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大家都大聲地表示不滿,大家都在重復不知誰說出來的一句話:"只差和獅子角斗哩,"而且大家都感到恐怖,因此當弗龍斯基翻下馬來,安娜大聲驚叫了一聲的時候,并沒有什么稀奇的地方。但是后來安娜的臉上起了一種實在有失體面的變化。她完全失去主宰了。她像一只籠中的鳥兒一樣亂動起來,一會起身走開,一會又轉向貝特西。
"我們走吧,我們走吧!"她說。
但是貝特西沒有聽見。她彎著身子,正跟走到她面前的一位將軍說話。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走到安娜面前,殷勤地把胳臂伸給她。
"我們走吧,假使你高興的話,"他用法語說;但是安娜正在聽將軍說話,沒有注意到她丈夫。
"聽說他也摔斷了腿,"將軍說,"真是太糟糕了。"
安娜沒有回答她丈夫,她舉起望遠鏡,朝弗龍斯基墮馬的地方眺望;但是離那地方那么遠,而且那么多人擁擠在那里,她什么都看不見。她放下望遠鏡,正待起身走開,但是正在這時一個士官騎馬跑來,向沙皇報告了什么消息。安娜向前探著身子傾聽。
"斯季瓦!斯季瓦!"她叫她的哥哥。
但是她的哥哥沒有聽見。她又起身預備走。
"我再一次把胳臂伸給你,假使你要走的話,"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觸了觸她的手。
她厭惡地避開他,沒有望著他的臉,回答說:
"不,不,不要管我,我要留在這里。"
她這時看到從弗龍斯基出事的地點一個士官正穿過賽馬場朝著亭子跑來。貝特西向他揮著手帕。
士官帶來了騎者沒有受傷,只是馬折斷了脊背的消息。
一聽到這消息,安娜就連忙坐下,用扇子掩住臉。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到她在哭泣,她不僅控制不住眼淚,連使她的胸膛起伏的嗚咽也抑制不住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用身子遮住她,給她時間來恢復鎮靜。
"我第三次把胳臂伸給你,"他過了一會之后向她說。安娜望著他,不知道說什么好。貝特西公爵夫人來解圍了。
"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我邀安娜來的,我答應了送她回去,"貝特西插嘴說。
"對不起,公爵夫人,"他說,客氣地微笑著,但是堅定地望著她的眼睛。"我看安娜身體不大舒服,我要她跟我一道回去。"
安娜吃驚地環顧了一下四周,順從地站起身來,挽住她丈夫的胳臂。
"我派人到他那里去探問明白,就來通知你,"貝特西低聲對她說。
當他們離開亭子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照常和他遇見的人們應酬,而安娜也要照常寒暄應酬;但是她完全身不由已了,像在夢中一樣挽住她丈夫的胳臂走著。
"他跌死了沒有呢?是真的嗎?他會不會來呢?我今天要不要去著他?"她想著。
她默默地坐上她丈夫的馬車,他們默默地從馬車群里駛出去。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雖然看見了這一切,卻還是不讓自己考慮他妻子的實際處境。他只看見了外表的征候。他看見了她的舉動有失檢點,認為提醒她是自己的職責。不過單提這件事,不說別的,在他是非常困難的。他張開嘴,想要對她說她舉動不檢,但是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完全另外的話。
"說起來,我們大家多么愛好這些殘酷的景象啊!"他說。
"我看……"
"什么?我不明白,"安娜輕蔑地說。
他被激怒了,立刻說出他想要說的話。
"我不能不對你說,"他開口了。
"現在我們一切都要說穿了!"她想,感到恐懼。
"我不能不對你說今天你的舉動是有失檢點的,"他用法語對她說。
"我的舉動什么地方有失檢點?"她大聲說,迅速地掉轉頭來,正視著他的眼睛,但已經不帶著以前那種有所隱瞞的快活神色,而是帶著一種堅定的神色,她很費力地想借此把她感到的恐怖隱藏起來。
"注意,"他指著馬車夫背后開著的窗子說。
他起身把窗子關上。
"你覺得我什么地方有失檢點?"她重復說。
"一個騎手出了事的時候,你沒有能夠掩蓋住你的失望的神色。"
他等待她回答;但是她卻沉默著,直視著前方。
"我曾要求你在社交場中一舉一動都要做到連惡嘴毒舌的人也不能夠誹謗你。有個時候我曾說過你內心的態度,但是現在我卻不是說那個。現在我說的只是你外表的態度。你的舉動有失檢點,我希望這種事以后不再發生。"
他說的話她連一半都沒有聽進去,她在他面前感到恐懼,而心里卻在想著弗龍斯基沒有跌死是不是真的。他們說騎手沒有受傷,只是馬折斷了脊骨,他們說的是他嗎?當他說完的時候,她只帶著假裝的嘲弄神情微微一笑,并沒有回答,因為她沒有聽見他說了什么。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開始大膽地說了,但是當他明白地意識到他所說的話的時候,她感到的恐怖也感染了他。他看見她的微笑,他心里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錯覺。
"她在嘲笑我疑心太重哩。是的,她馬上就會對我說她以前對我說過的話:說我的猜疑是無根據的,是可笑的。"
在全部真相即將揭露的時刻,他最希望的是她還會像以前一樣嘲笑地回答說他的猜疑是可笑的、毫無根據的。他所知道的事是這樣可怕,以至他現在什么都愿意相信了。但是她臉上的驚惶而又憂郁的表情,現在看樣子連欺騙也不會了。
"也許我錯了,"他說。"假如是那樣的話,就請你原諒我吧。"
"不,你沒有錯,"她從容地說,絕望地望著他的冷冷的面孔。"你沒有錯。我絕望了,我不能不絕望呢。我聽著你說話,但是我心里卻在想著他。我愛他,我是他的情婦,我忍受不了你,我害怕你,我憎惡你……隨便你怎樣處置我吧。"
她仰靠在馬車角落里,突然嗚咽起來,用兩手掩著臉。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沒有動,直視著前方。但是他的整個面孔突然顯出死人一般莊嚴呆板的神色,而這神色直到他們到了別墅都沒有變化。快到家的時候,他回過頭轉向她,還是帶著同樣的神色。
"很好!但是我要求你嚴格地遵守外表的體面直到這種時候,"他的聲音發抖了,"直到我采取適當的措施來保全我的名譽,而且把那辦法通知你為止。"
他先下車,然后扶她下了車。在仆人面前,他緊緊握了握她的手,又坐上馬車,駛回彼得堡去。
他走后不一會,貝特西公爵夫人的仆人來了,給安娜送來一封短信。
"我差人到阿列克謝那里去探問他的健康情況,他回信說他很好,沒有受傷,只是感到失望。"
"這樣,他會來了,"她想。"我把一切都對他講明了,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
她看了看表。她還得等三個鐘頭,回憶起他們最后一次會面的詳細情節使她的血沸騰起來。
"唉呀,多么光明啊!這是可怕的,但是我愛看他的臉,我愛這奇幻的光明……我的丈夫!啊!是的……哦,謝謝上帝!和他一切都完了。"
