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列寧夫婦仍舊住在一座房子里,每天見面,但是彼此完全成為陌生人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為了使仆人們沒有妄加揣測的余地,定下規矩每天和他妻子見面,但卻避免在家里吃飯。弗龍斯基從來不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家里來,但是安娜在別的地方和他會面,她丈夫也知道這事。
這種處境對于三個人都是痛苦的,要不是期望這種境況遲早會改變,期望這只是終于會消逝的一時的痛苦磨難,要不是這樣的話,沒有一個人能忍受得了一天這樣的處境。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希望這種熱情會像一切事情都要消失一樣地消失,大家都會忘記這事,而他的名聲仍舊會不遭到損害。安娜忍受了這種處境——這種處境是她造成的,所以她比任何人都痛苦,——也是因為她不僅希望,而且確信這一切馬上就會解決和明朗化。她一點也不知道如何解決這種處境,但是她確信現在馬上就有什么事要發生了。弗龍斯基呢,不由自主地完全聽從她的意旨,也希望有什么不由他做主的事會解決一切困難。
仲冬弗龍斯基過了極其無聊的一個星期。一個來彼得堡游歷的外國親王由他負責招待,他得引他參觀全市的名勝。弗龍斯基風度翩翩,兼以舉止恭敬而又莊嚴,而且慣于與這樣的大人物交際,——這就是所以要他負責招待親王的原因。但是他對于這職務感到厭煩透了。親王希望不放過任何一件他回到家時有人會問他在俄國可曾看到的東西;而且,為他自己,他也要盡情享受一切俄國的樂趣。弗龍斯基不得不在這兩方面都做他的向導。早晨他們驅車游覽名勝古跡,晚間他們參加俄國的民族娛樂活動。這位親王享有甚至在親王們里面也算罕有的健康;由于體育和十分注意保養,他把自己調養得這樣強壯,不管他如何尋歡作樂,他還是顯得像一只巨大而光澤的綠色的荷蘭胡瓜一樣新鮮。親王周游了許多地方,認為現代交通方便的最主要利益就是可以享受所有國家的快樂。他去過西班牙,在那里沉醉在良宵小夜曲中,結交了一個彈奏曼陀林的西班牙女子。在瑞士他殺過羚羊。在英國他曾穿著紅色上衣騎馬越過柵欄,打賭射死了兩百只野雞。在土耳其,他進入過后宮。在印度,他曾騎在象上巡獵,現在,到了俄國,他又要嘗盡俄國所特有的一切歡樂。
可以說是他的總招待的弗龍斯基,為安排各方面的人向親王建議的各種俄國式娛樂花費了不少氣力。跑馬、俄國薄餅、獵熊、三駕馬車、茨岡、打壞食器的俄國式狂飲酒宴。親王容易得驚人地感受到俄羅斯精神,打碎放滿食器的托盤,讓茨岡女子坐在他的膝上,而且似乎還在問:還有嗎,俄羅斯精神就盡于此了嗎?
實際上,在一切的俄國娛樂中,親王最中意的是法國女演員,芭蕾舞女演員和白標香檳酒。弗龍斯基和親王處得很熟了,但是不知道是因為他自己最近變了呢,還是因為他和親王太接近的緣故,總之他覺得這一星期令人厭倦得可怕。整整這一星期,他體驗到這樣一種感覺,好像一個人照管著一個危險的瘋子,害怕那瘋子,同時又因為和他在一起的緣故而擔憂自己會喪失理智。弗龍斯基不斷地意識到,為了使自己不受侮辱,必須一刻也不松懈地保持著那種嚴格遵照禮節的敬而遠之的態度。使弗龍斯基吃驚的是,有些人竟甘愿奮不顧身地來向他提供俄國的娛樂,親王對于這些人的態度是很輕蔑的。他對于他想要研究的俄國女人的評論不止一次使弗龍斯基憤怒得漲紅了臉。弗龍斯基對于這位親王所以特別感到不快的主要原因是他情不自禁地在他身上看出了他自己。而他在這面鏡子里所看到的東西并沒有滿足他的自尊心。他只不過是一個極愚蠢、極自滿、極健康、極清潔的人罷了。他是一個紳士——這是真的,弗龍斯基也不能否認這點。他對上級平等相待,并不諂媚逢迎,對同級隨便而直率,而對于下級就抱著輕視的寬容。弗龍斯基也是一樣,而且還把這看成很大的美德;但是對于這位親王,他是下級,而親王對他的那種輕視而寬容的態度卻使他憤慨了。
"笨牛!難道我也是那種樣子嗎?"他想。
雖是這樣,但是當第七天他和啟程到莫斯科去的親王告了別,并且接受了他的感謝的時候,他因為擺脫了他的難堪處境和自己那面不愉快的鏡子而感到非常快活了。他們獵了一整夜的熊,顯示了他們的俄國式的勇猛,獵熊回來,他在火車站就和他告別了。
回到家里,弗龍斯基看到安娜寫來的一封信。她信上寫著:"我身體不好,心情煩悶。我不能夠出門,但是再看不見你一刻都不成了。請今天晚上來吧。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七點鐘出席會議,要過了十點鐘才回來。"一剎那間他覺得有點奇怪:她為什么不顧丈夫的禁令,而請他直接到她家里去呢,但是結果他還是決定去。
弗龍斯基今年冬天升了上校,離開了聯隊,一個人住著。吃過早飯,他立刻躺在沙發上,五分鐘后,他最近幾天目擊的丑惡場景的回憶和安娜的形像同那個在獵熊時扮演了重要角色的農民的形像混成了一團,弗龍斯基就這樣睡著了。他在薄暮時分醒來,恐怖得全身發抖,連忙點燃了一枝蠟燭。
"什么事?什么?我夢見了什么可怕的事呢?是的,是的;好像是一個胡須蓬亂、身材矮小、骯臟的農民彎下腰去做什么,突然間他用法語說出一句什么奇怪的話來。是的,除此以外再也沒有夢見別的什么了,"他自言自語。"可是為什么那樣怕人呢?"他歷歷在目地回想起那個農民和他說出的不可解的法語,一陣恐怖的寒戰掠過他的脊背。
"多么荒謬啊!"弗龍斯基想著,瞧了瞧表。
已經八點半了。他按鈴叫仆人來,急忙穿上衣服,走到臺階上,全然忘記了那場夢,只擔心去遲了。當他到卡列寧家門口的時候,他又看了看表,知道只差十分鐘就九點了。一輛套上一對灰色馬的高大狹窄的馬車正停在門口。他認出來這是安娜的馬車。"她預備到我那里去呢,"弗龍斯基想,"她這樣做倒好。我真不高興走進這幢房子哩。但是沒有關系,我總不能躲藏起來,"他想著,于是,帶著他從小所特有的、好像一個問心無愧的人那樣的態度跳下雪橇,向門口走去。門開著,看門人胳臂上搭著毛毯呼喚著馬車。弗龍斯基雖然從來不注意瑣細的事情,這時候卻注意到看門人望了他一眼時那種驚訝的表情。就在門口,弗龍斯基差一點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撞了個滿懷。煤氣燈光照著卡列寧那頂黑帽下面的沒有血色的、塌陷下去的面孔和那在外套的海貍皮領下顯得觸目的白領帶。卡列寧的凝滯的、遲鈍的眼睛緊盯著弗龍斯基的臉。弗龍斯基鞠了鞠躬,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咬著嘴唇,把手在帽邊舉了舉,就走過去了。弗龍斯基看見他頭也不回地坐上馬車,從車窗口接了毛毯和望遠鏡,就消逝了。弗龍斯基走進前廳。他的眉頭皺起,他的眼睛閃爍著驕傲的憤怒的光芒。
"這算什么處境啊!"他想。"假如他要決斗,要維護他的名譽,我倒可以有所作為,可以表現出我的熱情;但是這種懦弱或是卑怯……他使我處在欺騙者的地位上,我從來不想,而且也決不想這樣的。"
自從在弗列達花園和安娜談過話之后,弗龍斯基的思想發生了很大變化。不自覺地屈服于安娜的懦弱——她完全委身于他,一心一意期待他來決定她的命運,隨便什么事都甘愿承當——他早就不再想像他們的關系會像他所想的那樣結束了。他追求功名的計劃已經退到后面,而且,感覺到他已越過了一切都規定得很明確的活動范圍,他完全沉溺在熱情里,那熱情越來越把他和她緊緊地系在一起了。
他還在前廳里,就聽到她的漸漸遠去的腳步聲。他知道她曾經等候過他,傾聽過他來的動靜,現在又回客廳去了。
"不!"她一見他就叫喊了一聲,她剛叫出聲來,淚水就涌進她的眼睛里。"不,假使事情像這樣繼續下去的話,結局會來得還要快,還要快的。"
"什么事,親愛的?"
