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速漸漸緩了下來。
車窗外的燈火變得更加密集。
列車員從車廂后門走過來,沿著狹窄的走道,一扇扇的輕敲著軟臥的門,然后沖著門上的小窗喊著,“東京站到了。”
米彧從溷所出來,就看見這列車員在敲自己房間的門。
“到東京了?”米彧緩步走過去。
列車員看見他,熟練的躬身行禮,“是,議員。到東京了。”
“終于到了啊。”
欽州代表議員米彧輕舒了一口氣,近二十天的行程,終于要結束了。
推門走進自己的房間,一路隨行的伴當正吃力的把疊好的被子塞進箱子里。
米彧是韓岡醫療衛生理論的篤行者,極端的講究衛生——在瘴氣、疾疫肆意蔓延的廣南兩路,不講究衛生的人都活不長——自發家后,出門在外都要帶上自家的被褥,連枕頭都不用外面的。但相應的,出門的時候麻煩事就多了。當然,有麻煩的不會是米彧。
一路幾千里都在處理麻煩的伴當費了好一番氣力,方才把行李收拾好。厚實的被褥將藤編的箱子外壁都頂得鼓了起來,看著著實讓人擔心,下一刻這箱子就會一下爆開來。
伴當麻利的拿出繩索,在箱子外再橫豎捆了幾圈。在他收拾行裝的時候,米彧已經換好了衣袍,準備下車了。
他自離開欽州后,一路北行。從夏衣換成了秋衣,現在他又在秋衣里加了一層夾襖,以配合東京深秋的天氣。
走出房間,伴當提拽著兩個大箱子跟在后面。過道上都站了好些人了。長時間的行車,讓許多人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離開這狹窄的車廂。看見米彧,大半都熱情的打起了招呼。
“米兄!”
“米公!”
“米大官人!”
“米議員!”
米彧的大議會議員身份,著實唬住了不少人。大議會議員多達八百,但其中之一卻也是一州幾十萬生民的代表。還能參與國政,更能選舉宰相。至少也能算是一個非常任的議政重臣,兼本州地頭蛇。如此大人物,遇上了少不了要聯絡一下感情。
能住進京揚線頭等艙的乘客,不是有權,就是有錢,或者二者皆備。別的能力或許沒有,可把握機會的眼光,其中大多數人不會缺。
在車上的兩天,米彧已經與頭等艙里大半旅客打過了交道,其中一半談得來的還交換了聯絡方式。因而即將告別的時候,也是熱情中帶著足夠的矜持。
唯獨一人顯得太過熱情,帶著隨行的仆人,隔了七八個艙位,無視周圍乘客的側目,就直直的擠了過來“米議員!米議員!”
濃烈的玉露香精的味道撲鼻而來,米彧小退了半步,暗自慶幸至少不是海外泊來的玫瑰花露,而是清淡了許多的玉露香精。
不過香精混了體味之后,依然讓人難耐。
“米議員是準備去會館下榻,不知這幾日可有空閑。在下在京中頗有幾個朋友,過兩日做個東道,還望議員能夠賞光。”
米彧口稱一定一定,打了個哈哈,“若有閑,必然赴宴。”
對方操著一口難懂的廣南口音,外表卻是再純正不過的胡人。
這是阿剌伯的胡商,不是黑汗國的胡人。而是來自更西方,比天方還要遠的阿剌伯的胡商。
按照珍藏在一些大海商家中的秘藏海圖,去往阿剌伯的海船在下南洋后,要一路向西穿過海門海峽,繞過天竺半島北上,才能抵達阿剌伯半島。
過去這可以說是死亡之路,并不比走瀚海沙漠的陸路更安全。一路上海盜無數,尤其是以海門海峽一段最為猖獗。
不過近年來,這些海盜給南海艦隊和南洋的種植園添了不少精壯的苦力,因而也逐漸式微,亦使得南方的大食胡商、阿剌伯胡商的數量也越來越多,廣州、泉州兩處,隨處可見蜷發高鼻的胡商身影。而各種膚色的海外胡女則數量更多。
米彧在廣南定居,家里就有十幾個金發碧眼、高鼻深目的胡姬。但米彧不想與此人多打交道,只是搪塞推脫。
但米彧的搪塞之言卻讓胡商誤會了,興致很高連聲道,等他明日安頓好之后,就派人去米彧下榻的會館送信。
米彧笑著點頭,打發了這個胡商,又走過去與幾個車上的臨時鄰居聊了幾句。
能坐上軟臥,少不了出身富貴。不過從大多數人的裝束上,都看不出太多富貴之氣。
富貴人家出門,穿金戴銀,用著綾羅綢緞的并不多,基本上都會選擇色澤樸素的衣物。只有從衣料的針腳和裁剪上,才能看得出其人的身家底蘊。
只有那胡商不同,恨不得將家底全穿在身上。
米彧這兩天在車上的時候,與幾人有了一點交情,雖然只是萍水相逢,卻也是難得了,說不準日后什么時候就派上了用場。
汽笛一聲長鳴,列車在東京車站的站臺旁停了下來。
車上的乘客蜂擁而出,米彧也跟著人流離開這趟列車,與幾個新朋友一起,走進了官員和一等車乘客專用的走道。
走道很快到了盡頭,眼前是一處開闊的大廳,只比東京車站能容納數千人的候車大廳稍小一點,但此處沒有候車大廳的喧鬧嘈雜,看起來竟有幾分冷清。
米彧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目標,回身與幾個新朋友相互交換了在京的聯絡地點,然后告辭而去。
在他的身后,有幾雙艷羨的眼神看著米彧,走進了廳中的一處鋪面中,鋪面門面正上方的匾額上,是篆體的雍秦二字。
雍秦商會在車站里有兩個專門的接待點,這座大廳里就有一個。旁邊一點是福建商會和自然學會。基本上開封府中稍微大一點的會社,都在車站的一、二等廳內有著專屬的接待點。但能夠占據了最好地段的,則只有雍秦商會、福建商會,自然學會,以及齊云總社、賽馬總社這樣的頂級會社。
走進雍秦商會的接待點,一名結束整齊的年輕人就迎了上來。臉上的微笑,半是殷勤,半是矜持,“請問官人有何吩咐?”
