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軌嗎?
韓岡向烤架的方向掃了一眼,發現店主和小二早把韓岡、薛向和兩家的元隨所點的各色酒菜都做好送上,識趣的躲到了隔鄰的鋪子中。
“如今只在碼頭上用了鐵軌,若是能將方城山軌道改造成鐵軌,再經過半年的驗證和對比,就能正式確認鐵軌的好處了。到時候,推行天下也能有幾分底氣。”
韓岡配合著薛向的說話。薛向主動提起鐵軌,這自然是示好的表現,理所當然得有一個善意的回應。
“鐵軌的好處其實不用驗證就能看得出來,總比木軌要方便。”薛向正色道,“現在鐵軌的成本比硬木軌道還要便宜,將木軌換成鐵軌,道路的造價也能降下來。而且還有日常維護的費用,也能省下許多。”
韓岡點頭表示同意,他就是軌道的倡導者,鐵軌這個名詞還是從他口里流傳出去的,一應數據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節省個一半應該不在話下。”
舊有的以硬木制成的軌道的價格其實并不便宜,而且更換頻繁,就算用銅皮為墊,也很容易損壞。但因為有著讓人嘆為觀止的運費收入,木軌高昂的維護費用,也不過是讓利潤攤薄了幾分而已。不過任誰都會愿意看到更高的利潤,有誰會嫌錢燒手?
相對于木軌,鐵軌要強得多,讓人擔憂的銹蝕問題,相對于木料的損耗,根本微不足道。據韓岡所知,京城碼頭上的軌道,在更換了鐵軌之后,維修費用一下就下降到只有之前三成。若是是方城山軌道也換成鐵軌,隨著維護成本的下降,那么節省下來的成本自然便意味著利潤的上漲。如果換個思路,將運費稍稍下降,由此將能夠吸引更多的商家利用這條通道,相對的也能得到更多的收入。
對方城山軌道換裝鐵軌后的利潤預測,韓岡稍嫌保守一點,薛向則是更為樂觀,不過兩人交換了各自的觀點后都能確定,絕對是能讓天子也欣喜不已的數字。
君子不言利的‘賢良’或許會對韓岡和薛向的對話嗤之以鼻,貴為宰輔、學士,卻還在計較錙銖之利,但韓、薛二人說話的時候,雖然的并不是公廨中的正經嚴肅,但鄭重的語氣,也完全不似酒桌邊的閑聊。
“……只不過要防備著有賊人貪圖小利,從軌道上竊取鐵料。”
“這世上哪有完美無缺的事?就算出點意外,有點波折,也不會影響大局。何況京城汴水上的碼頭已經開始使用鐵軌,卻沒聽說哪家被偷盜,不需要顧慮太多。”韓岡不以為然,“而且若是知道竊取鐵軌會害死到多少人,還敢喪心病狂下手的,當也是極少數了。。”
“說得也是。”薛向點頭,少了軌道,馬車一旦出軌,很有可能會造成人車內員死傷,在考慮到嚴重的后果之后,的確不會有太多人了,“一旦知道軌道上翻車會造成多大的傷亡,世上應當不會有幾人敢下手了。”他停了一下,“其實薛向還有一個想法。”
“什么?”韓岡立刻問道。
薛向露出了一絲笑意:“御道是沒人敢動的。”
韓岡正拿著酒盞的右手震了一下,但他立刻就仰頭飲酒,看不住有什么異樣,但對薛向的打算卻是看明白了。
御街中央由兩條御溝護起的御道,以黃土墊成,沒人敢隨便踏上去。如果將軌道視同御道,敢于破壞之人以大不敬之罪論之于法,想來也沒幾人敢于犯禁。
但只是沒幾人,并不是完全沒有,鋼鐵和黃土不一樣的,而喪心病狂的賊子,韓岡在任職地方的時候也判過幾個。不過鐵軌畢竟不是能賣高價的東西,一點小錢換了全家的腦袋,很少有人會那么蠢。
韓岡不會一廂情愿的認為只要鋼鐵生產得更多,價格就能越低,會打鐵軌主意的賊人也就會越來越少。這么想,就實在太天真了。無論鋼鐵的價格再降,也不會比無本買賣成本更低。不過后世的鐵路既然能夠順利推廣,韓岡相信,這個時代也一樣能夠做到。
薛向很高興韓岡能夠這么配合,今天與韓岡到這家店里喝酒雖然是一時興起,但與韓岡好好談一談卻是長久以來的想法。
如果對遼開戰的話,一條運力幾乎能于水運相媲美的運輸線,是戰勝遼國的關鍵所在。只要稍通兵事就知道穩定暢通而且運輸量巨大的補給線,對戰爭的結局能起到什么樣的作用。而且薛向很早就想將手伸到沒有運河的地方了,只是這件事,必須經過韓岡。
韓岡和薛向兩人自然不會交淺言深,但利益交換則是很正常的。韓岡就算眼下不受待見,但天子照樣要讓他做太子師,日后執掌朝政也不是幻想。
薛向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家中子弟著想。能在財計上見功勞,又怎么可能是那等只能靠清白寒素來妝點門面?為子女考量,為家族籌謀,與韓岡打好關系,也不是什么丟臉的事。
韓岡在年齡上優勢太大了,再加上未來帝師的身份,至少在東西兩府之中,不會有人愿意與其為敵,交好是主流,最壞也只是不來往而已。文武百官,除了要踩人上位的臺諫官,絕大多數朝臣都不愿無故開罪韓岡。