在謝爾巴茨基一家前往的德國的小溫泉,像在所有人們聚集的地方一樣,照例發生了一種可以說是社會結晶那樣的過程,把社會中每個人都指派在固定不變的地位上。正如水滴在嚴寒中一成不變地會變成冰晶的特定形狀一樣,到溫泉來的每個新人同樣也立刻被安置在特定的地位上。
Fürst謝爾巴茂基:sammtGemahlinundTochter,①由于他們所住的房間,由于他們的名望和結交的朋友,立刻被結晶化在為他們指定的一定地位上了。
今年有一位真正的德國Fürstin②到溫泉來,因此,結晶化的過程就進展得比以前更加劇烈了。
①德語:謝爾巴茨基公爵及夫人與女公子。
②德語:公爵夫人。
謝爾巴茨基公爵夫人一心一意地想要她的女兒謁見這位德國公爵夫人,在他們到達的第二天,就舉行了這個儀式。基蒂穿著一件從巴黎定制的極其樸素的,就是說,極其雅致的夏季連衣裙,深深地而又嫻雅地行了屈膝禮。德國公爵夫人說:"我盼望玫瑰色很快回到這美麗的小臉上來,"這樣就立刻給謝爾巴茨基一家確定了一定的生活軌道,要脫離這軌道是不可能的。謝爾巴茨基家還結識了英國某貴夫人的一家,一位德國伯爵夫人和她那在最近一次戰爭中受了傷的兒子,一位瑞典的學者,和康納特兄妹。但是謝爾巴茨基一家來往最密切的是一位莫斯科的貴夫人瑪麗亞·葉夫根尼耶夫娜·爾季謝娃和她女兒(基蒂不喜歡她,因為她和她一樣,也是為戀愛而病的)以及一位莫斯科的上校,這位上校,基蒂從小就認識,而且老看見他穿著制服,佩著肩章,現在,由于他的小眼睛、他的袒露脖頸和花花哨哨的領帶而顯得格外可笑,同時又因為無法擺脫他而使人厭煩。當這一切狀態這樣固定下來的時候,基蒂開始感到非常厭倦了,特別是因為公爵到卡爾斯巴德①去了,只剩下她們母女二人。她對于她認識的人們不感興趣,覺得從他們身上不會得到什么新的東西。她在溫泉最大的興趣就是觀察和猜測她不認識的人。這是基蒂的特性,她頂希望在人們身上,特別是在她不認識的人們身上找出最優秀的品質。而現在當她猜測那些人是誰,他們彼此間是什么關系,以及他們是些什么樣的人的時候,基蒂把最令人驚嘆的高貴性格賦予他們,通過觀察來證實自己的想法。在這些人中,最吸引她注意的是一位俄國姑娘,她是和一個俄國夫人,大家叫她做施塔爾夫人的一同來到溫泉的。施塔爾夫人是上流社會中的人,但是她病得不能走路,只在罕見的晴朗日子里坐著輪椅在浴場出現。但是施塔爾夫人和俄國人一個也沒有來往,這與基說是由于疾病,毋寧說是由于驕傲——謝爾巴茨基公爵夫人是這樣解釋的。這個俄國姑娘照顧著施塔爾夫人,而且,如基蒂所觀察出的,她還和所有害重病的病人都很要好,那樣的病人在溫泉是很多的,而且大大方方地照顧他們。這個俄國姑娘,如基蒂推斷的,和施塔爾夫人并沒有親屬關系,她也不是一個雇用的陪伴。施塔爾夫人叫她做瓦蓮卡,而旁的人都叫她做"m-lle瓦蓮卡"。除了這個姑娘和施塔爾夫人以及和旁的素不相識的人的關系使基蒂發生興趣之外,基蒂像常有的情形那樣對于m-lle瓦蓮卡感到說不出來的好感,而且在她們的視線相遇時覺出來她也喜歡她。
①卡爾斯巴德,即卡羅維發利,捷克共和國的城市,為著名的礦泉療養地。
這位m-lle瓦蓮卡,倒未必是度過了青春,但是她好像沒有青春的人一樣:她可以看成十九歲,也可以看成三十歲,假使對她的容貌細加品評的話,她與其說是不美,毋寧說是美麗的,雖然她臉上帶著病容。如果她不是太瘦,她的頭配著她的中等身材顯得太大的話,她一定是很好看的;但是她對于男子大概是沒有吸引力的。她好比一朵美麗的花,雖然花瓣還沒有凋謝,卻已過了盛開期,不再發出芳香了。而且,她不能吸引男人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她缺乏洋溢在基蒂身上的東西——壓抑住的生命火焰,和意識到自己富有魅力的感覺。
她好像總是忙于工作,這是毫無疑問的,因此好像她對別的事情都不感興趣。她以自己和基蒂形成的對照,特別吸引住基蒂。基蒂感覺到在她身上,在她的生活方式上,她可以找到她苦苦追求的榜樣:那就是超脫世俗男女關系的生活情趣、生活價值,那種男女關系現在那么使基蒂厭惡,而且在她看來就像是等待買主的可恥的陳列品一樣。基蒂越仔細觀察她那素不相識的朋友,她就越確信這位姑娘是如她所想像的十全十美的人物,因此也就越加急切地想要和她結識了。
兩個姑娘每天要遇見好幾次,而每當她們相遇的時候,基蒂的眼神就說:"你是誰?你是怎樣一個人?你真是如我想像的那樣優美的人嗎?可是千萬不要以為,"她的眼色補充說,"我一定要和你結識,我不過是羨慕你,喜歡你罷了。""我也喜歡你呢,你是非常、非常可愛啊。要是我有時間的話,我會更喜歡你的,"不認識的姑娘的眼色回答。基蒂確實看見她老是忙碌著:她一會把一家俄國人的小孩從浴場帶回去,一會去給一個病婦拿毛毯圍在身上,一會去竭力安慰易怒的病人,一會又給什么人挑選和購買喝咖啡吃的點心。
謝爾巴茨基一家到來以后沒有多久,一天早晨在溫泉出現了兩個人,引起了大家不友好的注意。一個是高大、駝背的男子,他兩手粗大,有一雙純真而又可怕的黑眼睛,身穿一件短得不合身的破大衣,一個是麻臉的、面目可愛的、穿得很壞而俗氣的女人。認出他們兩個都是俄國人,基蒂就已經開始在想像里構想著關于他們的美好動人的戀愛關系。但是公爵夫人從Kurliste①上查出來他們就是尼古拉·列文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就向基蒂說明這個列文是怎樣個壞蛋,這樣,關于這兩個人的一切幻想就全破滅了。與其說是由于她母親告訴她的那些話,還不如說是由于這是康斯坦丁的哥哥,基蒂突然覺得這兩個人討厭極了。現在,這個列文,以他扭動腦袋的習慣,在她心里喚起了抑制不住的厭惡心情。
①德語:旅客簿。
她感到他那雙緊盯著她的可怕的大眼睛好像表露出憎惡和嘲笑的神色,于是她極力避免遇見他。
三十一 是一個陰雨的日子,雨下了整整一早上,病人們拿著傘,蜂擁到回廊里。
基蒂和她母親,還有那位穿著在法蘭克福買現成的西服昂首闊步的莫斯科的上校一道走著。他們在回廊的一邊走著,竭力避開在那一邊走動的列文。瓦蓮卡穿著黑色衣服,戴著垂邊的黑帽,陪著一個瞎眼的法國婦人從回廊那頭走到這頭,每當她碰見基蒂的時候,她們就交換著親切的眼光。
"媽媽,我可以和她講話嗎?"基蒂說,注視著她那不相識的朋友,而且注意到她正向礦泉走去,她們可以在那里相見。
"啊,要是你很想這樣的話,我先去探聽她的情況,親自去認識她,"她母親回答。"你看出她身上有什么地方特別呢?她一定是一個陪伴人的。要是你想的話,我就去和施塔爾夫人結識一下。我本來認識她的bellesoeur①的,"公爵夫人補充說,傲慢地抬起頭來。
①法語:弟婦。
基蒂知道,公爵夫人因為施塔爾夫人好像避免和她結識而生氣。基蒂沒有堅持。
"她多可愛啊!"她說,望著瓦蓮卡正在把杯子遞給那法國婦人。"您看,一切都是多么自然和可愛啊。"
"看了你的engouements①真好笑呢,"公爵夫人說。"不,我們還是轉回去吧,"她補充說,注意到列文偕同他的女人和一個德國醫生正迎面走來,他高聲地、憤怒地和那醫生談論著。
①法語:迷戀。
她們轉身走回去的時候,忽然聽見已經不是高聲談話而是叫嚷的聲音。列文突然停住腳步,對醫生叫嚷著,而醫生也發火了。一群人圍住他們看。公爵夫人和基蒂連忙退避,可是上校加入人群中去探聽是怎么回事。
一會兒以后上校追上了她們。
"怎么回事呢?"公爵夫人問。
"可恥呀,丟人呀!"上校回答。"最怕的是在國外遇到俄國人呢。那位高大的紳士在和醫生爭吵,用各種話辱罵他,為了不滿意他治療的辦法,他還當著他的面揮動起手杖來。簡直丟人呢!"
