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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流水(下)

  王府的院子,應該從來沒有擠進過那么多人。

  韓鉦隨司閽入內,轉過照壁,一張眼就是黑壓壓的一片。

  王安石的人口向來稀少,又不喜鋪張,全家上下的使喚人,還不到韓家的三分之一。

  韓鉦打小兒就跟著父母來往王家,從來只見過府中僻靜處長滿了荒草,壓根沒見過把前院擠得沒處落腳——門前擠滿車馬,這倒是常常見。

  看到一片身著黑色罩衣、背著長槍的神機營士兵,韓鉦真切的感覺到,宰相與皇帝在場面上的的差距。

  自家父親來了,身邊的人只能去偏門后的車馬院,只有皇帝來了,才有這般喧賓奪主的派頭。

  “哥哥!”

  韓鉉遠遠的就叫道,幾乎是跑著過來,心中的欣喜強忍著,但臉上還是帶了一點出來。

  韓鉦急行兩步上前,心中亦是欣喜。

  多時未見,自家的兄弟已經長大成人了。

  在韓鉉身邊,是韓鉦名義上的表弟,王檀。作為主人家,出來迎接。

  三人互行了禮,韓鉉急匆匆的就噼里啪啦的一通問,“哥哥來得好快,這一路過來,怎么身邊都不帶個人?源哥、涼哥沒有一起來?”

  “帶了李曼,下車后,就讓他回家報信了。小孩子帶著路上不方便。”韓鉦隨口答了,問王檀,“外祖父身體怎么樣了,可還好了些?”

  王檀垂下眼皮,看著腳前:“早上醫生開了藥,燒退了點,現在還在睡。”

  看王檀的反應,韓鉦已經明白了一切,安慰道,“子美安心,外公肯定會吉人天相的。”

  王檀低低應了一聲,卻沒有太多反應,轉過身,引著韓鉦往里走。

  其實到東京后,得知王安石還去世,韓鉦都吃了一驚。

  以王安石的年紀,還有之前的舊病,這一次重病垂危,正常情況下拖不了京師到鞏州一來一回這么十多天。

  老人家不能久病,即使只是感冒發燒的小病,低燒咳嗽幾天,也會把元氣消耗大半,很多時候就這么一口氣過去了。

  王安石能撐到現在,已經可以算是身體底子厚實了。

  但這么些天,一直不見好轉,結果其實已經注定了。

  三人順著前院邊上的廊道一起往二門走,韓鉦與韓鉉、王檀邊走邊說,問清楚了自家的父親現在就在后院中守著病床。

  但靠近正廳的時候,就見一名內侍急匆匆的從正廳側門出來,一看見王檀就小跑著過來,“國舅,國舅。”

  王檀沒應聲,先偏頭看了韓鉦和韓鉉一眼,面現難色。

  韓鉦看了看正廳門外的班直,再看看內侍,視線轉回到王檀身上,心中已經有了幾分了然。

  韓鉉更是一副看透了的無奈樣子,“表兄還是先去那邊吧,小弟帶著哥哥過去拜見外公。”

  王檀點點頭,告了聲罪,匆匆的往那邊過去。

  “四哥,怎么回事?”與韓鉉同往內走,韓鉦低聲問。

  韓鉉沖著那邊不著痕跡的努了一下嘴,“前面鑾駕過來,爹爹把皇帝身邊的人攔在了前院,只讓皇帝和三姐姐進去探病,然后皇帝就在外廳等著了。”他冷笑了一聲,“也不知會等多久。”

  “為什么?”

  “外祖母回頭說皇帝,進門還帶著大隊儀仗,知道的明白他是過來探病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過來催命的。”

  韓鉦呵的一聲,似笑非笑,“竟然這么說。”

  按韓鉦對吳氏的了解,這么不留臉面,皇帝和越娘的夫婦感情肯定不好。

  吳氏的性格就是這樣。女婿待他女兒好,那就什么都好。即使外面翁婿兩人斗得雞飛狗跳,她還是看小女婿怎么看怎么順眼。而那個對大女兒不好的大女婿吳安持,這些年每次上門來,吳氏都是橫眉豎眼的。

  “因為皇帝對三姐姐不好。”韓鉉也這么說,“去年夏天外祖母入宮,親眼看到三姐姐受氣,回來后就搬到了家里住了兩個月,入秋后才回去。”

  韓鉦對王家的那位表妹印象挺深,記得是個外和內剛的性子,要是能跟皇帝合得來就怪了。

  “三妹妹還是沒喜信?”

  韓鉉不屑的一哼,“就皇帝那個身子骨?”