"什么事?我好苦地等了一個鐘頭,兩個鐘頭……不,我不!……我不能和你爭吵。你當然是不能來。不,我不要!"
她把兩手搭在他肩膊上,用深澈的、熱情的同時又像探詢般的眼光望了他好久。她細細地審視著他的臉來彌補她沒有看見他的那段時間。她每次看見他的時候,總是使實際上的他吻合她想像中的他的姿影。(那是無比的優美,在現實中不會有的。)
"你碰見他了嗎?"她問,當他們在桌旁燈光下坐下的時候。"這是你遲到的處罰哩。"
"是的,但是怎么回事呢?他不是要去出席會議嗎?"
"他去過回來了,又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沒有關系。不談這個吧。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還和那位親王一道嗎?"
她知道他的生活的一點一滴。他本來想要說他因為昨晚一夜沒有睡,所以不知不覺睡著了,但是望著她那激動的幸福的面孔,他感到羞愧。因此他只好說親王走了,他不得不去報告。
"但是現在事情結束了嗎?他已經走了嗎?"
"謝謝上帝,已經結束了!你真不會相信我覺得這事多么難以忍受啊。"
"為什么?那不是你們青年男子常過的生活嗎?"她說,皺起眉頭;于是拿起擺在桌上的編織物,她開始把鉤針抽出來,沒有望弗龍斯基一眼。
"我早就拋棄那種生活了,"他說,奇怪她臉上的變化,竭力想揣度其中的意義。"而且我要坦白說一句,"他說,含著微笑,露出他那密密的、潔白的牙齒,"這一星期,看著那種生活,我好比在鏡子面前照了照自己,我實在討厭它。"
她把編織物拿在手里,卻不編織,只是用異樣的、閃爍的、含著敵意的眼光望著他。
"今早麗莎來看我——她們是不怕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而敢于來看我的,"她插上一句說,"她把你們的狂歡放蕩的夜宴告訴了我。多叫人厭惡啊!"
"我正要說哩……"
她打斷他。
"就是你以前熟識的那個Thérése①嗎?"
①法語:泰雷茲。
"我正要說哩……"
"你們,你們男人多討厭呀!你怎么一點也不了解一個女人永遠不會忘記那種事呢?"她說,越來越憤慨了,而且這樣一來就泄露了她憤怒的原因。"尤其是一個不能夠知道你的生活的女人。我知道什么呢?我過去知道什么呢?"她說,"無非是你對我所說的那些話罷了。我怎么知道你對我說的是不是真話呢?……"
"安娜!你侮辱了我。莫非你不相信我嗎?我不是對你說過,我沒有任何念頭瞞著你嗎?"
"是的,是的,"她說,顯然在極力驅散她的嫉妒的念頭。
"可是要是你知道我是多么不幸就好了!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你剛才要說什么呢?"
但是他一時記不起他剛才要說的話了。她最近越來越頻繁的嫉妒心理的發作引起他的恐懼,而且不論他怎樣掩飾,都使得他對她冷淡了,雖然他知道那種嫉妒是由于她愛他的緣故。他多少次曾經暗自說得到她的愛情是真幸福;而現在呢,她愛他,像一個把戀愛看得重于人生的一切幸福的女人所能愛的那樣——而他比起從莫斯科一路跟蹤她的那時候來,卻距離幸福更遠了。那時他雖然覺得自己不幸,但是幸福還在將來;現在他卻感到最美好的幸福已成為過去了。她完全不像他初次看見她的時候那種樣子了。在精神上,在肉體上,她都不如以前了。她身子長寬了,而當她說那女演員的時候,她的臉上有一種損壞容顏的怨恨的表情。他望著她,好像一個人望著一朵他采下來的、凋謝了的花,很難看出其中的美,他原來是為它的美而摘下它,因而把它摧毀了的。可是,雖然這樣,他感覺得當初在他的愛強烈得多的時候,假如他強烈希望的話,他還是可以把他的愛從胸膛里拔出來的;但是現在,在他仿佛覺得他已不怎樣愛她了的時候,他知道他和她的關系反而不能斷絕了。
"哦,哦,你剛才要對我講親王什么事呢?我已經驅走了那惡魔,"她補充說。惡魔是他們之間給嫉妒取的名字。"你剛才要對我講親王什么事呢?你為什么感到那樣厭煩呢?"
"啊,真忍受不了!"他說,極力想拾起他那被打斷了的思路。"他可不是那種你越和他交往就越顯得很好的人。假使你要給他下定義的話,他就是這樣:一只在家畜展覽會上會得頭獎的那種喂養得很好的牲口,如此而已,"他帶著使她感到興趣的惱怒聲調說。
"不,怎么這樣?"她回答說。"無論如何,他是見聞廣博,而且很有教養的吧?"
