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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2)

  安娜在她獲得自由和迅速恢復健康的初期,感覺得自己是不可饒恕地幸福,并且充滿了生的喜悅。關于她丈夫的不幸的回憶并沒有損壞她的幸福。一方面,那回憶太可怕,她不愿去想;另一方面,她丈夫的不幸給了她這么大的幸福,使她不能懊悔。關于她病后發生的一切事情的回憶:和丈夫的和解、決裂、弗龍斯基受傷的消息、他的再出現、離婚的準備、離開丈夫的家、和兒子離別,——這一切在她仿佛是一場夢,她和弗龍斯基兩人一道來到國外之后,這才從夢中醒來。想起她使她丈夫遭受的不幸,就在她心里喚起了一種近似嫌惡的心情,好像一個要淹死的人甩脫了另一個抓住他的人的時候所感覺到的那樣。另外那個人淹死了。自然,這是一種罪惡,但這是唯一的生路,還是不想這些可怕的事情好。

  在她和丈夫決裂以后的最初時刻,在她心里對于自己的行為有過一種聊以自慰的想法,現在當她回想過去的一切的時候,她也記起了那一種想法。"我使那人不幸是出于不得已的,"她想,"但是我并不想利用他的不幸。我也很痛苦,而且今后還會很痛苦;我失去了我最珍愛的東西——我失去了我的名譽和兒子。我做錯了事,所以我并不希求幸福,也不想離婚,我將為我的恥辱和離開我的兒子而受苦。"但是不管安娜多么真誠地打算受苦,她卻沒有受一點苦。恥辱也沒有。以他們兩人所富有的機智,由于在國外躲避著俄國婦人,他們從來不曾把自己置于會遭受道德上指責的境地,而且無論到哪里,他們遇見的人們總是裝得好像完全理解他們互相之間的關系,簡直比他們自己理解得還要清楚的樣子。就是和她的愛子離開,在最初的日子里,也并沒有使她痛苦。小女孩——他的孩子——是這么可愛,而且因為這是留給她的唯一的孩子,所以安娜是那樣疼愛她,以致她很少想她的兒子。

  由于健康恢復而逐漸增進的生的欲望是這樣強烈,而且她的生活環境是這樣新鮮和愉快,安娜感到不可饒恕地幸福。她越了解弗龍斯基,就越愛他。她愛他,是因為他本身和他對她的愛。完全占有他,對于她是一種不斷的快樂。和他接近,在她總是很愉快的。他性格上的一切特點,她越來越熟悉了,對于她是無可言喻地珍貴。他那因為換上便服而改變的外貌,在她看來是這樣富有魅力,就好像她是一個初戀的少女一樣。在他說的、想的、做的每件事情上,她都看出一些特別高貴優雅的地方。她對他的崇拜實在使她自己都吃驚了;她怎樣尋找也尋找不出他有什么不優美的地方。她不敢把她的自卑感在他面前表露出來。她覺得,如果他知道了,他也許會更快地不愛她,而她現在再也沒有比失去他的愛情更害怕的了,雖然她沒有理由害怕。但是她不能不感謝他對她的態度,而且不能不表示她多么珍視這個。他,照她的意見看來,在政治活動方面是具有顯著的才能的,在政治方面應該扮演一個重要角色——而他竟為了她而犧牲了功名心,并且從來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懊悔。他對她比以前更加敬愛,他處處留意使她不感到她的處境的尷尬。他,那么一個堂堂的男子,不但從來沒有反對過她,實際上,凡涉及到她的地方,他就沒有了自己的意志,只注意揣測她的愿望。這使她不能不感激,縱然他對她這樣用心周到,他對她的那種關懷備至的氣氛,有時卻反而叫她痛苦。

  同時,弗龍斯基,雖然他渴望了那么久的事情已經如愿以償了,卻并不十分幸福。他不久就感覺到他的愿望的實現所給予他的,不過是他所期望的幸福之山上的一顆小砂粒罷了。這種實現使他看到了人們把幸福想像成欲望實現的那種永恒的錯誤。在他和她結合在一起,換上便服的初期,他感到了他以前從來沒有體驗過的自由的滋味,以及戀愛自由的滋味,——他很滿足,但是并不長久。他很快就覺察出有一種追求愿望的愿望——一種苦悶的心情正在他心里滋長。不由自主地,他開始抓住每個瞬息即逝的幻想,把它誤認做愿望和目的。一天十六個鐘頭總得設法度過,因為他們正在國外過著完全自由的生活,離開了在彼得堡時占據了他的時間的那種社交生活的環境。至于以前游歷外國時弗龍斯基曾享受過的獨身生活的樂趣,現在是想都不能想了,因為僅僅一次那樣的嘗試就曾在安娜心里惹起了意想不到的憂郁,那也只是為了同幾個獨身朋友一道晚餐回來遲了。與當地的人或是俄國人交際吧,也由于他們兩人的關系不明確而同樣不可能。游覽名勝吧,姑且不說一切名勝都已游覽遍了,這對于弗龍斯基這樣一個聰明的俄國人也沒有像英國人所認為的那樣不可言喻的意義。

