀過,怎么能算上過學?”
“那‘三人行,必有我師’呢。夫子三千門徒,其中倒有一千個能做夫子師,這算不算青出于藍?”韓岡是半開玩笑了,“先人不過通往大道的一級臺階。讓后人借力走上去,能夠更近大道。”
他比韓愈更進一步了。師不必賢于弟子,韓岡則是干脆說師長是弟子的踏腳石,能讓后人更貼近大道。
王旖搖搖頭,她實在是很難理解韓岡的想法,也不該說什么好。
韓岡也不想再說了。
他甚至連呂惠卿都不放在心上。朝堂之上,自有蔡確和曾子宣跟他打擂臺,不要想有清靜的時候。
而他本人的態度,這個樞密副使不做也罷,將掛在身上的靶子丟到一邊吸引箭矢,自己也就能夠輕松上陣。
真正的爭奪是在太子那邊。誰都想要一個傳習大道的皇帝學生。但資善堂處,還有這些天幾乎被人忘掉的程顥。
韓岡的半個老師,現在似乎比王安石更得。王安石還要分心政事,而程顥的心力就全在教學上。如沐春風般的授課,不僅僅在京中士林漸漸受到尊敬,也讓太子趙傭和伴讀的王益——王詵與蜀國公主的獨子——都樂于上程顥的課。
這才是大問題。
韓岡、王旖帶著孩子到家不久,馮從義就跑過來了。
韓岡昨天才抵京,沒有來得及跟馮從義深談。這段時間,京城錢幣波動極大,馮從義主持銀號,免不了被牽連進去。
直到韓岡從河東送了一篇文章,在報上發表了。
馮從義將韓岡的《錢源》看了一遍又一遍,簡直五體投地。
按韓岡的說法貨幣只要維持住信用,就能通行于市。可是現在京城百姓對大錢的信心一落千丈,除非韓岡能繼續得到重用,否則折五大錢就很難繼續發行。
“現在的折五大錢都快趕上陜西當年發的交子了。”在韓岡面前,馮從義嘆著氣,錢幣貶值對他的生意影響很大,想想也不免抱怨。本來以為韓岡回來后會有所改變,孰料。朝堂上的變化直接讓他的希望落空。
“交子現在不能發。陜西、蜀中倒也罷了,都是有緣故的。可京師腹心地,哪里隨便發紙錢?”
“可惜不是陜西、蜀中。否則就沒那么多麻煩了。”
“因為朝廷的信用撐不住。”
韓岡很清楚,執政最忌諱的就是挑戰民眾的底限。百姓對朝廷的信心向來不足,至少現在還不是使用紙幣的時候,必須是硬通貨才行。韓岡之所以不動交子的心思,就怕朝廷興起時,在中原、江南開始發行紙幣。
畢竟蜀中、關西是特殊的貨幣區,早就習慣了,但中原腹地不能這么玩,至少現在不行。拿張紙出來,信用無論如何都很難維持,一旦貶值就會沒有底限。
其實這個時代已經有了很明顯的信用制度。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交子。
慶歷年間,為了應付西北邊境上日益膨脹的后勤需要,困于糧草輸送的朝廷,便擴大了入中的制度。并為此發了六十萬貫交子,送糧到前線,便能收到交子作為憑證。而交子抵代的金錢,則是讓轉運使轄下諸軍州撥還。雖說按朝廷的要求是‘止當據官所有現錢之數印造’,有準備金就印多少交子,僅僅起到是兌換的用途,免去運輸錢幣到前線的耗費。可實際上,交子的印制數量都遠在準備金之上。
之后西北戰亂不斷,入中納粟的政策不得不繼續推行,陜西交子也跟著發行,至今為止已經發行了二十多界[通屆]。陜西的交子以兩年為一界,每界到期,便讓民眾將手中舊交子兌換成新交子,由于兌換有名為貫頭錢的手續費,還有因故無法來兌換被強行作廢的交子,朝廷每年都能有二三十萬貫的額外收入,這還不算超發的部分。而蜀中一直在發行的交子不論從時間還是規模,都遠大于陜西,所以朝廷從中牟取的好處就更大了。
朝廷在交子發行的過程中,所得到的好處讓幾任天子都難以割舍,對朝廷財計有著巨大的補益。故而相對的也會維持交子的信譽。當交子貶值,當地衙門都會出錢購回一部分交子銷毀——縱然不知道貨幣信用的本質,可行動卻是合乎道理的。
除了交子之外,還有鹽鈔。同樣也可以算是錢。交子以現錢為儲備金,而鹽鈔那是以鹽為儲備金來發行的貨幣,商人拿鹽鈔可以去兌換相應數量的解鹽。有有現錢公據,類似鹽鈔,不過是改成在在京師兌換錢幣,類似后市的支票,朝廷直接拿來在陜西購買糧草。
但這些都擁有著貨幣屬性的紙張,都不能得到人們的信任,陜西的商人一拿到手,往往就在當地給賣出去了,換成現錢落袋為安。而收購這些票據的,卻是宗室和戚里,回到京師的交引鋪來足額兌換。
“如果朝廷的信用能維持住就好了。帶上一摞鈔引,比隨身帶著兩輛裝滿錢的大車都安心。”
遠程商貿中,聰明的商人都采取往返販運的形式。并不直接運回貨幣,而是在當地采購特產,稱為‘回貨’。在過去茶葉不由官賣的時候,川鹽陜茶常互為回貨。
再比如成都府路將蜀錦運往中原,兌換成白銀回川。陜西四川雖然鐵錢可通用,但運輸相當困難,所以常常借助銀絹。
蜀中征收的賦稅泰半是銀絹,有半輸銀絹的規定,上供也以絲帛居多。同樣價值的白銀和絹帛遠比銅鐵錢要輕,易于輸送,這就彌補了蜀地鐵錢價值太小,運輸不便的缺點。
如今的陜西,情況也類似。尤其是秦鳳轉運使路,繳納的稅賦是由棉布代替了絹帛,一半是現錢,剩下的一半是白銀和布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