"啊,多不愉快呀!"公爵夫人說。"哦,結果怎樣呢?"
"幸虧……一位戴菌形帽子的姑娘……出來調解。我想她是一位俄國姑娘,"上校說。
"Mademoiselle瓦蓮卡吧?"基蒂高興地問。
"是,是。她第一個挺身出來解圍,她挽住那個男子的胳臂,把他領走了。"
"您看,媽媽,"基蒂對她母親說。"您還奇怪我為什么那么贊美她哩。"
第二天,當基蒂注視著她那不相識的朋友的時候,她注意到瓦蓮卡小姐對待列文和他的女人已像對待旁的protégés①一樣了。她走到他們面前,和他們交談,給那位任何外語都不會說的女人當翻譯。
基蒂開始更急切地懇求她母親允許她和瓦蓮卡認識。雖然好像首先要和妄自尊大的施塔爾夫人去攀交,在公爵夫人是不愉快的,但她還是探聽了瓦蓮卡的情況,而且知道了她的底細,使她斷定這種結識益處雖少卻也無害,她就親自走近瓦蓮卡,去和她結識。
挑選了這樣一個時刻,她女兒到礦泉去了,瓦蓮卡正站在面包店外面,公爵夫人走到她面前。
"請允許我和您認識,"她帶著莊嚴的微笑說。"我女兒迷戀上您了,"她說。"您也許還不認得我。我是……"
"那是超出相互的感情了,公爵夫人,"瓦蓮卡連忙回答。
"昨天您對我們可憐的本國人真是做了好事!"公爵夫人說。
瓦蓮卡微微紅了臉。
"我記不得了;我覺得我并沒有做什么,"她說。
"可不是,您使那個列文避免了不愉快的后果。"
"是這樣,spagne②叫我,我就竭力使他安靜下來;
①法語:被保護者們。
②法語:他的女伴。
他病得很重,對醫生不滿。我常照顧這種病人哩。"
"是的,我聽說您和您姑母——我想是您姑母吧——施塔爾夫人一道住在孟通①。認得她的bellesoeur呢。"
①孟通是法國有名的療養地。
"不,她不是我的姑母。我叫她maman,但是我和她沒有親屬關系;我是她撫養的,"瓦蓮卡回答,又微微漲紅了臉。
這話說得那么樸實,她臉上的正直坦白的表情又是那么可愛,公爵夫人這才明白了基蒂為什么那樣喜歡這個瓦蓮卡。
"哦,這個列文打算怎樣呢?"公爵夫人問。
"他快要走了,"瓦蓮卡回答。
正在這時,基蒂從礦泉走回來,看見母親和她的不相識的朋友認識了而顯出喜悅的神色。
"哦,基蒂,你那么想認識m-lle……"
"瓦蓮卡,"瓦蓮卡微笑著插嘴說,"大家都這樣叫我。"
基蒂快樂得漲紅了臉,久久地、默默地緊握著她的新朋友的手,那手沒有報以緊握,只是動也不動地放在她的手里。雖然那手沒有報以緊握,但是瓦蓮卡小姐的臉上卻閃爍著柔和的、喜悅的、雖然有幾分憂愁的微笑,露出了大而美麗的牙齒。
"我也早就這樣希望呢,"她說。
"但您是這樣忙……"
"啊,恰好相反,我一點也不忙,"瓦蓮卡回答,但是就在這時,她不能不離開她的新朋友,因為兩個俄國小女孩,一位病人的女兒,向她跑來。
"瓦蓮卡,媽媽在叫呢!"她們嚷著。
于是瓦蓮卡跟著她們走了。
三十二 公爵夫人所探知的關于瓦蓮卡的身世和她同施塔爾夫人的關系以及施塔爾夫人本人的詳情是這樣的:
施塔爾夫人是一個多病而熱忱的婦人,有人說是她把她丈夫折磨死的,也有人說是她丈夫行為放蕩,而使她陷于不幸。當她和她丈夫離婚以后生下她僅有的一個小孩的時候,那小孩差不多一生下來就死掉了,施塔爾夫人的親戚知道她多愁善感,恐怕這消息會使她送命,就用同天晚上在彼得堡同一所房子里生下的一個御廚的女兒替換了她死去的孩子。這就是瓦蓮卡。施塔爾夫人后來才知道瓦蓮卡不是她親生的女兒,但是她繼續撫養她,特別是因為不久以后瓦蓮卡就舉目無親了。
施塔爾夫人在國外南方一直住了十多年,從來不曾離開過臥榻。有人說施塔爾夫人是以一個慈善而富于宗教心的婦人而獲得她的社會地位的;又有人說她心地上一如她表現的一樣,是一個極有道德的、完全為他人謀福利的人。誰也不知道她的信仰是什么——天主教呢,新教呢,還是正教;但是有一個事實是無可置疑的——她和一切教會和教派的最高權威都保持著親密關系。
瓦蓮卡和她經常住在國外,凡是認識施塔爾夫人的人就都認識而且喜歡m-lle瓦蓮卡,大家都這樣稱呼她。
探聽到這一切底細,公爵夫人覺得沒有理由反對她女兒和瓦蓮卡接近,況且瓦蓮卡的品行和教養都是極其優良的:她的英語和法語都說得挺好,而最重要的是——她傳達了施塔爾夫人的話,說她因病不能和公爵夫人會晤很為抱歉。
認識了瓦蓮卡以后,基蒂就越來越被她的朋友迷住了,她每天都在她身上發現新的美德。
公爵夫人聽說瓦蓮卡唱得好,就邀請她晚上來給她們唱歇。
"基蒂彈琴,我們有一架鋼琴——雖說琴不好,但是您一定會使我們得到很大的快樂,""公爵夫人說,露出她那做作的微笑,基蒂這時特別不喜歡這微笑,因為她注意到瓦蓮卡并沒有意思要唱歌。但是晚上瓦蓮卡來了,而且帶來了樂譜。
公爵夫人把瑪麗亞·葉夫根尼耶夫娜母女和上校也邀請了來。
瓦蓮卡看見有她不認識的人在座,完全沒有顯出局促不安的神態,她立刻向鋼琴走去。她自己不能伴奏,但她卻能照歌譜唱得很好。擅長彈琴的基蒂給她伴奏。
"您有非凡的才能,"公爵夫人在瓦蓮卡美妙地唱完了第一支歌曲之后對她說。
瑪麗亞·葉夫根尼耶夫娜母女表示了她們的感激和贊賞。
"看,"上校說,向窗外眺望,"多少聽眾聚攏來聽您唱呀。"
在窗下確實聚集了一大群人。
"我很高興能使你們快樂,"瓦蓮卡簡單地回答。
基蒂得意地望著她的朋友。她為她的才能、她的歌喉和她的容貌而傾倒,而尤其令她傾倒的是她的這種態度——瓦蓮卡顯然不覺得她的歌唱有什么了不起,對于大家對她的贊美毫不在意;她好像只是在問:"我還要唱呢,還是夠了?"
