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定的聚會因為意外的消息而草草收場。
本來寇溫瑜和蘇忠信等人今日相聚,是準備一起計議計議,如何利用最近的機會,改動一下開封糧商行業的份額。
現在有了更重要的消息,所有人都無心會談。
隨意的說了幾句場面話,甚至連下一次的會期都沒有定下,便匆匆而散。
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任何一位能做糧食和鹽鐵生意的商人,都絕不會是單純的商人,在主人家發話之前,他們連立場都不敢自行定下。
寇溫瑜上車之后,就一副閉目養神的模樣。腦袋里卻幾條思緒在纏來繞去,最后攪成了一團亂麻。
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到底損失如何?到底是誰從哪里得到這軍情機密?如果是假,又是誰這么大膽,敢于散布謠言?
寇溫瑜的背后,是朝中有數的大人物,而且分管的正是軍事方面。
任何軍事行動都會影響到糧食價格,既然選擇了糧食貿易,這方面的情報理所當然就會成為賺錢的依仗。所以河東軍北出雁門攻打大同,這是寇溫瑜知道的,在主動出擊的情況下,河東軍兵敗的可能性,比起穩守雁門自然要高出許多。
可昨天他還見過那一位,如果河東兵敗當時已經傳來,那一位哪里會有閑心去細問江淮的糧價,以及商號賬目中的問題。若是今日消息才傳來,那么現在消息就傳播開,背后的意義就很可怕了。
在過去,皇宮就跟篩子一樣,什么消息都能往外漏,兩府則是網眼稍細一點的篩子。樞密院的公文都能公然拿出來在市面上售賣,那就不要提什么保密制度了。
但這些年來,秉政的宰輔們對皇宮幾番清理,使得宮中的嘴巴只會也只敢湊在他們的耳朵旁說話。都堂之中,更是幾次三番的大清洗,每年都有人因為泄密而被治罪。許多在中書和密院做了三五代人的積年老吏,都因為泄露機密而丟了性命。很多還不是公開審判,而是莫名的就沒了蹤影,甚至有一夜之間連全家都不知去向的案子。
對泄密決不寬貸的情況下,如此堂而皇之的將兵敗的情報散布出來,這等于是在軍巡院的門口殺人,生怕不被人抓。
兩位宰相絕不可能不去追究,甚至興起大獄都不是不可能。不管做出此事的人抱著何等目的,章韓二相絕不會因為眾議而畏縮,眼睛里也絕不會揉上一粒沙子的。
如果是假,泄密的問題就不用擔心了。可是在京師之中,散布此等謠言,而且還是在看似最為清凈,其實口舌最雜的地方,那背后又怎么可能不牽扯到朝堂之上?
腦中的亂麻不停地轉動,而越轉越緊,等他發現車外熟悉的建筑,已經離家不遠了。
“停。”寇溫瑜連忙叫道。他吩咐車夫,“速去樞密府上。”
片刻之后,寇溫瑜從側門進了樞密使的府邸。
多少文官武將都只能在張璪府邸的門房中枯坐,寇溫瑜區區一介商賈,卻能夠排門直入,過去每一次走進這一座府邸,他心里都不禁浮起一陣優越感,今天也沒有例外。進門的時候,感受到從正門口一直排到側門前的諸多馬車車廂中投來的一道道復雜眼神,跨過門檻的時候腳骨頭都是輕了二兩。
不過輕飄飄的感覺也只是一瞬,入府之后,都堂成員府邸中無所不在的壓力,讓寇溫瑜的腳步立刻沉了下來。
在張璪日常起居的書房院落外等了不到一刻鐘,從里面出來一名小童請他進去。
寇溫瑜進去的時候,張璪正躺在一具搖椅上。
一襲青單道袍,榆木簪下白發如雪,露在外面的肌膚筋骨畢露,執掌天下軍政事的樞密使張璪此刻更像是一位悠游山林的隱士。
寇溫瑜知道,張璪近來都只是上午去都堂,午后便回府,不過他現在這樣子,依然是過于悠閑了。
寇溫瑜進來,張璪才睜開眼睛,招了招手,笑得慈祥可親:“來,坐,說說有什么急事。”
“恩相,是這樣的……”
寇溫瑜一五一十的將他得到的消息,以及當時的情景都敘述了一遍。又再三保證,這件事他是親耳所聞,在聽說之后,就趕來宰相府上通報。
寇溫瑜說話的過程中,張璪一直都是靜靜的聆聽,待他說完,又毫無破綻的瞇瞇笑著讓寇溫瑜多喝兩口涼湯解渴。
寇溫瑜不敢失禮,端著天青色的茶盞小小的抿了一口,就見張璪捻著胡須,半是感慨半是驚訝,“竟然都傳出去了。”
寇溫瑜本是有三分懷疑此事為人捏造,但張璪的反應卻證實了此一條消息的正確。確認之后,他心中更為惴惴,不敢妄加議論,也不敢多問,低眉順眼,等張璪詢問。
張璪久久沒有開口,寇溫瑜坐立不安,又等了一陣,終于等到了張璪開口。
“此事老夫已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張璪沒留他,問了幾句商號中的事,就放他離開。臨別時送了一句,“事情你自己明白就好。”
寇溫瑜誠惶誠恐的保證絕不泄露半句,言辭中已經明了了張璪的用心。
傳言真假從張璪的態度中已然明了。而王師敗績慘重與否,張璪沒有明言,也足以透析。要真的是關聯甚大,以張樞密做事周全的性格又怎么可能不多吩咐自己幾句?
