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雪越下越大,那會兒似柳絮,這會兒卻似鵝毛,紛紛揚揚落下。砂鍋里的湯煮得咕嚕嚕冒泡,混合著路永璋低沉的聲音。
他沒有隱瞞路棉和姜時晏,把下午從溫舒雅那里得到的真相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話音落地的那一刻,他長長嘆了口氣。
已經過去幾個小時,他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路棉聽完,久久沒回過神。姜時晏沒聽說過裴振赟這個人,表情有點茫然。路棉卻對他無比熟悉,是世交家的叔叔,對她特別好,她成人禮那天裴振赟還親自來參加了,送了她一份十分貴重的禮物。
要不是爸爸親口說,她也不敢相信所有的事都與他有關。如過不是他,媽媽不會出車禍,不會腿受傷,不會遠赴英國治療,她也不會出國,跟姜時晏分開三年……此刻她心里不知是何種滋味,只覺得千般萬般情緒交織在一起。
路棉看著路永璋,她尚且感到意外,更別說與裴振赟有手足之情的爸爸了,他心里一定非常難過吧。
關于公司的事,姜時晏插不上話,只是輕聲道“那您接下來打算怎么做?還有,阿姨那邊……您要跟她解釋清楚啊,她誤會你了。”
經過提醒,路棉眼睛一亮“對,要跟媽媽說一聲,她知道了肯定會開心的。”
她拿過一旁的手機,準備給遠在英國的榮繪打電話。
路永璋卻壓住她的手,阻止了她打電話的舉動。路棉疑惑地抬眸,路永璋說“還是我親自去跟她說吧。”
“爸爸的意思是……”
“我去一趟英國。”路永璋說,“我想當面跟你媽媽解釋清楚。”
這件事榮繪受到的傷害最大,不管是身體還是心理。他應該親口告訴她,他沒有做對不起她的事。
經此一事,他也累了,暫時什么都不想管,只想拋開所有好好放松一下。
路棉放下手機,由爸爸親自給媽媽解釋也好,這是媽媽的心結,理應讓爸爸解開。不過,爸爸這個時候出國真的沒事嗎?
“裴叔……他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爸爸你打算怎么處置他?”任由這種人放在公司里,誰能保證他以后不會再起壞心思。
路棉連一聲“裴叔叔”都不愿意再叫了,光是想想那樣溫和的叔叔背地里做出這種事,她就感到不寒而栗。
路永璋摸了摸她的頭,情緒緩和了許多,溫聲道“這些你就不用管了,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犯下的錯付出代價,爸爸知道該怎么做。”
裴振赟在公司待了二十幾年,他背后的關系錯綜復雜,想要一下子連根拔起不太可能,只能慢慢來。事情過去太久,調查起來也不容易,需要時間。
以前公司所有的決策基本都由路永璋過目,這次正好趁著出國消失一段時間,他倒要看看裴振赟能翻出什么大浪。
送走了路永璋,路棉和姜時晏一起收拾餐桌上的碗筷。姜時晏忽然聽到一聲清晰的嘆息聲,偏頭看向路棉,見她愁眉苦臉的樣子,不禁問道“事情真相大白了,你不開心嗎?”
“開心啊。”路棉說,“我只是不確定,爸爸和媽媽能不能和好如初,媽媽她的性格其實很倔強。”
姜時晏把一個個盤子放進洗碗機“你放心,岳父大人還愛著岳母大人,那他們就一定會和好。男人嘛,只要肯用心,沒有什么是辦不到的,他們倆和好只是時間問題。”
“你就這么肯定?”路棉不知道他打哪兒聽來的道理。
姜時晏背靠著流理臺,朝她一笑“我也是男人,當然清楚這一點。”
路棉看著他,忽然間反應過來“誰是你岳父大人岳母大人,你怎么亂叫!”
姜時晏捏了下她的臉,綻放一個迷人的微笑“稱呼遲早得改,我先練習練習,免得以后不習慣。你說呢?”