"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教養——他們的教養。他之受到教養,看來也不過是為了要能夠蔑視教養,就像他們除了肉體的享樂以外對什么都蔑視一樣。"
"但是你們不是都喜歡那種肉體的享樂嗎?"她說,于是他又在她那躲閃著他的眼睛里看出了憂郁的神色。
"你怎么替他辯護呢?"他微笑著說。
"我并不是替他辯護,那與我無關;但是我想,要是你自己不喜歡那種樂趣的話,你本來可以推辭掉的。不過要是看見那打扮得像夏娃一樣的①泰雷茲使你感到樂趣……"
①指。
"又,又是那惡魔!"弗龍斯基說,拿起她放在桌上的手吻著。
"是的,但是我不由得要這樣想呢,你真不知道我等得你有多苦啊。我相信我不是嫉妒。我不嫉妒;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總相信你;可是當你一個人在什么地方過著那種我無法理解的生活的時候……"
她離開他身旁,終于她把鉤針從編織物里抽出來,然后迅速地,借著食指的助力,開始一針又一針地編織那在燈光下閃爍著的雪白毛線,纖細的手腕在繡花的袖口里靈活地、神經質地動著。
"怎樣?你在什么地方碰見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呢?"她的聲音帶著不自然的調子,突然問。
"我們在門口碰上了。"
"而他像這種樣子向你鞠躬嗎?"
她板起面孔,半閉著眼睛,迅速地變換了她臉上的表情,抄著手,于是弗龍斯基突然在她的美麗的臉上看見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向他鞠躬時的同樣的表情。他微笑了,而她也快活地笑了,那是一種使人愉快的、從胸膛發出的笑聲,那笑是她主要的魅力之一。
"我完全不明白他,"弗龍斯基說。"假如你在別墅向他說明白了以后,他就和你斷絕關系的話,假如他要求和我決斗的話……但是這個我可真不明白了:他怎么忍受得了這種處境呢?他分明也很痛苦。"
"他?"她冷笑了一聲說。"他滿意極了。"
"既然一切都這么稱心如意,我們大家為什么又要苦惱呢?"
"只有他不。我難道還不了解他,他是徹頭徹尾地浸透了虛偽!……只要有一點感情的人,難道能夠過他和我在一起所過的生活?他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感覺。有一點感情的人難道能夠和自己的不貞的妻子住在一起嗎?他能夠和她說話,叫她你嗎?"
她又忍不住摹擬著他的口氣:"你,machère;你,安娜!"
"他不是男子,不是人,他是木偶。誰也不了解他;只有我了解。啊,假使我處在他的地位的話,像我這樣的妻子,我早就把她殺死了,撕成碎塊了,我決不會說:'安娜,machère!'他不是人,他是一架官僚機器。他不明白我是你的妻子,他是外人,他是多余的……不要談他了吧!……"
"你說得不對,說得不對呢,親愛的,"弗龍斯基說,竭力想安慰她。"但是沒有關系,我們不要談他了吧。告訴我你這一陣做些什么?有什么事?你的病怎樣,醫生說了什么?"
她帶著嘲弄的喜悅神情望著他。顯然她又想起她丈夫性格中另外可笑的丑惡方面,正在等待機會說出來。
但是他繼續說:
"我想這不是病,而是你的身體狀況。要什么時候呢?"
譏笑的光輝在她的眼中消逝了,但是另外一種不同的微笑——一種知道他所不知道的事物的表情和沉靜的憂郁——
代替了她臉上剛才的表情。
"快了,快了。你說我們的處境是痛苦的,應當把它了結。要是你知道這使我多么難受就好了,為了要能夠自由地、大膽地愛你,我什么東西不可以犧牲啊!我不要拿我的嫉妒來折磨我自己,折磨你……那快要發生了,但卻不會像我們想的那樣。"
一想到會發生什么事,她就覺得自己是這般可憐,淚水立刻涌上她的眼里,她說不下去了。她把手放在他的袖口上,指環和雪白的皮膚在燈光下閃爍著。
"那不會像我們想的那樣。我本來不想對你說這話的,但是你迫使我說。快了,快了,一切都快解脫了,我們大家,大家都會安靜下來,再也不會痛苦了。"
"我不明白,"他說,雖然他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你問什么時候?快了。我過不了那一關了。不要打斷我!"她連忙說。"我知道,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就要死了;我很高興我要死了,使我自己和你們都得到解脫。"
淚水從她眼睛里流下來;他彎腰俯在她的手上,吻著它,極力掩飾住他的激動,他知道那種激動是沒來由的,不過他抑制不住它。
"是的,那樣倒好,"她說,緊緊地握著他的手。"這是唯一的辦法,我們剩下的唯一的辦法了。"
他冷靜下來,抬起頭來。
"多荒謬啊!你說的話多么荒謬!"
"不,這是真的。"
"什么,什么是真的?"
"我就要死了。我做了一個夢哩。"
"一個夢?"弗龍斯基說,立刻想起他夢見的農民。
"是的,一個夢,"她說。"很早以前我就做過這個夢。我夢見我跑進寢室,我是到那里去拿什么東西,去尋找什么東西;你知道夢里往往發生的情況,"她說,她的眼睛恐怖地睜大了,"在寢室的角落上站著一個什么東西。"
"啊,多么荒謬呵!你怎么會相信……"
但是她不讓他打斷她。她說的話對于她是太重要了。
"那個什么東西轉過身來,我一看,原來是一個胡須蓬亂、身材矮小、樣子可怕的農民。我要逃跑了,但是他彎著腰俯在袋子上,用手在那里面搜索著……"
她做出他在袋里搜索的樣子。她的臉上顯出恐怖的神色。而弗龍斯基回憶起自己的夢境,感到心里充滿了同樣的恐怖。
"他一邊搜索著,一邊用法語很快很快地說:'Ilfautlebattrelefer,lebroyer,lepétrit……'①我在恐怖中極力想要醒來,果然醒來了……但是醒來還是在夢中。于是我開始問自己這是什么意思。科爾涅伊就對我說:'你會因為生產死去,夫人,你會因為生產死去呢……'于是我就醒來了。"
①法語:應當打鐵,搗碎它,搓捏它……
"多么荒謬,多么荒謬啊!"弗龍斯基說,但是他自己也感覺到了在他的聲音里沒有說服力。
"可是我們不要談這個了吧。請按按鈴,我吩咐他們端茶來。再待一會吧,我不久就會……"