米彧尚未說話,放下了行囊的伴當,早遞上了米彧在商會內部的證明文件。
年輕人雙手接過證件,正反看了一遍,臉上的神色就是一變。忙回身交給鋪內的管事。
管事年紀也不大,接過證件一看,慌忙站起。疾步走過來,雙手把米彧的證件遞還,恭敬的問:“可是欽州的米議員?”
米彧點點頭,打量著鋪內的陳設,“換新人了,原來的陳小哥呢?”
“議員問的可是陳東?他被派去河北了。”管事一邊說著,一邊請米彧坐下,讓下人端了茶來,“議員遠來辛苦了,不知是準備去會館歇息,還是有其他的落腳點。”
“當然是會館。”米彧笑道,“總得對得起自家交的會費吧。”
雖然是說笑,但米彧平均兩年就要來一回東京,對商會的接待系統還是很滿意,若無必要,都會住在會館中。
管事也陪著笑,讓人去安排車子。
米彧也不急著上車,呷了一口茶,閑閑的問道,“最近京里有什么消息?”
“不知議員聽說了沒有,”管事想了一下說道,“朝廷要借錢了。”
米彧訝然:“為何?”
“今年的收成不好,還要打仗。所以國計有些艱難。所以朝廷就準備借些錢來支撐一下。”
米彧早知道今年夏秋二稅不會好,但也沒想到朝廷會淪落到要對外借錢的地步,“這是誰的提議?國計都這么難了?!相公怎么說?讓會里湊一湊不行嗎?”
米彧心急的說著。幫相公就是幫自家,米彧不會吝嗇錢。要是國計困難,韓相公都難逃責難,商會也么沒好處。真要不妙,會里各家報效一點,湊齊虧空,這正是償還相公恩情的時候。
管事搖搖頭,“這是三司的提議,相公和章相公都同意了。前幾天,國債已經對外賣了。才一天,第一期兩百萬貫已經賣光了。基本上是俺們會里和福建一家一半。明天要發賣第二期,據說有一千萬貫。”
“國債?”
對韓岡多年的了解,讓米彧在聽到國債這個新詞的時候,就立刻想到這件事是不是韓岡故意安排出來的。如果這是韓岡的計劃,作為忠實追隨者,米彧很愿意聽命行事。畢竟聽韓岡吩咐,從來都沒有吃虧過。
“國債要怎么買?現錢?”
米彧說著,就在盤算怎么籌集資金。他手邊一下子還拿不出多少現金來,帶上京的,都只是金票。
這時他就聽到管事的聲音,“據說可以用金票來購買。”
米彧眼眉一挑,心臟不爭氣的劇烈跳動了起來。
難以偽造,同時根基深厚的金票,早就在商人中通用了,現在又有了朝廷背書,豈不是要通行天下了?
本來平安和民生兩家的金票在全天下的商人中都已經開始通行了。只是最低一百貫的面額,讓金票只能在商人中使用。而平安號和民生號都無意降低金票面值,免得發行量過大,無法遏制偽造。金票最早是平安號發行的飛錢,從那時起,偽造就沒有斷絕過。只因為面值很大,發行量相對較少,很容易能夠查到帳,加上各種防偽標記,使得偽票無法生存,基本上沒有造成損失。
從米彧的角度,他可是很愿意使用這金票的。
金票的作用將會遍及天下,他已經做到了欽州代表議員,成為了大議會的成員,在雍秦商會內部的地位自然也不低。現在他在平安號里也有了千分之一的股權,雖然并不多,但平安號的好消息,就是他的好消息。
“車還有多久到?”他急著催促道。
管事抬眼看了下門口處手下人的手勢,笑著說,“議員隨時都可以上車。”
“多謝了。”米彧一點頭,他身后的伴當就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小綢錢囊來,遞給了管事。
管事立刻又站了起來,正容推拒道,“多謝議員的賞賜,不過會中有規定,小人不能收。”他又笑著讓人拿來了一本簿冊,對米彧說,“議員若覺得小人,還盼議員給小人一個好評。”
“也好。”米彧點點頭,提筆在簿冊的新頁上簽了自己的名字,在滿意一欄畫了一個圈,手指粘了一下印泥,印在了自己的簽押上。
一切手續辦好,米彧被管事一路送到車站門前的上車點。
稍遠處,軍用候車處前,一輛輛大號馬車停在路邊,一隊隊士兵從車上跳下來。
整隊報數的口號,隔著老遠就沖入耳朵里。
“這是要去北面的?”米彧回頭問管事。
“不。”管事搖頭,在后幽幽說道,“是東面要打大仗了。”
更多全文字章節請到神馬閱讀,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