"假使我是她的話,"基蒂想,"我會多么引以自豪啊!我看到窗下的人群會多么高興呀!但是她卻毫不動情。她唯一的愿望是不拒絕我的maman,要使她快樂。她心中有什么呢?是什么給了她這種超然物外的力量呢?我多么想要知道這個,而且跟她學習呀!"基蒂望著她的安靜的面孔,這樣想。公爵夫人要求瓦蓮卡再唱一支歌,瓦蓮卡就又唱了一支,又是那樣柔婉、清晰而美妙,她直立在鋼琴旁,用瘦削的、淺黑皮膚的著拍子。
樂譜中下一支歌曲是一首意大利歌曲,基蒂彈了序曲,回頭望了瓦蓮卡一眼。
"我們跳過這個吧,"瓦蓮卡說,稍稍漲紅了臉。
基蒂吃驚地、詢問似地盯著瓦蓮卡的臉。
"哦,那就下一個吧,"她連忙說,翻著歌譜,立刻明白了那個歌一定有什么隱情。
"不,"瓦蓮卡微笑著回答,把手放在樂譜上。"不,我們就唱這支吧。"于是她唱得和前幾支歌一樣平靜,一樣美好。
當她唱完了的時候,大家又感謝了她,就走去喝茶了。基蒂和瓦蓮卡出去走到和房子相連的小花園里。
"您聯想起和那個歌有關系的往事,我說的對嗎?"基蒂說。"不要告訴我,"她連忙補充說,"只說對不對。"
"不,為什么不?我會告訴您呢,"瓦蓮卡直率地說,不等她回答,就繼續說:"是的,它引起了我的回憶,那曾經是痛苦的回憶。我曾經愛過一個人,我常常唱那支歌給他聽。"
基蒂睜大眼睛,默默地、感動地凝視著瓦蓮卡。
"我愛他,他也愛我;但是他母親不贊成,因此他就娶了另外一個女子。他現在住得離我們不遠,我有時看到他。您沒有想到我也有戀愛史吧?"她說,在她的美麗的面孔上閃現了一剎那的熱情火花,那火花,基蒂覺得也曾經燃燒過她自己的整個身心。
"我沒有這樣想嗎?啊,假使我是一個男子的話,我認識您以后就再也不會愛旁人了。只是我不明白,他怎么可以為了要順著他母親的心意就忘記您,使您不幸呢;他是無情的。"
"啊,不,他是一個很好的人,而我也沒有什么不幸;相反,我幸福得很哩。哦,今晚我們不再唱了吧?"她補充說,向屋子走去。
"您多好呀!您多好呀!"基蒂叫道,于是攔住她,和她親吻。
"我要是能夠有一點點像您就好了啊!"
"您為什么要像誰呢?您本來就很好啊,"瓦蓮卡說,流露出溫和的疲倦的微笑。
"不,我一點都不好呢。來,告訴我……等一等,我們坐下來,"基蒂說,讓她又在她旁邊的長凳上坐下。"告訴我,想到一個男子輕視你的愛情,而且他一點也不想要……難道不覺得侮辱嗎?……"
"但是他并沒有輕視我的愛情;我相信他愛我,但是他是一個孝順的兒子……"
"是的,可是假如不是為了他母親,而是他自己這樣做的呢?……"基蒂說,感到她泄漏了自己的秘密,而她那羞得通紅的臉已經暴露了她的心事。
"假如是那樣,那是他做得不對,我也就不惋惜他了,"瓦蓮卡回答,顯然覺察出她們談著的已不是她,而是基蒂。
"但是那種侮辱呢?"基蒂說。"那侮辱永遠不能忘記,永遠不能忘記的,"她說,想起在最后一次舞會上音樂停止的時候她望著弗允斯基的那種眼光。
"有什么侮辱的地方呢?哦,您并沒有做出什么不對的事呀?"
"比不對還要壞呢——是羞恥呀。"
瓦蓮卡搖搖頭,把手放在基蒂的手上。
"哦,有什么可羞恥的地方呢?"她說。"您總不會對那冷落了您的男子說您愛他,您說了嗎?"
"自然沒有;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是他明白的。不,不,神情舉止,看得出來呀。我活到一百歲也不會忘記的。"
"那有什么關系呢?我不明白。問題在于您現在還愛不愛他,"瓦蓮卡說,她是什么話都照直說的。
"我恨他;我不能饒恕自己。"
"哦,那有什么關系呢?"
"羞恥,侮辱!"
"啊!假使大家都像您這樣敏感可不得了!"瓦蓮卡說。
"沒有一個女子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這到底不是那么重要的。"
"那么,什么是重要的呢?"基蒂問,帶著好奇的驚異神情凝視著她的臉。
"啊,重要的事多著呢,"瓦蓮卡微笑著說。
"那么,是什么樣的事呢?"
"啊,更重要的事還多著呢,"瓦蓮卡回答,不知道怎樣說才好。但是正在這時候,她們聽到從窗口傳來公爵夫人的聲音說:
"基蒂,冷起來了!披條披肩吧,要么就進屋里來。"
"真的,我該走了!"瓦蓮卡說,站起來。"我還得順便到伯爾特夫人那里去一下;她要我去看她呢。"
基蒂拉著她的手,帶著熱烈的好奇心和懇求的神情,她的眼神問她:"是什么,是什么最重要呢,是什么給了您這樣的鎮靜呢?您知道,告訴我吧!"但是瓦蓮卡甚至都不明白基蒂的眼神在問她什么。她只知道她今晚還得去看伯爾特夫人,而且要在十二點鐘趕回家去給媽媽預備茶。她走進屋子,收拾起樂譜,向大家道了別,就準備走。
"讓我送您回家吧,"上校說。
"對啦,這樣夜深您怎么可以一個人走呢?"公爵夫人附和著。"無論如何,我叫帕拉沙送您。"
基蒂看出瓦蓮卡聽說她需要人護送幾乎忍不住笑起來。
"不,我常常一個人走,決不會發生什么的,"她說,拿起帽子。于是又吻了基蒂一次,沒有說出什么是重要的,她把樂譜挾在腋下,邁著精神飽滿的步子走出去,消失在夏夜的薄暮里,把什么是重要的,以及是什么給了她那樣使人羨慕的平靜和莊嚴的那些秘密一同帶走了。
三十三 基蒂跟施塔爾夫人也認識了,這種結識,連同她對瓦蓮卡的友情,不但對她發生了強大影響,而且安慰了她精神上的苦痛。她在由于這種結識而展現在她面前的一個完全新的世界中,和她的過去毫無共同之處的、崇高的、美好的世界中,——從那世界的高處她可以冷靜地回顧往事——找到了這種安慰。它向她顯示出除了基蒂一直沉湎的本能生活之外還有一種精神生活。這種生活是由宗教顯示出來的,但卻是這樣一種宗教,它和基蒂從小所知道的宗教,在祈禱儀式上,在可以會見朋友的寡婦院①里的通宵的禮拜上,以及在同牧師背誦斯拉夫語的教文上所表現出來的宗教是毫無共同之處的。這是一種崇高的、神秘的和高尚的思想感情相聯系的宗教,人不僅能夠按照吩咐相信它,而且也能夠熱愛它。
①寡婦院是一八○三年在莫斯科和彼得堡成立的慈善機關,收容在國家機關供職至少十年的官員或陣亡軍官的貧病及年邁的寡婦。