正是因為無關緊要——至少是在都堂成員的眼中看起來無關緊要,才會幾句話就打發了自己。至于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作祟,他根本不敢想。
送走了寇溫瑜,張璪回頭半躺半靠的躺在搖椅上,徐徐晃悠著。
他并不打算派人去打聽流言的詳細。如果這件事當真有人在背后指使在京師中散播,今天,最多明天,內參上肯定就會記載。他只是想知道河東的情況到底怎么樣了。
河東戰敗的具體細節,即使是貴為樞密使的他此刻也不得而知。
到現在為止,張璪都還沒看到制置使司的戰報,更沒有來自于太原和代州的密奏。唯一知曉的,就是出擊大同的官軍敗退于半途中,不得不退回雁門關。大概要到明天后天,戰敗的細節才能一步步補全起來。
可這一只在都堂成員中傳達的軍情,竟然抵京才一上午就泄露出去了。
除去通進銀臺司的相關人等,有誰能夠比都堂成員更早拿到千里之外的緊急軍情?沒有。
通進銀臺司的相關人等,有誰有膽子如此狂放的將軍情散播?沒有。
收買了通進銀臺司官吏的人,有誰會糊涂到沒想過肆意散播軍情會使得他失去如此重要的情報來源?沒有。
所以事情就有趣了。
張璪舒舒服服的靠上搖椅,愜意的瞇著眼睛,他甚至在期待事情的發展 ——肯定會變得很有趣,肯定。
這一天稍晚一點的時候,都堂的議廳中坐滿了有資格對國家大事舉起一只手的重臣。
與平時五日一次的例會比較起來,今天會議上的氣氛要凝重得多。不僅僅是因為河東急報,也有一部分因為至今尚未分明的河北局勢。
兩座戰場的勝負平,都事關天下萬民福祉。
河北的局面最壞,幸好遼國皇帝被堵在了天門寨,故而一直都突破不了。但河東局勢驟然敗壞,使得河北必須要抽調一部分兵力去支持河東,并分兵監視太行山各處出口,遼主耶律乙辛很可能趁機突破天門寨的防線。
河東這一敗,連累了整條戰局。原本覺得最穩的河東變成了最不穩定的區域,十年前的戰事又清晰的出現在每個人的腦海中。
章惇沒有耽擱時間,站起身,朗聲道,“河東的軍情,諸位想必都收到了。這一回,敗得的確有些難看。”
一片聲的回應,都在寬慰章惇,“勝敗兵家常事,相公無需憂慮。”
“可惜沒有遼軍的損失。”韓岡道,“這一次河東軍雖敗,但只要北虜同樣有損失,那就不能算敗。”
訓練出一名合格的火槍手,只要三個月,總花費不會超過一百貫。
弓箭手不用說,沒幾年練不出來。弩手也不用說,三尺童子也能拿得動一把子彈上膛的手槍,但神臂弓沒有幾百斤氣力,都別想張開。如果將訓練一個合格士兵的整體花費來計算,火槍手是最便宜的。
只要交換比合適,‘即使以五換一,北虜也必敗無疑。’韓岡曾經如此說過。
同樣的話,韓岡在不同場合對不同的人宣揚過,甚至在報紙上。
這是威懾,警告遼人不要輕舉妄動。
同時也造成了遼人學習漢家的高.潮,耶律乙辛恨不得將市面上能找到的每一本自然、工藝和醫學等方面的書籍都拓印了給運回去。
不管怎么說,韓岡的話讓所有人都為之釋然,是啊,宋遼兩國之間的實力相差甚遠,這么大的差距又豈會因為一兩次失敗而被遼人彌補上?
章惇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之后,“河東之敗不足為慮,河北也還在抗擊,這個節骨眼上,我們要做的,是讓前方官兵后顧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