路棉“……”
路棉被他給出的理由打敗了。
路永璋訂了最早的一趟飛往英國的航班。
登機前,他在候機室給秘書打了一通電話,足足交談了半個小時,把國內的一切事情都安排妥當,這才放心地關掉手機。
這次出行他只身一人,不像往常一樣身邊簇擁著一群西裝革履的助理。除了秘書和家人,沒人知道他的行程安排。
路永璋沒有事先聯系榮繪,飛機降落在希思羅機場是十一個小時后。倫敦雖然沒有下雪,依然有著冬季該有的寒冷。
下午三點的陽光薄薄一層,照在臉上感覺不到絲毫溫暖。路永璋瞇了瞇眼,心情前所未有的輕松。
他打了個輛車,前往榮謙的別墅。
比起在飛機上坐了十多個小時,從機場到榮謙家的路程實在不算什么,可他卻覺得那樣漫長。
當白色的商務車停在別墅門口,路永璋放松的心情陡然變得緊張,類似于近鄉情怯,站在門口遲遲不敢進去。
負責送他的白人司機手撐著車窗框,腦袋伸出窗外,大聲喊道“嘿,哥們兒,你的包忘了拿!”
路永璋這才發現自己兩手空空,他這次過來沒帶太多東西,只有一個黑色的旅行包。大概是因為緊張,竟然把包忘在了車上。
路永璋折回去,司機把包拎出來丟給他。
“謝謝。”他雙手接過。
誰成想,轉過身的時候,他就見到了想見的人。
榮謙的妻子推著輪椅上的榮繪,旁邊站著一個小女孩,三人應該是從外面剛回來,輪椅把手上掛著兩個購物袋。
榮繪看到路永璋的那一刻,還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
之前路永璋跟她聯系過幾次,每次他提出要來英國看她,都被她拒絕了,她不想離了婚還拖泥帶水,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之后再聯系,路永璋就沒再提來英國的事了,因為他心里清楚,她一向是說一不二的。
現在,他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再過不久就要過年了,路棉已經回國,他要是有心,也該是去陪女兒,而不是過來找她。
路永璋手拎著旅行包,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alsa搞不清楚現在的狀況,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怔怔地看著路永璋,直到他走到近前。榮繪倒是坦蕩,直直迎上路永璋的目光“你過來找我,是有什么事嗎?”
大概跟路棉有關,總不會路棉要跟姜時晏結婚了吧?
念頭剛冒起就被她自己否定了,要是他們倆結婚,路棉一定會提前通知她。雖說她不想回國,但如果是這樣的大事,她肯定會回去,不用路永璋親自過來接。
榮繪自己在這邊胡思亂想,卻不知道路永璋也心亂如麻。
路永璋空著的那只手抓了抓西裝褲的褲縫,竟有一種久違的局促。事實上,他常年身居高位,習慣了冷靜從容處理任何事,鮮少會有這種不知所措,手腳都不知道要往哪兒放的感覺。
他清了清嗓子,盡量克制住復雜的情緒,說“我過來,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說。”
alsa聞言,提議道“不如我們進去再說吧,站在門口不太合適。”
榮繪沒有異議,alsa便推著輪椅走進別墅,小女孩安安靜靜地跟在身側,好奇地打量路永璋。
路永璋是離婚后第一次踏足這里,很久以前,他和榮繪帶著路棉來過。
一晃數年,這里早不是當初的樣子,臺階兩邊修有方便輪椅通過的坡度。進到溫暖的客廳,他一眼就看到裝在家里的電梯,這些都是為榮繪專門設計的。榮謙夫婦不可能二十四小時在家,即使他們不在,她一個人也可以自由出入家里任何一個地方。
路永璋盯著榮繪的腿,他記得路棉說過,回國前醫生診斷過,她的腿大有好轉,那么現在呢……
alsa倒了一杯茶端過來,然后牽著女兒去書房,把客廳留給他們兩個談話。
榮繪瞥了一眼一大一小離開的身影,垂下視線,理了理搭在腿上的毛毯“現在沒人打擾了,有什么話就說吧。”
路永璋深吸口氣,緩緩吐出來“當年的事,我欠你一個解釋……”
榮繪臉色忽然就變了,趕在他再次開口前打斷“我說了,事情都過去了,不要再提了,你不需要解釋什么,我對現在的狀態很滿意。你也看到了,我生活得很好。”
她說完緊抿唇瓣,保持著最后一分優雅。
“不是的,你聽我把話說完。”路永璋說,“靜園那一晚,我沒有喝醉,我什么都沒做,那個孩子也不是我的。這一切都是裴振赟設下的圈套,目的就是為了坐上集團董事長的位置。”
榮繪皺起眉毛,仿佛他說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話。
裴振赟?他不是路永璋最好的朋友嗎?當初一起創立榮露集團,在看不到任何發展前景的情況下,裴振赟拿出了全部的家當投入進去。之后的幾次危機,他也從未退縮放棄,陪著他們挺到了最后。
怎么可能是他搞的鬼?