基蒂并不是從言語中探索出這一切的。施塔爾夫人同基蒂談話,就像同一個可愛的小孩談話一樣,那使她愉快地回憶起自己的青年時代來;僅僅有一次她說起在人類的一切悲哀中,只有愛和信仰能夠給與安慰,并且說照基督對于我們的憐憫看來,沒有一種悲哀是微不足道的;于是她立刻轉移話題,談別的事情了。但是在施塔爾夫人的每一個舉止行動、每一言談話語、每一天國般的——像基蒂所稱呼的——眼光中,特別是在她從瓦蓮卡口中聽來的她的全部生活經歷中,基蒂發現了她以前不知道的"重要的"東西。
但是,雖然施塔爾夫人品德崇高,身世動人,她的話語高尚而優美,基蒂卻不禁在她身上發覺了某些使她困惑的特征。她注意到每逢人家問起她的親屬的時候,施塔爾夫人總是輕蔑地微微一笑,那是和基督的慈善精神不符合的。她還注意到當她看見她和天主教神父們在一起的時候,施塔爾夫人就特意使她的臉處在燈罩的陰影下,神色異常地微笑起來。這雖是兩件小事,卻使她迷惑了,她對施塔爾夫人產生了懷疑。但是,瓦蓮卡,孤零零的,沒有朋友,也沒有親戚,懷著悲哀的失望,無所需求,也不懊悔,正是基蒂只敢夢寐以求的完美無缺的人物。在瓦蓮卡身上,她看出來人只應當忘卻自己而愛別人,這樣人才能夠安靜、幸福和高尚。而這就是基蒂所渴望的。現在清楚地看出來什么是·最·重·要的,基蒂不以心馳神往為滿足,她立刻全心全意地投身到展現在她面前的新生活中。根據瓦蓮卡講述的關于施塔爾夫人以及旁的人們的所做所為,基蒂已經構思出她自己未來的生活計劃。她要像瓦蓮卡屢屢談及的施塔爾夫人的侄女阿琳一樣,無論住在什么地方都要去尋找在苦難中的人們,盡力幫助他們,給他們《福音書》,讀《福音書》給病人、罪犯和臨死的人聽。像阿琳那樣讀《福音書》給罪犯們聽,這個念頭格外使基蒂著迷了。但是這一切都是基蒂既沒有對她母親,也沒有對瓦蓮卡說起過的秘密的夢想。
但是,雖然等待著可以大規模地執行她的計劃的時機,基蒂,就在現在,在有這么多害病和不幸的人們的溫泉,很容易就找到仿效瓦蓮卡來實行她的新主義的機會。
起初公爵夫人只注意到基蒂受到施塔爾夫人,尤其是瓦蓮卡的那種她所謂engouement的強烈影響。她看到基蒂不但在活動上仿效瓦蓮卡,就連走路、說話、眨眼睛的樣子也都不自覺地仿效她。但是后來公爵夫人注意到在她女兒心中除了這種狂熱之外,還發生了某種嚴重的精神變化。
公爵夫人看到了晚間基蒂在讀施塔爾夫人給她的一本法文《圣經》,這種事她以前是從來不曾做過的;而且看到她躲避社交界的朋友,卻和在瓦蓮卡保護之下的病人,特別是有病的畫家彼得羅夫的貧寒家庭來往。基蒂很明顯以在那個家庭擔負看護的職責而自豪。這一切都很好,公爵夫人沒有理由反對,況且彼得羅夫的妻子是一個很有教養的女人,而且德國公爵夫人,注意到基蒂的行為,又極口稱贊她,叫她做安慰的天使。假如不是太過分了的話,這一切本來會是很好的。但是公爵夫人看到她的女兒在走極端,因此她就把這意思跟她談了。
"Ilnefautjamaisrienoutrer,"①她對她說。
①法語:凡事總不要過分。
但是她的女兒沒有回答她;只是她心里想,牽涉到基督教是不能說過分這種話的。有人打你的右臉,你把左臉也扭過來讓他打,有人拿去你的外衣,你就連上衣都給他,在信奉這樣一種教義中還能有什么過分呢?但是公爵夫人不高興這種過分行為,尤其不高興的是她感覺得基蒂不愿把她的心事向她盡情吐露。基蒂也的確對她母親隱瞞了她的新的見解和熱情。她隱瞞并不是因為她不尊敬,或是不愛她母親,只是因為她是她的母親。她與其說愿意對她母親,倒不如說寧愿對任何旁人表露。
"安娜·帕夫洛夫娜好像好久沒有來看我們了,"公爵夫人有一天談起彼得羅夫夫人。"我請她來,可是她好像有點不痛快呢。"
"不,我沒有這樣覺得,maman,"基蒂說,臉紅了。
"你好久沒有去看他們了嗎?"
"我們打算明天登山去,"基蒂回答。
"哦,你去吧,"公爵夫人回答,端相著她女兒的困惑的臉,竭力想要猜出她困惑的原因。
那天瓦蓮卡來吃飯,通知說,安娜·帕夫洛夫娜改變了主意,明天不去登山了。公爵夫人又看出基蒂的臉紅了。
"基蒂,你沒有和彼得羅夫家發生什么不愉快吧?"公爵夫人在只剩下她們兩個人的時候說。"她為什么不再打發小孩來,自己也不來看望我們了呢?"
基蒂回答說她們中間沒有發生什么,并且說她也不明白為什么安娜·帕夫洛夫娜對她好像很不滿意。基蒂回答的完全是真話。她不知道安娜·帕夫洛夫娜對她改變態度的原因,但是她卻猜到了幾分。她猜到了一件她不能夠對她母親說,也不能夠向自己說的事情。這是那樣一種事情,即使自己知道了,但是連對自己也決不能夠說,萬一弄錯了會是那樣可怕和可恥的。
她反復回憶著她和那個家庭的全部關系。她記起了她們初次會見時表露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圓圓的、善良的臉上的純真喜悅;她記起她們怎樣秘密商量,怎樣計劃誘導病人丟開禁止他從事的工作,拉他一同到戶外去散步;她記起了叫她做"我的基蒂",她不在就不肯躺下睡覺的那個頂小的男孩對她多么依戀。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接著她記起了彼得羅夫那穿著褐色上衣的消瘦憔悴的姿容,長長的脖頸,稀疏的鬈發,一雙詢問般的碧藍眼睛,那眼睛基蒂初看見時感到那么可怕,還有他竭力在她面前裝得健壯和活潑的病態掙扎。她記起了開頭她是怎樣努力克制著她對他,像對一切肺病患者一樣感到的厭惡,以及怎樣煞費苦心找話跟他談。她記起了他凝視她時那種膽怯的、感動的眼色,她感到的憐憫、不安和隨之而來的意識到自己的善行的奇異心情。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但是那一切都是起初的事情。現在,幾天以前,一切都突然破壞了。安娜·帕夫洛夫娜用虛情假意的親熱迎接基蒂,不斷地觀察她和她丈夫。
她走近時他表露出的那種感動的喜悅,難道竟是安娜·帕夫洛夫娜冷淡的原因嗎?