但是她驟然停止了。她臉上的表情立刻變了。恐怖和激動的神色突然被寧靜、嚴肅、喜悅的關懷神情代替了。他不能理解這個變化的意義。她感到在她身體內新的生命在蠕動。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自家門口的臺階上遇到弗龍斯基以后,仍舊照原來預定的坐車去看意大利歌劇。他在那里直待到演完了兩幕,他要見的人通通見到了。一到家,他就向衣架仔細打量了一下,看見那里沒有掛著軍人外套,他才像平常一樣走到自己的房間去。但是,和他平常的習慣相反,他沒有去睡,卻在書房里走來走去,一直到早晨三點鐘。看到他的妻子不顧體面,不遵守他要求她的唯一的條件——那就是要她不在自己家里接待情人,他對她懷著的忿怒心情就使得他不能安靜了。她既然不履行他的要求,他就不能不處罰她,實行威脅——提出離婚,把她的兒子奪走。他知道采取這個步驟所將引起的一切困難,但是他說了要這樣做,現在就不能不實行他的威脅了。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也曾暗示過這是他擺脫這種處境的最好出路,而且最近辦理離婚的事情達到了這么完美的地步,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到有可能克服形式上的困難。加上,禍不單行,少數民族問題和扎萊斯克省的土地灌溉問題給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添了這么多公務上的麻煩,使得他近來老是煩躁不堪。
他整夜沒有睡著,他的憤怒以巨大的等差級數遞增,到早晨達到了頂點。他連忙穿起衣服,好像端著一只注滿憤怒的茶杯,生怕溢出一點來一樣:他唯恐隨著憤怒的消失而失去同妻子談判所必需的精力,所以一聽到她起來了,就立刻走進她的房間。
安娜總以為自己是頂了解她丈夫的,但當他走進她的房間的時候,看到他的臉色她也驚駭了。他皺著眉頭,眼睛陰郁地盯著前方,避開她的視線;他的嘴唇緊緊地、輕蔑地閉著。在他的步伐上、在他的舉動中、在他的聲音里,都有一種他的妻子從來不曾在他身上見過的堅定果決的神情。他走進她的房間,沒有向她招呼,就一直向她的寫字臺走去,拿了她的鑰匙,打開了抽屜。
"您要什么?"她叫了一聲。
"您情人的信,"他說。
"不在這里,"她說,關上抽屜;但是從這個舉動,他看出他猜中了。于是他粗暴地推開她的手,迅速地抓住了文件夾,他知道她把最重要的文件都放在那里面。她極力想奪回文件夾,但是他推開了她。
"坐下!我有話要跟您談,"他說,把文件夾挾在腋下,用他的胳膊這么緊緊地挾住它,使他的肩膀都聳起來。
她帶著驚異和畏葸的神情,默默地望著他。
"我對您說了我不準您在自己家里接待您的情人。"
"我要見他,是為了……"
她停住了,說不出原因來。
"我并不要詳細打聽一個女人要見情人的原因。"
"我想要,我只是……"她說,漲紅了臉。他的這種粗暴激怒了她,給了她勇氣。"您難道不覺得要侮辱我在您是多么容易嗎?"她說。
"對正直的男子和正直的女人才談得上侮辱,但是對一個賊說他是賊,那就不過是laconstatationd'unfait①罷了。"
①法語:陳述事實。
"您的這種新的殘酷特性,我以前還不知道哩。"
"一個丈夫給予他妻子自由,給她庇護,僅僅有一個條件,就是要她顧全體面。您說這算殘酷嗎?"
"這比殘酷還要壞,這是卑鄙,假如您要知道的話!"安娜怒氣沖天地叫喊了一聲,站起身來,想要走開。
"不!"他用他那比平常提得更高的尖厲的聲音叫著,用巨大的手指這么兇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以致被他緊壓的手鐲留下了紫痕,他強迫她在原來的地方坐下。"卑鄙!要是您喜歡用這個字眼的話,為了情人拋棄丈夫和兒子,同時卻還在吃丈夫的面包,這才真叫做卑鄙!"
她低下頭。她不但沒有說她昨晚對情人所說的話,沒有說他才是她的丈夫,她眼前的丈夫是多余的;而且她連想都沒有這樣想。她感到他的話十分正確,于是只低聲說:
"我的處境,您再怎么形容也不會比我自己所感到的更壞;可是您為什么說這些話呢?"
"我為什么說這些話?為什么?"他繼續說,還是憤怒地。
"就是要叫您知道,您既然不遵守我的愿望,不顧體面,我就要采取適當手段來了結這種局面。"
"快了,很快就會了結了,"她說;一想到她現在渴求的而且已經迫近的死,淚水就又盈溢在她的眼睛里了。
"那會比您和您的情人所想像的了結得還要快!假使您一定要滿足肉欲的話……"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落井下石不但有失寬大,而且不是大丈夫的行為。"
"是的,您只顧想您自己!但是對于做您丈夫的人的痛苦,您是不關心的。您不管他的一生都毀了,也不管他痛……痛……痛苦……"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得這么快,以致結結巴巴,簡直發不清"痛苦"這個字眼的音,結果他說成了"疼苦"。她想笑,但是想到在這樣的時候,還有什么事能夠使她發笑,她立刻感到羞愧了。第一次,一剎那間,她同情起他來,替他設身處地想了一想,為他難過了。但是她能夠說什么或是做什么呢?她垂下了頭,沉默了。他也沉默了一會,然后就開始用冷冰冰的、不再那么嚴厲的聲調說起來,強調著一些設有什么特別意義的隨便的字眼。
"我是來告訴您……"他說。
她望了他一眼。"不,這是我的幻想,"她想起他發不清"痛苦"這個字音時他臉上的表情,這樣想著。"不,難道一個有著那種呆滯無神的眼神,有著那種悠然自得的神情的人,能感覺到什么嗎?"
"我什么都不能改變,"她低聲說。
"我是來告訴您我明天要到莫斯科去,再不回到這幢房子里來了,您會從我委托辦理離婚手續的律師那里聽到我的決定。我要把我的兒子搬到我姐姐家去,"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好容易才記起了關于兒子他要說的話。
"您帶走謝廖沙不過是要使我痛苦罷了,"她說,皺著眉頭望著他。"您并不愛他……把謝廖沙留給我吧!"
"是的,我甚至失去了對我兒子的愛,因為我對您感到的厭惡連累了他。但是我還是要把他帶走。再見!"
他要走了,但是這一回她攔住了他。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把謝廖沙留給我吧!"她又一次低聲說。"我再也不說別的話了。把謝廖沙留給我,等到我……我快要生產了,把他留給我吧!"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臉紅筋脹了,甩開她的手,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走出了房間。
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進來的時候,彼得堡有名的律師的接待室已經坐滿了人。三位太太:一個老婦人,一個少婦和一個商人的妻子;還有三個紳士:一個是手指上戴著戒指的德國銀行家,第二個是長著胡須的商人,第三個是身穿制服、頸上掛著一枚十字架的滿面怒容的官吏,顯然已經等候好久了。兩個助手在桌上寫什么,可以聽見筆的響聲。桌上的文具(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是最講究這個的)非常精美。他不禁注意到了這個。一個助手,沒有起身,瞇縫著眼睛,忿忿地對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您有什么事?"