“我說的都是真的。”路永璋握住她的手,“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我犯的最大的錯就是沒有保護好你,讓你受到傷害。”
榮繪表情略有松動,但也只是一瞬間,她不像路棉那么單純,路永璋說什么信什么。她沉吟片刻,淡淡道“證據呢?”
路永璋“是溫舒雅親口說的,她犯了事被抓了,將所做的事都交代出來了。我已經讓人暗中調查裴振赟,如果你不信,可以等調查結果出來再判斷。”
榮繪眼睫顫了下,面上擺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其實心里已經動搖了。
路永璋知道她的脾氣,沒有必要在這種事情上編謊話騙她,就算要騙她,他也不會等到現在。
路永璋握住她手的力道加重“這件事我也是受害者。我們已經錯過了那么久,我不想繼續錯過,所以我來了,來找你解釋清楚,求得你的原諒。”
他知道,榮繪不可能對他沒有感情。他們從校園時期就在一起,有著幾十年的感情基礎。當初選擇離婚,是因為她眼里揉不得沙子,事實證明沙子根本不存在,他們不該繼續形同陌路。
榮繪看著他,許久未說話。
就在路永璋以為她會點頭答應時,榮繪忽然別過臉,抽回了手,聲音沒有起伏“你也知道我的腿是什么情況,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不想改變。”
路永璋站起來,后退了一步,榮繪以為他要走,然而下一秒,她就聽見他說“你不需要做任何改變,需要改變的人是我。”
他是男人,應該主動適應她的生活,而不是讓她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
遠在北京的路棉始終不放心,哪怕姜時晏拍著胸脯跟她保證一定不會有問題,她還是忍不住擔心。
路棉一大清早就拿著手機在房間里轉悠,思考要不要打個電話過去詢問一下情況。
誤會解除了,她當然希望爸爸媽媽可以像以前一樣幸福美滿。
姜時晏靠在沙發扶手上看書,一雙大長腿搭在沙發上,而女朋友在眼前晃來晃去,他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于是一把將人撈進懷里“你要是想知道就打電話啊,還猶豫什么?”
“你不懂,如果有好消息,爸爸會告訴我的。他沒有打電話,那就說明事情進行得并不順利,我怕打電話過去詢問反而會打擾他。”路棉咬了咬下唇,“我還想今年過年能一家人團團圓圓呢,最好把國外的叔叔嬸嬸都叫回來。”
姜時晏一愣,對此計劃表示懷疑“那我呢?”
“你之前不是說年底沒通告,要回老家陪爸爸過年嗎?”路棉眨了眨眼睛,眼神無比天真。
姜時晏咧了咧嘴角,要不是看她乖乖的樣子,他都想用手指敲敲她的腦袋,問她是不是金魚腦子。
“我已經打電話跟爸爸說,今年會帶女朋友回家過年。你是想讓我一個人回去,然后被爸爸拿掃帚趕出去?”姜時晏頓了頓,控訴道,“路棉,你沒有良心。”
最后一句話是讀者常用來調侃長安大大的,被他引用了。
路棉一頓,兩眼望著天花板,一邊回想一邊說“對哦,我都忘了,你跟我說過,要帶我回去見你爸爸。但是,你也沒有跟我說是過年的時候回去見爸爸啊。那怎么辦,我好糾結哦。”
姜時晏“……ok,是我的錯。”
不管怎么樣,女朋友都沒錯,是他沒跟她說具體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