"是,"她回想著,"安娜·帕夫洛夫娜有些不自然,而且完全不像她的善良的性情,她前天生氣地說:'看吧,他總算把您等來了,您不在他不肯喝咖啡,雖說他已衰弱到這種地步了。'"
"是的,也許,當我把毛毯遞給他的時候她也很不高興。那本來不算一回事,但是他那么過意不去地接過去,而且感謝了我那么久,弄得我也不好意思了。還有他給我畫得那么出色的肖像。尤其是那惶惑而溫柔的眼光!是,是,一定是的!"基蒂恐怖地暗自重復說。"不,這是不會的,這是不應該有的!他是多么可憐啊!"她隨即對自己說。
這種疑惑把她的新生活的魅力毀壞了。
三十四 在溫泉療養季節快結束的時候,謝爾巴茨基公爵從卡爾斯巴德到巴敦和啟星根①去看望了俄國朋友——像他所謂的去呼吸俄國的空氣——以后,就回到家里人身邊了。
①巴敦和啟星根均德國地名,為有名的溫泉。
公爵和公爵夫人對于國外生活的見解是完全相反的。公爵夫人覺得一切都很美滿,盡管她在俄國社會里有她的確定不移的地位,但她在國外卻竭力想裝得像一位西歐的太太,其實她并不是——因為她是一位典型的俄國太太,——因此她矯揉造作,很不自在。相反地,公爵覺得國外的一切都是可憎的,討厭歐洲的生活,保持著自己的俄國習慣,并且在國外故意要顯得比他實際上的樣子更不像西歐人。
公爵回來時顯得瘦了,兩頰的皮膚松軟了,但是他的心情卻頂愉快。當他看見基蒂完全復原了的時候,他的心情就更愉快了。基蒂同施塔爾夫人和瓦蓮卡友好的消息,和公爵夫人述說的她觀察到基蒂心中起了某種變化的消息擾亂了公爵,引起了他對于一切引誘他女兒離開他的東西一向懷著的嫉妒心情,引起了他的恐懼,唯恐他女兒擺脫他的影響,而進入他所不能達到的境地。但是這些不愉快的消息通通淹沒在像海洋一樣的善良和愉快的心情里了,公爵向來是善良和愉快的,他游歷了卡爾斯巴德溫泉回來就更是如此了。
在回來后的第二天,公爵穿著長大衣,臉上帶著俄國人的皺紋,漿硬的領子撐住微微鼓脹的兩頰,懷著最愉快的心情和女兒一同到浴場去。
是一個明媚的清晨:整潔的、愉快的、有小花園的房子,紅臉、赤胳臂、喝足了啤酒、快活地工作著的德國女仆的姿影,燦爛的陽光,一切都令人心曠神怡;但是他們越走近浴場,就越加頻繁地遇見病人,這些病人的樣子在有秩序的德國生活的日常狀態中顯得更加可憐。基蒂對這種鮮明對照已不感到驚異了。明朗的陽光,蔥蘢的綠樹,音樂的聲音對于她來說是這些熟識的人的天然背景,在這些人身上,像她所看到的,總是起著不是變好就是變壞的變化。但是在公爵著來,六月早晨的明朗和愉悅,奏著流行的歡快的華爾茲舞曲的樂隊的聲音,尤其是健壯的女仆的姿影,和這些從歐洲各處聚攏來的半死不活的人聯系在一起,好像有些不協調而又很可怕。
公爵和他的愛女挽臂而行,雖然覺得自豪,而且好像恢復了青春一樣,但是他卻為他的有力步伐和粗壯四肢而感到不安,他幾乎有點害羞了。他差不多感到好像是一個在眾人前面赤身露體的人一樣。
"把我介紹給你的新朋友們吧,"他對女兒說,用胳臂肘挾緊她的胳臂,"因為治好了你的病,我連那討厭的蘇登溫泉也喜歡起來了呢。只是這里陰郁,陰郁得很啊。那是誰?"
基蒂一一說出他們所遇見的、她熟識的和不熟識的人們的名字。在花園入口,他們遇見盲婦伯爾特夫人和她的帶路人,公爵看見這位年老的法國婦人一聽到基蒂的聲音就喜笑顏開,很是高興。她立刻用法國人所特有的那種過分的殷勤和他攀談起來,稱贊他有這么一個好女兒,當面把基蒂捧上了天,管她叫寶貝、珍珠、安慰的天使。
"哦,那么她是第二號天使了,"公爵微笑著說。"她管瓦蓮卡小姐叫做第一號天使哩。"
"啊,Mademoiselle瓦蓮卡,她可真是一位天使呢,allez①,"伯爾特夫人接上說。
①法語:真是的。
在回廊里他們遇見了瓦蓮卡本人。她拿了一只雅致的紅色小提包匆忙地向他們走來。
"您看,爸爸回來了,"基蒂對她說。
瓦蓮卡做了一個介乎鞠躬和屈膝禮之間的動作,——就像她做別的任何事情一樣單純而自然——就立刻和公爵攀談起來,又大方,又自然,就像她和旁的任何人談話一樣。
"當然我知道您,我對您知道得很清楚呢,"公爵對她說,流露出一絲微笑,基蒂根據那微笑看出來她父親喜歡她的朋友,覺得非常高興。"您這么匆匆忙忙地到什么地方去呢?"
"Maman在這兒,"她轉向基蒂說。"她整整一晚上沒有睡覺,醫生勸她出來走走。我把她的針線活給她拿去。"
"這就是第一號天使嗎?"公爵在瓦蓮卡走開去的時候說。
基蒂看出她父親本來想嘲笑一下瓦蓮卡的,但是因為他喜歡她而不能那樣做。
"哦,這樣我們可以看見你所有的朋友了,"他繼續說,"甚至施塔爾夫人,假使她還會屈尊認我的話。"
"怎么,難道你原來認識她嗎,爸爸?"基蒂看見提起施塔爾夫人的名字時,公爵的眼睛就燃燒著嘲弄的火焰,于是惴惴不安地問。
"我原來認識她丈夫,和她也有點兒認識,在她加入虔誠派①以前。"
①虔誠主義是一種宗教學說,認為起最重要作用的是內心篤信宗教,而不是外表的宗教儀式。早在亞歷山大一世時代虔誠主義就在俄國宮廷范圍內傳播,與極端狂熱、殘酷及"壞脾氣"的表現并存。因此"虔誠主義"一字成為偽善的同義語。
"什么叫虔誠派呢,爸爸?"基蒂問,發覺在施塔爾夫人心中她那么重視的東西居然有個名稱,不禁吃驚了。
"我自己也不很知道哩。我只知道她遇到什么事情,遇到什么不幸都要感謝上帝,連她丈夫死了也要感謝上帝。說來也有點好笑,他們倆總是合不來。"
"那是誰?一副多可憐的面孔!"他問,看到一個中等身材的病人,穿著褐色外套和一條在他那瘦長的腿上揉成了奇異折痕的白褲子,坐在長凳上。
這人把草帽舉到他的稀疏的鬈發上面,露出了被帽子壓得而病態地發紅的高高的前額。
"那是畫家彼得羅夫,"基蒂回答,臉紅了。"那是他的妻子,"她補充說,指著安娜·帕夫洛夫娜,她就在他們走近的時候,顯然是故意地跟著一個沿小路跑去的小孩走開了。
"可憐的人!他的面孔多么可愛啊!"公爵說。"你為什么不走到他面前去?他要和你說話的樣子呢。"
"哦,那么我們就去吧,"基蒂說,斷然地掉轉身來。"您今天覺得怎樣?"她問彼得羅夫。
彼得羅夫站起身來,拄著手杖,羞怯地望著公爵。
"這是我的女兒,"公爵說,"讓我自己來介紹吧。"
畫家鞠了一躬,微微一笑,露出炫目的雪白的牙齒。
"我們昨天等您來哩,公爵小姐,"他對基蒂說。
他說話的時候身子搖晃了一下,隨后又重復了一遍這個動作,竭力想要裝得好像是故意這樣做的。
"我本想來的,但是瓦蓮卡說安娜·帕夫洛夫娜捎話說你們不去了。"
"不去了?"彼得羅夫說,漲紅了臉,于是立刻咳嗽起來,用眼光四處尋找他的妻子。"安尼達!安尼達①!"他叫,他的細瘦的雪白脖頸上的青筋漲得像繩索一樣。
①安尼達是安娜的小名。
安娜·帕夫洛夫娜走過來。
"你怎么通知公爵小姐說我們不去了呢!"他生氣地低聲說,發不出聲音來。
"您好,公爵小姐。"安娜·帕夫洛夫娜說,浮上完全不像她以前的態度,露出假笑。"很高興認識您,"她向公爵說。
"大家老早就等著您呢,公爵。"
"你怎么通知公爵小姐說我們不去了?"畫家又一次沙啞地、更生氣地低聲說,顯然因為他的聲音少氣無力,使他未能充分表達出他的意思而冒火了。
"啊喲!我以為我們不去了哩,"他妻子不高興地回答。
"什么,什么時候……"他咳嗽著,揮著手。
公爵舉了舉帽子,和他女兒一道走開了。
"唉!唉!"他深深嘆息著。"啊,可憐的人!"