"我有事要見律師。"
"律師這時有事,"助手嚴厲地回答說,他用筆指了指等候著的人們,就繼續書寫去了。
"他能不能抽出一點時間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他沒有空;他老是很忙。請等一等吧。"
"那么勞駕把我的名片交給他,"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到再要隱姓埋名是不可能的了,就莊嚴地這樣說。
助手接了名片,顯然并不滿意他在名片上看到的字,就走進門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原則上贊成公開審判,不過為了他所知道的某些高級的職務關系,他不完全同意把這個原則的某些細則也應用于俄國,他還以對任何欽定的東西所能夠反對的程度來批評它。他一生都在官場活動中度過,因此當他對什么感到不滿的時候,他的不滿往往因為他認清了錯誤在所難免和一切都可以糾正而緩和下來。在新的審判制度中他不贊成律師所處的地位。但是以前他和律師一直沒有發生過關系,所以他不滿意他們也不過是在理論上罷了;現在他的不滿卻由于他在律師的接待室所得到的不愉快印象而加深了。
"馬上就來了,"助手說,果然兩分鐘以后在門口出現了那位剛和律師商談過的老法學家的長長的身影,律師本人跟在后面。
律師是一個矮小、肥胖、禿頭的人,留著暗褐色胡髭、長著淺色的長眉和突出的前額。他穿戴得像新郎一樣漂亮,從他的領帶到他的雙表鏈和漆皮長靴。他的面孔精明而又粗魯,但是他的服裝卻講究而又俗氣。
"請進,"律師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沉著地讓卡列寧從他身邊走過去,隨手把門關上。
"不坐嗎?"他指著擺滿各種文件的寫字臺旁的一把圈手椅,自己在主位上坐下來,搓著那短粗的指頭上長滿白毛的小手,把頭歪到一邊。但是他剛這樣坐定下來,就有一只飛蛾在桌子上面飛過。律師,以誰也料想不到的敏捷動作,張開雙手,捉住那只飛蛾,隨又恢復了原來的姿勢。
"在開始談我的事情之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用驚異的眼光注視著律師的一舉一動,"我應當預先聲明我要同你說的那件事情必須嚴守秘密。"
一種隱約可辨的微笑使律師的下垂的棕色胡髭往兩邊分開了。
"要是我不能保守人家托付給我的秘密的話,我就不配做律師了。不過假如您要證明……"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瞥了一下他的臉,看到那靈活的、灰色的眼睛在笑,仿佛一切都知道了似的。
"您知道我的姓名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繼續說。
"我知道您,"他又捉到一只飛蛾,"而且像每個俄國人一樣,知道您所做的有益的事業,"律師躬著身說。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嘆了口氣,鼓起勇氣來。但是一經下了決心,他就毫無畏怯,也毫不躊躇地用他那嚴厲的聲調繼續說下去,特別加重某些字眼。
"我不幸,"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開口說,"做了受了欺騙的丈夫,我想依據法律和妻子脫離關系,就是說離婚,但是要使我的兒子不歸他母親。"
律師的灰色眼睛極力想不笑,但是它們卻由于抑制不住的喜悅跳躍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出來這不只是一個剛攬到一筆賺錢生意的人的喜悅;這里含著勝利和歡喜,含著像他在他妻子眼中所看到的那種惡意的光芒。
"您要我幫助辦理離婚的事嗎?"
"是的,正是這樣;不過我得預先對您講明,我也許要浪費您的時間和注意。我今天只是來和您進行初步磋商。我要離婚,但是離婚的形式對于我非常重要。假使形式不合乎我的要求,我很可能拋棄依照法律離婚的念頭。"
"啊,那是常事,"律師說,"那總歸由您決定。"
律師讓他的視線落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腳上,感覺到他的壓抑不住的喜形于色的神情也許會觸怒他的委托人。他望著在他鼻子面前飛過的飛蛾,動了動手,但是由于尊敬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地位,沒有去捉那只飛蛾。
"雖然關于這個問題的法律,我也略知一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繼續說,"但是我卻很想知道實際上辦理這種事的形式。"
"您是要我,"律師回答說,沒有抬起眼睛來,帶著某種的滿足仿效著他的委托人說話的語氣。"把各種可以實現您的愿望的方法都陳述給您聽嗎?"
看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點頭同意,他就說下去,僅僅不時地偷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漲紅的面孔一眼。
"離婚,照我國的法律,"他說,對于本國的法律微微露出不滿的意思,"像您知道的,只有在下面的情形之下方才可能……等一等!"他向在門口伸進頭來的助手叫著,但他還是站起來,和他說了兩三句話,然后又坐下。"在下面的情形之下:夫婦雙方生理上有缺陷,離別五年不通音訊,"他說,彎曲起他的一個長滿汗毛的短手指,"通奸(他帶著顯然很滿足的神情說出這個字眼)。細分起來就是這樣:(他繼續彎曲著他的肥大的手指,雖然這三種情形及其細別很明顯不能歸在一類,)丈夫或是妻子生理上有缺陷,丈夫或是妻子與人通奸。"因為這時他的五個手指都彎曲起來,所以他把手指伸直,繼續說下去:"這是理論上的看法;但是我想,承您下問的,是實際上的應用。所以根據先例,我不能不奉告您在實際上離婚的事件都可以歸入下面的情形:據我猜想,總不會是生理上的缺陷,也不會是別后不通音訊吧?……"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肯定地點了點頭。
"歸入下面的情形:夫妻的一方與人通奸,罪證的發覺經雙方承認,或是未經承認而系偶然發覺。我們得承認后面的情形實際上是很少見的,"律師說,然后偷看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眼,他沉默了下來,就像一個手槍商人在細述了每件武器的功效之后,靜候顧客選擇一樣。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沒有說一句話,于是律師繼續說:"我想,最普通簡單而又合理的方法,是雙方承認通奸的事實。如果是對一個沒有教養的人談話,我是不會讓自己這樣說的,"律師說,"但是我想這一點您是了解的。"
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給搞得這樣心煩意亂,他沒有立刻明白雙方承認通奸的道理,他的眼睛露出疑惑不定的神色來;但是律師立即幫助了他。
"兩個人再也不能在一起生活下去——這是事實。假如雙方都同意這點,那么,細節和形式就無關宏旨了。同時這是最簡單最可靠的方法。"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現在完全了解了。但是他有宗教上的顧慮,使他無法采納這個方案。
"在我目前的情形中這是不可能的,"他說。"只有一個辦法行得通:就是,由我獲得的幾封信證實的偶然的罪證。"
一提起信,律師就抿緊嘴唇,發聲一聲尖細的、憐憫而又輕蔑的聲音。
"請考慮考慮吧,"他開始說,"這種事情,像您知道的,是由教會來解決的;神父們對于這種事情頂喜歡盤根究底,"他含著對神父的趣味深表同情的微笑說。"信自然可以作為部分證明;但是法律上的罪證卻必須是直接的,就是必須有人證才行。實在說,如果蒙您信托,就請您聽任我去選擇應當采用的手段吧。要得到結果,就要不擇手段。"
"假如是這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開口說,突然臉色變白了;但是正在這時,律師站了起來,又走到門口去和闖進來打斷他話頭的助手說話。
"告訴她我們這里是不還價的!"他說著,就又回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這里來。
