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韓岡拜見陛下。”韓岡向趙頊行過禮,又向向皇后行禮,“臣拜見殿下。”
“學士。”向皇后招呼韓岡,“你來看看官家,是不是就要大好了。”
韓岡應聲上前,上下一打量,皇帝除了手能動以外,比之前也沒什么大的區別,只是眼中的確多了些神采,“官家的氣色是好了許多,不知現在感覺如何?”
趙頊還拿不住筆,但用手沒問題。擺在床邊的是真正意義上的沙盤,盤子里平鋪著一層沙,扶乩用的。巫蠱一類的東西,在宮中一向最為忌諱,也不知從哪里翻出來。
趙頊的食指就在沙上劃著字,韓岡看著筆畫,應該是個‘好’。
手指畫字,這可比眨眼方便多了。現在看起來的確是病情好轉的樣子。只是回光返照也不是沒可能。
韓岡看看站在床邊的御醫們。
御醫們沒人敢說這是回光返照,只是恭喜天子病情好轉。至于趙頊會不會康復,或是情況變得更好一點,幾名御醫卻都不敢給出明確的答復。
將藥方寫成鬼畫符是韓岡記憶中后世醫生們的專利,而兜圈子說話是這個時代御醫們最擅長的事,將一句話鋪陳至千百句,最后讓人在言語的迷宮中暈頭轉向,其水平跟資深的官吏也差不多。絮絮叨叨說了好半天,給出的回答是再看一看。
韓岡同樣不清楚趙頊到底是好轉的征兆,還是回光返照。但即便是好轉,以趙頊癱瘓了兩個月的情況,想要恢復如初是絕對不可能的。可韓岡也不方便明說。而且御醫們能兜圈子,他也能。不過韓岡沒有拾人牙慧的打算。
“陛下病勢稍可,當為天下同喜,相公們不可不知會。”韓岡找了個合理的借口,“還請陛下、殿下遣使。”
向皇后啊了一聲,她只顧著招御醫、招韓岡,卻忘了宰相和執政。
韓岡看著皇后招來一名名親信內侍,讓他們帶著口諭招宰輔們入宮。
方才自己入宮時,御街上放煙花的市民們可都看到了,等宰執們入宮,看到的人恐怕會更多。也不知在真實的消息傳出去之前,外面到底會傳成什么模樣。
說起來韓岡其實有些驚訝,在自己應詔之前,為什么沒有去通知宰輔們。皇帝也清醒了,就算皇后沒想到,他也應該主動提出傳召宰執。
真不知皇帝現在在想什么。韓岡也算是擅長察言觀色,只是趙頊除了眼神中多了神采,僵硬的臉上卻看不出表情,依然木然。
可能是習慣成自然,皇后發號施令時并沒有向趙頊請示。韓岡雖沒能發現趙頊的神情變化,不過還是感覺到從他身上傳出一陣陰寒。
或許不是錯覺。韓岡相信自己的眼力。
天子現在已經能夠移動手指了,或許過些天還能開口說話,估計現在已經在幻想日后能夠重新下地走路了。那么執掌天下大政的權柄,恐怕也不會甘愿放在皇后的手中。這與夫妻之情無關,至高的權力之前,沒有親情可言。
向皇后則是什么都沒感覺到,心情很好的樣子。將通知宰輔們的人都派出去后,更派人去通知其他嬪妃,像是要將好消息傳給所有人。
兩府宰執的住處,離皇城都不遠。大約半個時辰后,宰輔們陸陸續續都到了。蔡確跑得最急,曾布第二,其他人則是差不多時候同時到了。
應該也是在奉召時就聽到了消息,眾宰輔進殿時臉上都堆著喜色,蔡確甚至熱淚盈眶,拜禮時聲音哽咽,幾至淚下。
只是韓岡能看得出來,大多數人臉上的喜色都有些勉強。有著一種很微妙的感覺。
“病氣之去如舊歲之辭,陛下新年康復。此誠不勝之喜。”
“當頒赦詔,為陛下賀,為天下賀。”
宰輔們說著善禱善頌的話,趙頊聽了一陣,動著手指,畫了一個‘種’字。
雜音頓時沒了。
種諤。
天子果然還是最掛念西北的軍事。
蔡確道:“種諤已尊奉陜西宣撫之名,領兵救援溥樂城。有陜西宣撫司在,陛下勿須擔憂,可安心養病,靜待捷報。”
瘦小干枯的曾布也立刻附和:“有呂惠卿坐鎮,種諤依令而行,必不致使遼人得意猖狂。”
陜西那邊的動向,從種諤和呂惠卿的奏報中就能看得出有問題。蔡確和曾布就是將事情全都往呂惠卿身上推。兩人當然不是在幫呂惠卿確立宣撫使的權威,是等著看呂惠卿被種諤弄得灰頭土臉。
這幾個都在等著看呂惠卿的笑話了。呂惠卿一門心思想要證明自己的能力,可撞到種諤這名一貫愛自行其事的下屬,縱是有萬般韜略,也施展不出來。
這時候,種諤兵發興靈的消息尚在半路上,連溥樂城解圍的捷報、青銅峽黨項人北進的八百里加急,都同樣還沒有傳回京城。韓岡自然不知道種諤會做到哪一步,不過種家五郎的脾氣朝野內外哪個不了解?天子定好的出兵日期,他偏偏敢提前出發。他還有什么事做不出來?