"是呀,爸爸,"基蒂回答。"你知道他們有三個小孩,沒有仆人,差不多一點財產也沒有。他從學院領一點錢。"她興奮地繼續說,竭力想消除由于安娜·帕夫洛夫娜對她的態度的奇異變化在她心中所引起的苦惱。
"啊,施塔爾夫人來了,"基蒂說,指著一輛輪椅。在輪椅里,靠在枕頭上,一個包在灰色和青色東西里的物體躺在陽傘下。
這就是施塔爾夫人。在她背后站著一個給她推車的陰郁而強壯的德國工人。在她旁邊站著一位淡黃色頭發的瑞典的伯爵,基蒂知道他的名字。幾個病人在輪椅周圍徘徊著,凝視著這位太太,好像她是什么稀罕東西一樣。
公爵走近她。基蒂立刻又在他的眼睛里覺察出了那使她慌亂的嘲弄的火焰。他走到施塔爾夫人面前,極其斯文、極其殷勤地,用現在很少人能夠講的那樣優美的法語向她招呼。
"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我,但是我為了感謝您對我女兒的厚意,不能不使您回想起來呢,"他說,脫下帽子,再沒有戴上。
"亞歷山大·謝爾巴茨基公爵,"施塔爾夫人說,向他抬起她那天使般的眼睛,基蒂在那眼神里覺察出煩惱的神色。
"看到您,高興得很!您的女兒,我真是喜歡極了呢。"
"您身體還是不大好嗎?"
"是的,我也慣了,"施塔爾夫人說,她把公爵介紹給瑞典的伯爵。
"您差不多完全沒有變啊,"公爵對她說。"我沒有榮幸看見您已經有十年、十一年了呢。"
"是的,上帝賜給人苦難,也賜給人忍受苦難的力量,人常常奇怪茍延殘喘地活著有什么目的呢?……那邊!"她惱怨地對瓦蓮卡說,因為瓦蓮卡沒有如她的意把毛毯蓋住她的腳。
"大概是行善吧,"公爵眼睛里含著笑意說。
"那不是我們所能判斷的,"施塔爾夫人說,覺出了公爵臉上的微妙表情。"那么,您把那本書送給我嗎,親愛的伯爵?
我謝謝您呢。"她轉向年輕的瑞典人說。
"啊!"公爵看見站在旁邊的那位莫斯科的上校,叫了一聲,于是向施塔爾夫人鞠了躬,就同他的女兒和加入他們之中的莫斯科上校一道走開了。
"這就是我們的貴族,公爵!"那位莫斯科的上校帶著譏諷的意味說。他因為施塔爾夫人不和他結交而對她不滿。
"她還跟從前一樣哩,"公爵回答。
"在她生病之前您認識她嗎——就是說在她躺倒以前?"
"是的。我看到她躺倒的,"公爵說。
"據說她有十年沒有起床了。"
"她不起床,因為她的腿太短了。她的樣子長得丑極了。"
"爸爸,決不會的!"基蒂叫著。
"惡嘴毒舌的人都這么說,我的親愛的。而你的瓦蓮卡可夠受罪的,"他補充說。"啊,這些生病的太太們!"
"啊,不,爸爸!"基蒂熱忱地反對著。"瓦蓮卡很崇拜她。而且她做了那么多好事!隨便問哪個人吧!沒有人不知道她和阿琳的。"
"也許是這樣,"他說,用胳膊肘挾緊她的胳膊。"但是做了好事,問什么人,什么人都不知道,那就更好呢。"
基蒂沒有回答,倒不是因為她沒有話可說了,而是因為她連在她父親面前也不愿泄露她的秘密思想。但是,說也奇怪,雖然她下決心不受她父親的見解的影響,不讓他踏入她內心的圣地,但是她卻感到她整整一個月來懷藏在心里的施塔爾夫人的神圣形像消逝了,一去不復返了,就像由被人任意拋擲的衣服所構成的奇幻人形,當人看出來躺在那里的只是一件衣服的時候,就會消逝一樣。剩下的只是一個短腿的婦人,她因為生得難看而終年躺在床上,而且為了沒有如她的意給她蓋上毛毯就折磨那個可憐的任勞任怨的瓦蓮卡。無論怎么拼命想像,基蒂也不能把以前的施塔爾夫人喚回來了。
三十五 公爵把他的愉快心情感染了自己家里的人和朋友們,甚至謝爾巴茨基一家下榻的德國旅館的店主。
和基蒂一道從浴場回來以后,公爵邀請上校、瑪麗亞·葉夫根尼耶夫娜和瓦蓮卡一同來喝咖啡,吩咐把桌椅搬到花園里栗樹下面,在那里擺早飯。旅館主人和仆人也都受到他的愉快心情的影響而變得活躍起來。他們知道他慷慨大方;半個鐘頭以后,住在樓上那位從漢堡來的生病的醫生羨慕地從窗口眺望著聚在栗樹下面的那一群興高采烈的健康的俄國人。在樹葉投下的搖曳的陰影的圓圈里,在鋪著雪白的桌布,擺著咖啡壺、面包、奶油、干酪和冷野味的桌旁,坐著公爵夫人,她戴著綴著淡紫色絲帶的帽子,在分一杯杯咖啡和奶油面包。那一頭坐著公爵,他大吃特吃,高聲而又愉快地談著話。公爵把他買的東西陳列在身旁,有雕花木匣、玩具、各式各樣的裁紙刀,他每到一處溫泉就要買許多這樣的東西;他把它們分贈給大家,連女仆麗珊和旅館主人都有一份,他用可笑的蹩腳德語和旅館主人說笑話,向他肯定說醫治好基蒂的不是溫泉而是他的出色烹調,特別是他的梅湯。公爵夫人嘲笑她丈夫的俄國習氣,但是自從她來到溫泉以后她從來沒有這么活潑和愉快過。上校聽到公爵說笑話照例微笑,但是關于歐洲,他自信是素有研究的,他總是站在公爵夫人一邊。好心腸的瑪麗亞·葉夫根尼耶夫娜每聽到公爵說一句有趣的話,就捧腹大笑,就連瓦蓮卡也被公爵的笑話引起的輕微而富于感染性的笑聲弄得無可奈何,這是基蒂以前所從來沒有見過的。
這一切都使得基蒂快樂,但是她總不能寬下心來。她父親對她的朋友,和對她那么向往的生活所表示的詼諧看法無意中向她提出了問題,使她無法解決。這個疑團之上又加上她和彼得羅夫家的關系的變化,那變化今天是那么明顯地和不愉快地顯示了出來。大家都很愉快,但是基蒂卻愉快不起來,而這就更使她苦惱。她懷著好像幼年時她挨罰關在自己房間里聽著外面她姐姐們的快樂笑聲時體驗到的那樣的感覺。
"哦,你買這么多東西干嗎?"公爵夫人說,微笑著,把一杯咖啡遞給她丈夫。
"出去散散步,走到商店面前,他們就向你兜攬起生意來。'Erlaucht,Excellenz,Durchlaucht'①地叫。他們一叫'Durchlacuht',我再也忍不住了,于是十個塔勒②就花掉了。"
①德語:大人,閣下,殿下。
②塔勒是德國的一種銀幣。
"原來只是因為無聊的緣故,"公爵夫人說。
"自然是因為無聊了。這么無聊,親愛的,可真不知道怎樣消遣呢。"
"您怎么也會感到無聊呢,公爵?現在德國有趣的東西多得很啦,"瑪麗亞·葉夫根尼耶夫娜說。
"但是有趣的東西我通通知道:梅湯我知道,豌豆臘腸我也知道。我通通知道呢。"
"不,無論您怎樣說,公爵,他們的各種設施是有趣的,"
上校說。
"可是有什么趣呢?他們都好像臭銅錢那樣得意;他們征服了一切人。我有什么好得意的呢?我什么人也沒有征服;我不能不親自脫靴子,是的,而且親自把它們放到門外,不能不一早就起來,馬上穿上衣服,走到餐室去喝很難喝的茶!在家里可就不同啦!你從從容容起來,為什么不如意的事生一會兒氣,埋怨一兩句,就又平靜下來。你有時間思索一切,不慌不忙的。"
"但是一寸光陰一寸金,您忘記了這句話吧,"上校說。
"那也要看情形!有的時候為了五十個戈比就可以犧牲一個月,有的時候無論出多少錢也不能犧牲半個鐘頭。不是嗎,卡堅卡?怎么的?你為什么郁郁不樂呢?"