在他轉來的時候,又悄悄地捉到一只飛蛾。"到夏天我就可以有好窗帷了!"他想著,皺著眉頭。
"那么您剛才說……"他說。
"我寫信把我的決定通知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立起身來,他扶住桌子。默默地站了一會之后,他說:"從您的話里,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就是:離婚是辦得到的。我要求您也讓我知道您的條件。"
"那是可以辦到的,假如您讓我完全行動自由的話,"律師說,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什么時候可以得到您的通知呢?"他問,向門口走去,他的眼睛和漆皮長靴閃閃發光。
"一個星期之內。您是否愿意承辦這件事,以及您的條件怎樣,也請您把您的意思通知我。"
"好極了。"
律師恭敬地鞠了一躬,把他的委托人送出了房間,于是,一個人留下,完全沉溺在快樂的心情中了。他感到這樣快活,使得他違反了常規,給那斤斤計較的老婦人打了個折扣,而且不再去捉飛蛾了,最后他下了決心,到冬天他一定要把全部家具都蒙上天鵝絨,像西戈寧家里一樣。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八月十七日的委員會上獲得了輝煌的勝利,但是勝利的結果反而損害了他的權力。從各方面去調查少數民族狀況的新的委員會,受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鼓動,異常迅速和干勁十足地給組織起來,而且被派到目的地去了。三個月以后,報告呈上來了。少數民族的狀況已從政治、行政、經濟、人種、物質和宗教各方面研究過了。對于一切問題都冠冕堂皇地作了回答,而且這些回答不容有絲毫懷疑,因為它們并不是常常容易犯錯誤的人類思想的產物,而是官方活動的產物。這些回答都是根據省長和僧正提供的官方材料,那些材料是根據縣長和監督司祭的報告,這些報告又是根據村正和牧師的報告;所以這些回答都是不容置疑的。所有這類的問題,例如,歉收的原因,少數民族墨守陳舊信仰等等,——如果沒有官方機關給予便利是千百年都解決不了也不能解決的那些問題——都獲得了明白而無可置疑的解答。而這個解決對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意見非常有利。但是在前次會議上感到受了屈辱的斯特列莫夫,在接到委員會的報告之后,就運用起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所預料不到的策略來。斯特列莫夫帶了另外幾個同僚,轉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邊來,不但熱烈擁護卡列寧提出的法案,而且還提出同一性質然而更趨于極端的法案。這些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原意相反的法案被接受了,到這時斯特列莫夫的詭計就昭然若揭了。這些法案太趨于極端,立刻顯出它的荒謬,以致政府當局、輿論、聰明的婦女和報紙,異口同聲都攻擊起這些法案來,對于這些法案公認的創始者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表示憤慨。斯特列莫夫退在一旁,裝得好像自己只是盲從了卡列寧,現在對于已經干出的事不勝驚訝和痛心的樣子。這給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很大的打擊。但是不顧衰損的健康和家庭的痛苦,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沒有屈服。委員會里面發生了分裂。以斯特列莫夫為首的一部分委員說他們自己不該相信由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所主持的調查委員會的報告,以此來替他們的過失辯解,并且說委員會的報告是胡說,形同廢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那些看出對于公文采取這種徹底否定態度的危險性的人一道,繼續支持調查委員會所提供的材料。這樣一來,在上流社會,甚至在一般社會里,一切都混亂了,雖然大家都感到興趣,但卻沒有人了解少數民族是否真的陷于貧窮和滅亡,還是處于繁榮的狀態。因為這件事的緣故,一部分也因為由于妻子的不貞而使他遭到輕蔑的緣故,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地位變得岌岌可危了。處于這樣的境地中,他采取了一項重要的決定。他宣稱他要請求允許他親自到當地去調查這事件,這使委員會大為震驚。得到許可之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動身到遼遠的省份去。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出發引起了滿城風雨,特別是因為在啟程之前,他正式退還了支付給他的到達目的地的十二匹驛馬費。
"我覺得這倒很高尚,"貝特西和米亞赫基公爵夫人談起這事的時候說。"在大家都知道現在到處有鐵路的時候,為什么要付驛馬費呢?"
但是米亞赫基公爵夫人不同意,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的意見甚至使她惱怒了。
"您說得倒很好聽,"她說,"您有數不清的家財;但是我真高興我丈夫夏天去視察。旅行對于他的健康很有益處,他心神也愉快,而且我準備用這筆車馬費買一部馬車,雇一個馬車夫哩。"
在到遙遠的省份去的路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莫斯科停留了三天。
到莫斯科的第二天,他坐車去拜訪總督。在總是密集著馬車和橇車的迦杰特內街十字路口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突然聽到這樣一個響亮愉快的聲音叫喚他的名字,使他不由得回頭一望。在人行道的角落上,站著快活、年輕和紅光滿面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他穿著時髦的短外套,歪戴著流行的低頂帽子,雪白的牙齒在微笑的紅唇之間閃爍著;他堅決執拗地呼喚著他,要他停下。他一手扶住一部正停在街角的馬車的窗子(從窗口里面伸出一個戴著天鵝絨帽子的太太和兩個小孩的頭來),一邊微笑著向他妹夫招手。那太太浮著溫和的微笑,也向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揮手。那就是帶著小孩們的多莉。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莫斯科不愿看見任何人,尤其不愿看見他的內兄。他脫了脫帽,就想坐車駛過去的,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叫他的馬車夫停住,橫過雪地向他跑來。
"哦,你不捎個信來,多難為情呀!來了好久了嗎?我昨天到久索旅館去,在旅客登記牌上看到'卡列寧'這個名字,但我決沒有想到是你!"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邊說,一邊把頭伸進車窗里,"否則我一定來看你了。我看到你真高興!"他說,兩只腳互相敲打著,把雪抖落下來。"你不捎個信來,多難為情呀!"他重復著說。
"我沒有時間哩,我真忙得很,"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冷淡地回答。
"到我妻子那里去吧,她是那樣想要見你呢。"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掀開包住他的易受風寒的兩腿的毛毯,走出馬車,跨過雪地,走到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那里。
"怎么回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您為什么這樣躲避著我們呢?"多莉微笑著說。
"我實在忙得很。見到您很高興!"他帶著分明表示他很懊惱的聲調說。"您好嗎?"