  迎面過來兩個王府家丁,韓鉉就停了說話,待他們行禮后走遠,他才又低聲道,“好生把那兩個太祖之后養大來過繼吧。”

  皇帝大婚后,最早有三個孩子養在宮里面,都是太祖一脈。

  其中一個于去歲夭折,如今剩下的兩人,大的已經有六歲了,小的也有四歲。如果皇帝始終無后,那這個皇位一般來說,就是從這兩人中選出一個來繼承。

  韓鉦搖搖頭:“能養大就好了。”

  那個去年夭折的,雖然公布說是病夭,但服侍他的宮人,之后半月,就有兩人死于非命。朝廷徹查,說是意外的巧合,讓人無法信服。故而宮墻內外,天南海北,都道是皇帝唆使下臣,試圖毒死三個小孩子。

  “三姐姐已經把剩下的那兩個拉到了身邊來養,還稟報過了太后。”

  韓鉦怔了一下,腳步也亂了,停了一步,搖起了頭,“那就難怪了。”

  皇后這么做,不就明擺著說皇帝不能生育嗎?夫婦之間的感情由此可見一斑。

  韓鉦嘆息道,“要不然以三妹妹的聰明,應該提醒皇帝的。這時候就該一口應下來,難道還擔心有刺客不成?”

  韓鉉冷嘲熱諷,“也許是以為里面會埋伏下五百刀斧手,就等著他進去!”

  如果按照過去的舊例,皇帝基本上是不會出宮來探視臣子,親近如兄弟姊妹病重垂死,皇帝也不會出來。

  一旦皇帝親自過去探病了,在病床邊站著,難道病患還能躺在床上不成?只要稍稍有點意識,都要掙扎著起來哭拜天恩浩蕩,原本還能多活幾日,一番折騰,說不定當場就咽氣了。何況萬一過了病氣,皇帝也得了病,這個罪,哪家臣子也承擔不起。

  皇帝只要頭腦正常點,都不會出來折騰臣子,多派使者出宮探問,多送點好藥,就算是盡了君臣之間的情分了。

  可既然出來了,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就該先想個明白。

  今天,皇帝作為外孫女婿來探視王安石,在外面擺譜倒也罷了,進了內院,還想,難道太后和都堂同意他出來,就是為了讓他耀武揚威來著?

  “蠢到了極點。”韓鉦總結著,想想,又瞥了韓鉉一眼。

  他說著說就覺得有些不對。這小子是不是只看熱鬧了,沒看出門道來?皇帝雖是性子偏狹,也辦過不少糊涂事,但不至于如此之蠢。

  “其實也不是,爹爹讓皇帝不帶班直進后院去,皇帝猶豫了一下,爹爹就甩手走了。我看皇帝差點都沒氣暈過去。”

  韓鉦一時無言。他都想象不出那個場面上,皇帝有多尷尬了。

  自家父親弄了個坑把皇帝踢下去,皇帝反應慢了點,沒能及時爬上來,硬生生的給埋在坑里了。

  “也不是爹爹脾氣大。”韓鉉道,“這些事,皇帝出來時就該想到的。到了這邊該怎么做,心中都得先有些計較。什么都不想,一時興起,就跟著三姐姐一起出來,丟臉不是當然得嘛?”

  韓鉦點點頭。

  其實就是皇帝把自家父親當成了亂臣賊子來忌恨,把他的每一句話都要在腦袋里翻來覆去想上三遍四遍,確定里面沒有陷阱。自己父親不等皇帝想明白,掉頭就走,那是皇帝自己的問題。

  “那方才皇帝找了王子美過去,是不是打算進去了,還是準備回宮?”韓鉦說著,回頭望了一眼。隔了遠了,已看不到外廳那邊的動靜了。

  “誰知道。”韓鉉道,“早些回宮最好。皇帝要是進去,吵起來就難看了,”

  “怎么了?”韓正立刻問,“之前已經吵過了一場?”

  韓鉉冷笑起來,“怎么說都是皇帝更親。舅父那一輩還有些聲氣,到這兒就打算好生做外戚了。”

  一同跨過二門的門檻,韓鉦皺眉想了一下,問道,“王栴?”

  幾個表兄弟里面,王栴保扶皇帝的態度是最明確的,為此沒少跟自家兄弟吵架。

  “還有六外叔公家的兩個。”韓鉉道。

  韓鉦驚訝道:“他們就不怕被他們祖父打?”

  王安禮和王安上論能力都是能做到宰輔。就是因為現在這一層外戚關系,最多也只能是議政。別說與天子結親這是私家事,王安石兄弟因為這樁婚事鬧得兄弟不和,京師百姓都看得出來。

  “誰知道?”韓鉉道。

  前面就是王安石養病的院子,每時每刻都有人進進出出。韓鉉抬頭望著前面,就看見了兩個十來歲的小家伙前后出了院子,跑了過來,“六哥七哥來了。”

  韓鉦也瞇起望過去。

  記憶中,兩個小兄弟還是剛剛開始讀書識字的模樣,現在眼前卻是兩位英俊少年。

  當真是時光易逝,居鄉數載,兄弟間連面目都生疏了。

  韓家的老五老六,一前一后到了韓鉦的面前,恭敬行禮,“哥哥回來了。”

  “都長大了。”韓鉦看著身高已經到了自家肩膀和胸口的兩兄弟,再不是能夠一手舉起一個的時候了。

  “哥哥,快點先進去吧。”韓鉉催促道,“外公、外婆,爹爹、娘娘都在里面。”

  韓鉦正了正衣冠,正欲入內,猛然間聽到里面一片哀聲響起。

  太師、開府儀同三司、楚國公王安石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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