"我沒有什么。"
"您要到哪里去?再坐一會吧,"他對瓦蓮卡說。
"我要回家了,"瓦蓮卡站起來說,她又咯咯地笑起來了。
當她收斂了笑容的時候,她告辭了,就走進屋里去取帽子。
基蒂跟隨著她。在她看來好像連瓦蓮卡都有些異樣了。她并沒有變壞,只是和她以前所想像的兩樣了。
"啊喲!我好久沒有這樣大笑過了呢!"瓦蓮卡說,收拾起她的傘和提包。"他多慈愛,您父親!"
基蒂沉默著。
"我什么時候再見您呢?"瓦蓮卡問。
"Maman打算到彼得羅夫家去看看。您不到那里去嗎?"
基蒂說,試探著瓦蓮卡。
"去的,"瓦蓮卡回答。"他們準備走了,所以我答應去幫他們收拾行李。"
"那么我也來吧。"
"不,您為什么要來?"
"為什么不?為什么不?為什么不?"基蒂說,睜大了眼睛,抓住瓦蓮卡的傘,不讓她走。"不,等一等,為什么不呢?"
"啊,沒有什么;您父親回來了,而且您去幫忙,他們反而會感到不安哩。"
"不,告訴我您為什么不愿意我常去彼得羅夫家?難道您不愿意我去嗎?為什么不呢?"
"我并沒有那樣說,"瓦蓮卡鎮靜地說。
"不,請您告訴我吧!"
"通通告訴您?"瓦蓮卡問。
"通通!通通!"基蒂應聲說。
"哦,實在說也沒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米哈伊爾·阿列克謝耶維奇(畫家的名字)本來早就打算走的,可是現在他又不愿意走了,"瓦蓮卡微笑著說。
"哦,哦!"基蒂性急地催促著,憂郁地望著瓦蓮卡。
"哦,不知為什么,安娜·帕夫洛夫娜說他不愿意走是因為您在這里的緣故。自然,這是無稽之談,但是為了這個,為了您,夫妻兩個吵了一架。您知道這些病人是多么愛發脾氣呀。"
基蒂把眉頭皺得更緊,依然沉默著,瓦蓮卡一個人說下去,竭力想使她消氣或安慰她,而且預料到一陣風暴要來了——是眼淚呢還是言語,她不知道。
"所以您還是不要去的好……您明白吧,您不會生氣吧?
"我自己活該!我自己活該!"基蒂連忙叫道,從瓦蓮卡手里奪過傘來,避而不望著她朋友的眼睛。
瓦蓮卡看到她那小孩子般的怒氣真要笑了,但是她怕傷害她的感情。
"怎么是您活該呢?我真不明白,"她說。
"是我自己活該,因為這一切都是虛偽的,因為這一切都是故意做出來的,并非出于本心。別人的事和我有什么相干呢?結果我成了吵架的原因,我做了沒有人要我做的事。因為這一切都是虛偽!虛偽!虛偽呀!"
"虛偽?為的什么目的呢?"瓦蓮卡靜靜地說。
"啊,多么愚蠢!多么可惡呀!我毫無必要……只是虛偽!"
她一面說,一面把傘撐開又收攏。
"但是為了什么目的呢?"
"為了要在別人,在自己,在上帝面前顯得好一點;為的是要欺騙大家。不!現在我再不干這種事了。我寧可壞,但至少不是撒謊的人,不是騙子。"
"誰是騙子呢?"瓦蓮卡用責備的口吻說。"您說話好像……"
但是基蒂是在勃然大怒中。她不讓她說完。
"我不是說您,決不是說您。您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人。是的,是的,我知道您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人;但是假如我天生壞,叫我怎么辦呢?假使我不是天生壞的話,就不會這樣啦。還是讓我像我原來那種樣子吧,但是可不要虛偽。我跟安娜·帕夫洛夫娜有什么關系呢?讓他們愛怎么過就怎么過,我愛怎么過就怎么過吧。我不能變成另外的人……這完全錯了,錯了。"
"什么事情錯了呢?"瓦蓮卡迷惑地問。
"全都錯了。我只能按照我的感情生活,而您卻能按照原則。我只是喜歡您,而您大概是完全為了要挽救我,教導我。"
"您這話是不公平的,"瓦蓮卡說。
"但是我并不是說別人,我是說我自己。"
"基蒂!"她們聽見她母親的聲音,"來呀,把你的項鏈拿給你爸爸看。"
基蒂沒有和她朋友和解,就帶著傲慢的樣子從桌上拿了放在小盒里的項鏈,徑自到她母親那里去了。
"你怎么啦?怎么臉漲得這樣紅。"她母親和父親異口同聲地對她說。
"沒有什么,"她回答。"我馬上就轉來,"說著她就又跑回來了。
"她還在這里,"她想。"我對她說什么好呢?啊呀!我做了什么事,我說了什么話呢!我為什么讓她受委屈呢?我怎么辦呀?我對她說什么好呢?"基蒂想著,在門口站住了。
瓦蓮卡戴著帽子,傘拿在手里,正在桌旁檢查被基蒂弄斷的彈簧。她抬起頭來。
"瓦蓮卡,饒恕我,饒恕我吧!"基蒂走上她跟前去,低低地說。"我記不得我說了些什么。我……"
"我實在不是有心傷害您,"瓦蓮卡說,微笑了。
和好了。但是自從父親回來以后,在基蒂看來,她生活的這個世界完全變了。她沒有放棄她學得的一切,但是她明白了她以為能夠做到如她愿望的那樣,那不過是欺騙自己罷了。好像她的眼睛睜開了;她感到要置身在她希望登上的高峰而不流于虛偽和自負是多么困難。此外,她還感覺到她所處的這個充滿了痛苦、疾病和垂死的人的世界是使人多么難受。她為了要使自己愛這個世界而付出的努力,她現在感覺到難以忍受了,她渴望趕快回到清新的空氣中,回到俄國,回到葉爾古紹沃,她接到信知道她的多莉姐姐已經帶著孩子們到葉爾古紹沃去了。
但是她對瓦蓮卡的情意并沒有衰減。當她道別的時候,基蒂要求她到俄國時去看望他們。
"您結婚的時候我來,"瓦蓮卡說。
"我永遠不結婚。"
"那么好,我永遠不來。"
"那么好,我就為了這個緣故結婚吧。留心,記住您的諾言呀,"基蒂說。
醫生的預言實現了。基蒂恢復了健康回到俄國。她不像從前那么快活和無憂無慮,但是平靜了。她的莫斯科的憂愁已經成為過去的回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