"哦,我親愛的安娜可好?"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喃喃地說了句什么,就要走開。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攔住了他。
"我告訴你我們明天要做什么吧。多莉,請他來吃飯。我們還要邀請科茲內舍夫和佩斯措夫來,好讓他領略一下莫斯科知識分子的風趣哩。"
"是的,請一定來吧!"多莉說,"我們五點鐘的時候等您,如果您高興,六點鐘也行。我親愛的安娜好嗎?好久……"
"她很好哩。"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喃喃地說,皺著眉頭。"我高興得很!"說著他就向他的馬車走去了。
"您來嗎?"多莉叫喊說。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了一句什么話,在來往的馬車的喧鬧聲中,多莉沒有聽出來。
"我明天來看你!"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對他喊叫說。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上了馬車,坐在盡里頭,使自己既看不見人,也不被人看見。
"怪物!"斯潘捷·阿爾卡季奇對他妻子說,然后看了看表,他在他的面前做了個對他的妻兒表示愛撫的手勢,就揚揚得意地沿著人行路走開了。
"斯季瓦!斯季瓦!"多莉叫道,紅了臉。
他轉回來。
"你知道我得給格里沙和塔尼婭做外套了。給我點錢吧。"
"不要緊的,你對他們說記我的賬就是了!"他殷勤地向乘車駛過的一個熟人點了點頭,就不見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到大劇院去看芭蕾舞排演,把他昨晚應允的珊瑚項圈給了他新近捧的一個漂亮舞女瑪莎·奇比索娃,而且在昏暗的后臺,設法吻了吻她那因為接受了他的贈禮而喜笑顏開的美麗的小臉蛋。除了贈送項圈之外,他還要和她約定在排演芭蕾舞完畢后會面。他說明在歌舞開始的時候他不能夠來,答應在最后一幕一定趕到,帶她去吃晚飯。出了劇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坐車到市場去,親自挑選了魚和蘆筍,以備筵席之用;十二點鐘的時候,他已經到了久索旅館,他要去看望碰巧住在這同一個旅館里的三個人:剛從國外回來、住在那里的列文;他的新近升遷、來莫斯科視察的新部長;還有他的妹夫卡列寧,他得去看看他,約他一定來吃飯。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喜歡宴會,但更喜歡隨意小宴,在菜肴和飲料上,在賓客的選擇上都是經過精心安排的。他特別滿意今天筵席的菜單:有活鱸魚、蘆筍和lapiecederésistance①——精美而又簡樸的烤牛肉,和相稱的美酒:這就是吃的和飲的。客人有基蒂和列文,而且為了不使他們太惹人注目,還有一個堂妹和年輕的謝爾巴茨基,而賓客中的lapiècederésistance是——謝爾蓋·科茲內舍夫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謝爾蓋·科茲內舍夫是莫斯科人,是哲學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是彼得堡人,是實際的政治家。他還邀請了有名的怪誕的熱情家佩斯措夫,一個自由主義者,健談家,音樂家,又是歷史家,一個可愛極了的五十歲的老青年,他可以充當科茲內舍夫和卡列寧的調味汁或配菜。他會挑動他們,使他們爭論起來。
賣樹林的第二期付款已從商人手里領到,還沒有花光。多莉近來很溫柔體貼,宴客的主意無論在哪方面都使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高興。他處在最快活的心境中。有兩件事令人稍稍不快,但是這兩件事淹沒在那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心中洶涌著的善良而愉快的海洋里了。這兩件事就是:第一,昨天在街上遇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時候他注意到他對他冷淡而隔膜,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臉上是那樣一副表情,而且他沒有去看望他們,也沒有讓他們知道他的到來,把這些事實和他所聽到的關于安娜和弗龍斯基的風言風語聯系在一起,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推測出他們夫婦之間一定發生了什么問題。
①法語:主菜。
這是一件不快的事。另一件令人稍微不快的事是他的新部長,像所有新任的長官一樣,是一個出名的可怕的人,早上六點鐘起來,像馬一樣地工作,并且要求部下也像他那樣。這位新部長還是出名的舉止像熊一樣粗暴的人,而且,根據一切傳聞,他是屬于在各方面都和他的前任正相反的那一派的人物,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本人就是一直屬于前任部長那一派的。昨天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穿著制服去辦公,新部長非常和藹,和他談話好像和熟人談話一樣;因此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認為穿著禮服去拜訪他是他的義務。想到新長官也許會對他并不怎樣熱烈歡迎,這也是另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本能地感覺到一切都自會好起來的。"他們都是人,都是和我們一樣可憐的罪人;為什么要生氣和爭吵呢?"他走進旅館的時候這樣想。
"你好,瓦西里,"他說,歪戴著帽子走進走廊,向他熟識的一個茶房說:"哦,你留起了絡腮胡子啦!列文,是七號房間嗎,呃?請領我上去吧。并且請你去問問阿尼奇金伯爵(這就是他的新長官)見不見客。"
"好的,老爺,"瓦西里帶著微笑回答。"您好久沒有來這里了。"
"我昨天來過,但是從另外的門進來的。這就是七號嗎?"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進去的時候,列文正和一個從特維爾省來的農民站在房間當中,用尺子測量著新剝下的熊皮。
"啊喲!你們打的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叫著。"不錯!
母熊嗎?你好,阿爾希普!"
他和那農民握了握手,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沒有脫下外套和帽子。
"脫下外套坐一會吧,"列文說,一面接了他的帽子。
"不,我沒有時間哩;我只待片刻,"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回答。他敞開外套,但是后來終于脫下了,坐了整整一個鐘頭,和列文談著獵事和最知心的話。
"告訴我,你到國外做什么來?你去了些什么地方?"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農民走了之后說。
"哦,我在德國,在普魯士,在法國,在英國都待過,不過不是在首都,而是在工業區,我看到了不少新奇的東西。我真高興我走了這一趟呢。"
"是的,我知道你對解決勞工問題的意見。"
"一點也不是:在俄國不會有勞工問題。在俄國,問題在于農民與土地的關系;雖然這問題在那邊也存在——但是在那里只是一個修補損壞了的東西的問題,而在我們這里……"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用心地聽著列文的話。
"是的,是的!"他說,"也許你是對的。但是看見你精神愉快,又打熊,又工作,而且津津有味的,我真高興呢。謝爾巴茨基告訴我——他遇見了你——說你是這樣憂郁,老是說到死……"
"哦,那有什么?我還沒有拋棄死的念頭呢,"列文說。
"真的,真是我死的時候了。而那一切全是胡謅。我對你說老實話:我非常看重我的思想和我的工作,但是實際上,只想一想吧:我們的這個世界不過是生存在一個小小的行星上的一個小小的霉菌罷了。而我們還以為我們能夠有什么偉大的東西——思想呀,事業呀!這些全是塵埃!"
"但是這是陳詞濫調哩,朋友!"
"是陳詞濫調,但是你知道,當你完全領悟了它的時候,那么什么事都會變得無足輕重了。當你明白了你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會死去,什么也不會留下的時候,那么,什么事情都會變得無足輕重哩!我把我的理想看得非常重要,但是即使這些理想實現了,也還不是像打了那只熊一樣無足輕重嗎!所以人以打獵和工作為消遣。度過一生——無非是為了不要想到死罷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聽著列文說,露出微妙的親切的微笑。
"哦,當然啰!現在你也接近我的意見了。你記得你曾因為我主張在人生中尋歡作樂而攻擊過我嗎?"
"不要這么嚴厲吧,啊,道學先生!……①"
①套用費特的詩《自迦非茲》。
"不!不論怎樣說,人生中的美是……"列文躊躇了一下。
"啊,我不知道哩。我就知道我們都快要死了。"
"為什么那么快?"
"你知道,人想到死的時候,人生的魅力就少了些,但是心就更平靜了。"
"相反,終結甚至是更快樂的。但是我要走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第十次站起身來。
"啊,不,再坐一會吧!"列文挽留他說。"我們什么時候再見呢?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這個人真妙!哦,我是特地為這事來的哩……請你今天一定到我家里來吃飯。你哥哥也會來的,還有我妹夫卡列寧呢。"
"他在這里嗎?"列文說,他很想探問基蒂的消息。他聽說她初冬到彼得堡她的那位嫁給外交官的姐姐那里去了,他不知道她回來了沒有;但是他改變了主意,想道:"她來不來,和我沒有關系。"
"那么你來嗎?"