趙頊在沙盤上劃了四個字,將宰輔們的小心思點了出來:奏報不合。
宰輔們暗暗心驚。他們都知道皇帝天天都聽人讀奏章,但能對比兩人奏章,找出其中的破綻,可知趙頊的頭腦依然清醒。
這算是下馬威吧。
章惇恭聲道,“陛下若有生疑之處,還請明示,臣也好移文質詢陜西宣撫司。”
韓岡向章惇投去感激的一瞥。這是幫他確認趙頊到底是準備針對哪一個。種家還是呂惠卿。
種家跟韓岡的關系很深。只論軍中將領。李信、王厚、王舜臣、趙隆,這幾位是韓岡在軍中的鐵桿支持者,可以說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種家雖算比不上李信他們那么親厚,但有王舜臣、種建中乃至種樸這一層關系在,種家可算是韓岡在軍中的基本盤,相對的,韓岡也是他們在朝中的主要依仗。
韓岡不在乎呂惠卿是否受罰,也不在乎種諤的結果,但種樸和種建中這樣優秀的苗子,韓岡肯定是要保住。就算他們一時受了種諤的連累,韓岡他也還要保證種家內部有人能出來遞補。
趙頊又在沙盤上劃字,不是回答問題,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岡’。
這是要自己表明立場嗎?跳得也太遠了。韓岡想著,同時說道:“臣未見兩者奏章,不敢妄議是非。不過以臣之見,宣撫司和前線大將,一為帥、一為將,對戰局的看法必不能完全一致。若無大的參差,當在情理之中。”
河北可能得全?趙頊活動著手指,又跳到了后果上。
這是要否定向皇后的決策嗎?向皇后低著頭,臉對著床鋪內,讓人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韓岡立刻道:“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圣人之教也。遼人既然背毀盟約,中國也不能任其猖狂!否則遼人得寸進尺,不僅是陜西,河北、河東也將再無寧日。”
“臣亦為此擔心。遼人造釁,理當回擊。可就怕溥樂城救下來之后,宣撫司那邊還是不依不饒。”耶律乙辛的尷尬地位,讓他必須維護自己的聲望。可大宋這邊還沒有做好全面戰爭的準備。事情若當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先倒霉的肯定是河北。作為兩府中唯一的河北人,韓絳當然擔心家鄉,不過他雖然順著趙頊的話,卻依然死扣著陜西宣撫司,“遼人棄韋州而攻溥樂城,其實還是有分寸的。只是訛詐,并不是想毀盟。宣撫司遣種諤救援溥樂城,不知之后是否有應對之策?”
溥樂城是邊境上的軍城,周邊沒有村寨。遼人來圍攻,只要城池不破,就不會有太大的損失。遼人的本意還是給東京城施加壓力。可如今種諤領軍援救溥樂城,如果僅僅是驅敵還好說,要是他將南下的遼軍一股腦都解決了,或是殺傷過眾,耶律乙辛可就沒辦法壓制國內的激進勢力了。若種諤一時興起,進一步殺進興靈,戰爭便無法避免了。
韓岡不會代呂惠卿答話。只是韓岡沒開口,章惇則道:“此事可移文宣撫司。或是遣使問詢。”
趙頊沒寫字了,手略略抬高了一點,指了指韓岡。
“當付有司。”韓岡照樣推掉,不過看了看趙頊和皇后,他就更加明確地表明態度,“關西的臣子,自寇準寇忠愍以下,無一人主張對外敵委曲求全。臣亦不例外!”
韓岡說得有幾分自負,其實是為了種諤,但這的確是關西人的驕傲——至于陜州夏縣的那一位倒是不能算。陜州那是中條山外,早出潼關了。
沒人對韓岡的態度驚訝,陜西人一直都是對外敵強硬到底。連大儒張載都曾打算領兵開拓河湟。這是在幫種諤說話了,只是韓岡用的理由,卻讓他對種家的袒護顯得是公心而不是私心。
趙頊的手指停了下來,半天后不見動作,也沒人主動開口。
“官家是不是累了?”皇后低聲問著。
趙頊還沒反應,蔡確就已接上皇后的話,“深夜勞神不利御體,請陛下稍歇,臣請明日再聆聽圣訓。”
趙頊字寫到哪里,宰輔們的話說到哪里。沒有一個主動提起國事。皇帝的病情徹底好轉的可能性不大,想要重新得掌大權,說不定就要跟皇后為敵。趙頊的態度詭異,看出來的不少。可誰知道趙頊還能活幾日,這時候開罪了皇后,日后可是難有好下場。
如果排除其他因素,單純的在皇帝和皇后之間做個選擇的話,他們多半會選擇沒那么強勢的皇后——估計只有王安石會除外——自覺或是不自覺的要將趙頊排除在外。
韓岡微微而笑,幸虧現在臺面上大多是跟他脾氣相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