“不過下一條軌道的位置,子正兄覺得放在何處為好?河北嗎?”韓岡做著最后的確認。
薛向似乎有些猶豫:“……遼國的那位尚父,說不定正等著借口用兵南方。”
“三月不磨,寶刀也會生銹。十年不戰,西軍大概就會落到跟河北禁軍差不多的等級了。”韓岡鄭重其事地說著,“光是甲堅兵利是不夠的。”
換而言之,韓岡的言下之意就是耶律乙辛等得起。
薛向臉上有著幾分苦澀,宋遼之間有和約在,除非當今天子敢于將歲幣免除,否則朝臣們都不會支持遼國,也就是說,沒有人會為天子的獨斷所帶來的后果負起責任。既是如此,趙頊還能怎么做?他可沒有趙匡和趙光義的控制力,能強壓著兩府為他的決斷掃平道路。
樞密院同知和端明殿學士在州橋夜市上對坐飲酒,京城里到了明天,這個消息恐怕早已經傳得沸反盈天。
不過薛向不在乎,今天在坐到這里之前,與韓岡對坐飲酒會在天子那里得出什么樣的結論,他早做了預測。這個損失,他承擔得起。
回到家中,已經是二更天,連雪都停了,但家里的妻妾卻還都醒著。
“官人怎么回來遲了?”親手接過韓岡身上的披風,交給身后的婢女,王旖貌似隨意的問著。
“路上給薛子正耽擱了一點時間。”
“是因為遼國小皇帝的事?”
想想也是,趙頊在文德殿上親口說出來的事,文武百官與聞,一個白天過去,說不定消息都傳到南京應天府去了,京城里面耳朵長一點的當然就聽說了。
“嗯……沾了點邊吧。”韓岡滿不在意,“其實說大也不大,不過死了個人而已。說他是皇帝,其實也勉強。”
“不會有什么事吧?”在旁隨侍的韓云娘小心翼翼的問著。
“能有什么事?”韓岡微微一笑。不過是當天子清醒一點,算不了什么大事,與薛向的一番懇談,才是今天的重中之重。
說是這么說,韓岡自知自己今天在殿上肯定是又讓趙頊不痛快了。不過這也沒什么,韓岡不是很在乎。與絕大多數朝臣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將天子的一廂情愿擋回去要更重要的一點。
判斷耶律乙辛在遼國國內的地位穩固與否,趙頊和臣子們有著很大的差異。
趙頊這個皇帝總是一廂情愿的認為奸臣肯定不得人心,坐到皇位上,天生就該得到所有人的忠心。就算是契丹那等蠻夷,也是該有無數忠臣等待時機將耶律乙辛這名竊國奸賊給趕下來。
這個想法是沒錯。對于遼國的朝臣、宗室和豪強們來說,一個黃口孺子做皇帝那沒什么,畢竟是從太祖太宗圣宗傳下來的嫡脈,世間的規矩不是如此嗎?而耶律乙辛在頭頂上發號施令,就讓人不忿氣了,同是臣子,憑什么他有資格?肯定有許多人想要將耶律乙辛給踢下來。
只是,愿意為此付出生命代價的又有幾人?
大臣們看得很清楚,至少是時常能見到天子的重臣,或多或少都明白皇帝這種生物不過是個坐到了一個好位置上的普通人,根本就不會相信有無緣無故的忠心,以及無所顧慮的付出,只是不敢明說出來罷了。
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這是五代武夫們共同的看法。難道當今文臣的見識會還不如五代的武夫,還有人會認為皇帝是天授?所謂受命于天,到這個時代了,讀書人中,除了些個老冬烘以外,已經沒有幾人會全心全意相信了。史書中的反例可是多如牛毛。
這便是天子和臣子決定性的不同。
當然,也不是韓岡這般全然不信,絕大多數還是半信半疑。就跟求神拜佛一般,有幾個士大夫會相信去上一炷香,就能一切平安的?但有空沒空拜一拜,求個心安而已。
只要耶律乙辛能治國,遼國國中安泰,做一個隋文帝又有何難?怎么得人忠心,聽話的富貴榮華,不聽話的那就是死全家,等到在這樣的脅迫下習慣了,那么忠心自然而然也就有了。實力才是第一位,王莽要不是自尋死路,玩什么復古,新朝延續個兩百年也不是不可能。
以耶律乙辛的手段,要做到這一點,自然不會有什么問題。沒用太大的代價就從大宋這邊搶下了西夏的半壁江山,想來也是極得人心。除非他年老糊涂,或是病重無法理事,否則想要撼動他的地位,那是千難萬難。
做臣子的,有幾個看不出來?
當年皇太叔耶律重元起兵造反,耶律乙辛為遼宣宗耶律洪基平定亂事,之后數十年一直致力于打壓近支宗室。耶律乙辛如今能如此猖狂,也跟遼國近支宗室無力有關。
只要遼人還沒有主動挑起戰事,大宋北界依然得繼續保持著和平。對韓岡而言,今晚與薛向的會面才更為重要。這是在對天子施加壓力,更代表韓岡在朝堂上影響力越來越大,對實現自己的目標,韓岡更添了許多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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