"當然。"
"那么五點鐘,要穿禮服。"
說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立起身來,走到樓下他的新部長那里去了。他的直覺沒有欺騙他,可怕的新部長原來是一個非常和藹的人。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和他一道吃了午餐,坐著談了好一會,當他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那里去的時候,已經三點多鐘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教堂做過禮拜回來以后,整個早晨都在室內度過。他早上有兩件事情要辦:第一,接見要去彼得堡的、現在正在莫斯科的少數民族代表團,給他們指示;第二,照著約定,寫信給律師。這代表團,雖然是按照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建議召來的,卻不免有許多麻煩甚至危險的地方,他很高興他在莫斯科看到了他們。代表團的人絲毫也不理解他們自己的職責和任務。他們老老實實相信他們的職務是向委員會陳述他們的要求和實際狀況,請求政府援助,完全沒有認識到他們的某些陳述和要求反而支持了反對黨,因而損害了整個事業。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他們商談了好久,替他們擬了一個他們不得違背的提綱,在打發他們走的時候還往彼得堡寫了信,托人指導他們。在這件事情上他的最有力的贊助者是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她在代表團的事情上是一個專家,再也沒有誰比她更能指導他們,更能給他們指示正當的途徑了。辦完這件事以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寫信給律師。他毫不躊躇地允許他酌情處理。他把他搶到的、放在文件夾內的弗龍斯基給安娜的三封信附在他的信里。
自從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抱定不再回家的主意離開家以后,自從他去找過律師,說出了——雖然只對一個人——他的心意以后,尤其是自從他把這個實際生活中的事情轉化成一紙公文以后,他就越來越習慣于他自己的意圖了,而且現在已經清楚地看出實現這個意圖的可能性了。
當他聽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響亮的聲音時,他正在封著給律師的信。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仆人爭吵著,堅持要他去通報。
"沒有關系。"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想,"這樣倒更好。我立刻就告訴他我對他妹妹所采取的立場,并且說明為什么我不能到他家里去吃飯。"
"請進!"他大聲說,收拾起文件,把它們放在帶吸墨紙的文件夾里。
"呀,你看,你瞎說,他不是在家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聲音回答著不肯讓他進來的仆人,于是一邊走一邊脫下外套,奧布隆斯基走進了房間。"哦,我找到你,真高興極了。我希望……"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快活地開口說。
"我不能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冷淡地說,立起身來,也沒有請客人坐下。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原想對他正在開始進行離婚訴訟的妻子的哥哥,立刻采取一種他應該采取的冷酷態度;但是他沒有料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心中竟洋溢著深情厚意。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睜大了他的明亮閃耀的眼睛。
"為什么不能?你是什么意思?"他困惑地用法語問。"不,你答應了呀。我們都盼望你來呢。"
"我要告訴您我不能到您家里來吃飯,因為我們之間所存在的親戚關系現在要斷絕了。"
"怎么?你是什么意思?為什么?"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笑著說。
"因為我正開始對您的妹妹,我的妻子提起離婚訴訟。我不得不……"
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還沒有來得及說完這句話,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做出了他意料不到的舉動。他嘆息了一聲,頹然地坐在圈手椅里。
"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你在說什么呀?"奧布隆斯基叫著,他的臉上顯露出痛苦的神色。
"事實就是這樣。"
"原諒我,我不能夠,我不能夠相信這話……"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坐下來,他感覺到他的話沒有發生他所預期的效果,他還得加以說明,說無論他怎樣說明,他和他內兄的關系仍舊不會改變。
"是的,我要求離婚是出于萬不得已,"他說。
"我要說一句話,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我知道你是一個挺好的、正直的人;我知道安娜——原諒我,我不能改變我對她的看法——也是一個賢良的、挺好的女人;所以,請你原諒我,我實在不能相信這個。其中一定有什么誤會,"
他說。
"啊,假如單只是誤會就好了!……"
"對不起,我明白,"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插嘴說。"但是自然……我只說一句話:你千萬不要操之過急。你千萬不要。
你千萬不要操之過急!"
"我并沒有操之過急,"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冷淡地說,"但是這種事情是不能夠征求任何人的意見的。我是下了堅定的決心了。"
"這真可怕啊!"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深深地嘆了口氣。"我只要求你做一件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我請求你,一定做吧!"他說。"照我想,訴訟總還沒有開始進行。在你那樣做之前,去看看我的妻子,和她談一談吧。她愛安娜,就像愛自己的親妹妹一樣,她也愛你,她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哩。看在上帝面上,去和她談談吧!賞我這個情面吧,我求你!"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沉思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滿懷同情望著他,沒有打斷他的沉默。
"你去看她嗎?"
"我不知道。我所以沒有來看你也就是為了這緣故。我覺得我們的關系應當改變了。"
"為什么這樣?我不明白這個。恕我冒昧,我相信除了我們的親戚關系之外,你對我,至少部分地,也抱著我一向對你抱著的那種同樣的友情……和衷心的敬意,"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緊握著他的手。"就算你的最壞的推測是正確的,我也不會——而且永遠不會——擅自來評判你們任何一方,而且也不明白為什么我們的關系一定要受影響。但是現在,無論如何請你來看看我的妻子吧。"
"哦,我們對于這問題的看法不一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冷冷地說。"但是,我們不要談這個了吧。"
"不,你今天為什么不來呢?我的妻子在等候著你。請一定來吧。而且,要緊的,你和她談一談。她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明。看在上帝的面上,我跪著求你!"
"如果您一定要我這樣,我就來吧,"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嘆了口氣。
于是,想要改變話題,他問起一件他們兩人都感興味的事——就是問起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新部長,一個突然擢升到這么高的地位、年紀也還不十分老的人。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原先就不喜歡安尼奇金伯爵,總是和他意見不一致。但是現在,由于一種官場中的人容易理解的感情——一個官場失意的人對于一個加官晉級的人所感到的那種憎惡心情,他對他簡直不能夠忍受了。
"哦,您看到他了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帶著一絲惡毒的微笑說。
"自然;他昨天來辦公了。他好像很熟悉他的工作,而且精力旺盛。"
"是的,但是他的精力是用在哪方面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用在完成什么事情上面呢,還是只用在改變已經做成的事情上面呢?這是我們國家的大不幸——這種官僚主義的行政,而他就是一個當之無愧的代表。"
"實在說,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可以非難的地方呢。我不知道他的傾向,但是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回答說。"我剛去看過他,他真是一個很好的人。我們一道吃了午餐,我教了他做橘汁酒的釀造法,你知道那種飲料的。那是一種非常清涼的飲料。真奇怪他竟會不知道哩。他喜歡極了,不,他實在是一個很好的人。"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看了看表。
"啊喲,已經四點多了,我還得到多爾戈武申那里去一下!那么請一定來吃飯吧。你想像不出你若是不來的話,會使我的妻子和我多么難過呢。"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送他的內兄出去時的態度和他迎接他的時候就完全兩樣了。
"我既然答應了,就一定會來,"他懶洋洋地回答。
"相信我,我非常感謝,并且我希望你也不會懊悔,"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笑著回答。
他一面走一面穿上外套,輕輕拍了拍仆人的頭,笑了一笑,就走出去了。
"五點鐘,請穿禮服,"他返回到門邊,又大聲說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