  正如餓慌了的動物遇到什么就抓什么,希望從中覓得食物一樣,弗龍斯基也完全無意識地時而抓住政治,時而抓住新書,時而抓住繪畫。

  他從小就賦有繪畫的才能,而且不知道錢如何花才好,他就開始搜集版畫,所以他現在潛心去繪畫,專心從事這件事,把要求滿足的過剩的愿望通通集中在它上面。

  他賦有鑒賞藝術品、并且惟妙惟肖地、很有風格地摹仿藝術品的才能,他覺得自己具有藝術家所必須具備的素質,為了不知道選擇哪一類繪畫好:宗教畫呢,歷史畫呢,寫實畫呢,還是風俗畫,躊躇了一些時日之后,他就開始畫起來。他理解各個不同的種類,而且能夠從任何一類里獲得靈感,但是他想像不到,也有可能對于繪畫的種類一無所知,而直接從自己的內心得到靈感,不管畫出來的東西是屬于哪一流派。因為他不知道這個,因為他不是直接從生活本身,而是間接地從體現在藝術品中的生活中得到靈感,所以他的靈感來得非常快,非常容易,而他畫出來的東西也同樣快,同樣容易地達到了和他所要摹仿的流派極其相似的境地。

  在一切流派中,他最愛優美動人的法國派,摹仿這一派,他開始畫穿著意大利服裝的安娜的肖像,這幅肖像,他和所有看到它的人都認為非常成功。

  這古老荒蕪的"帕拉佐",它那有塑造裝飾的、高高的天花板和壁畫,它那鑲花地板,它那掛在大窗戶上的厚重的黃色窗帷,擺在托架和壁爐架上的花瓶,雕花的門和掛著圖畫的陰暗的客廳——這個"帕拉佐",當他們搬進來以后,就以它那外觀在弗龍斯基心中保持著一種愉快的幻想,仿佛他與其說是一個俄國的地主,一個退伍的武官,毋寧說是一個開明的藝術愛好者和保護者,而且本人就是一個謙虛的藝術家,為了自己所愛的女人,而把世界、親戚、功名心一齊拋棄。

  弗龍斯基搬進這幢"帕拉佐"所選的角色是完全成功的,而且,通過戈列尼謝夫的介紹,交結了幾個有趣的人,他一時間靜下心來。他在一個意大利繪畫教授指導之下習作寫生畫,并且研究中世紀意大利的生活。當時中世紀意大利的生活是這樣迷住了弗龍斯基,他甚至照中世紀的鳳格戴起帽子,把斗篷搭在肩膊上,那風格倒也和他十分相稱。

  "我們住在這里,什么也不知道,"有一天早晨弗龍斯基對來看他的戈列尼謝夫說。"你看過米哈伊洛夫的畫嗎?"他說,把他早晨收到的一份俄國報紙遞給他,指著上面一篇有關一個俄國畫家的文章,那位畫家恰巧也住在這個市鎮里,剛繪完一幅早就交口稱譽、而且有人預先定購了去的繪畫。那篇文章指責政府和美術學院,不該把這樣一個卓越的畫家丟在那里而不予獎勵和補助。

  "我看到了,"戈列尼謝夫回答。"當然,他不能說沒有才能,但是方向完全不對頭。他對于基督,對于宗教畫完全抱著伊萬諾夫斯特勞斯芮農①那樣的態度。"

  ①斯特勞斯(18081874),德國神學家,唯心主義的哲學家,德國資產階級急進主義的思想家,著有《耶穌傳》。一八七二年拋棄了基督教的信仰。

  芮農(18231892),法國宗教史家,著有《基督教起源史》。戈列尼謝夫把俄國著名畫家阿·伊萬諾夫(18061858)也列入這一流派。

  "那幅畫是什么主題呢?"安娜問。

  "在彼拉多①面前的基督。用徹頭徹尾新派的寫實主義把基督描畫成一個猶太人。"

  由于詢問畫的主題把他引到一個他所愛好的論題上,戈列尼謝夫就大發起議論來。

  "我真不明白他們怎么會犯這樣大的錯誤,基督在大師們的作品中已經有了一定的表現方法。所以,假若他們所描畫的不是上帝,而是革命家或圣人,那么他們盡可以從歷史中去選取蘇格拉底、佛蘭克林、夏洛特·科爾黛②,可不能選取基督。他們所選取的正是不能用來作為美術題材的人物,這樣……"

  ①彼拉多,《圣經·新約全書》中審判耶穌的羅馬總督。

  ②夏洛特·科爾黛(17681793),暗殺法國資產階級革命的著名活動家馬拉的法國女子。

  "這個米哈伊洛夫真是這樣窮嗎?"弗龍斯基問,覺得自己作為一個俄國的藝術保護者,應該幫助這個畫家,不管他的畫是好是壞。

  "我看也不見得。他是一個卓越的肖像畫家。你看見過他畫的瓦西里奇科夫夫人的肖像嗎?但是他好像不高興再畫肖像畫了,因此大概生活很困難。我敢說……"

  "難道我們不能請他給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畫像嗎?"

  弗龍斯基說。

  "為什么畫我?"安娜說。"有了你畫的那幅以后,我不再要別的畫像了。倒不如給安妮(她這樣叫她的小女孩)畫一幅吧。她來了,"她加上說,眺望窗外正抱著小孩走進花園來的漂亮的意大利奶媽,隨即又回頭望了弗龍斯基一眼。這漂亮的奶媽,她的頭部被弗龍斯基描進了他的畫里,是安娜生活中唯一的隱憂。他一邊畫她,一邊嘆賞她的美麗和中世紀式的風姿,安娜簡直不敢向自己承認她害怕自己會嫉妒起這個奶媽來,因為這緣故,她對這女人和她的小男孩就格外地親切和寵愛。

  弗龍斯基也望望窗外,又望望安娜的眼睛,立刻又轉向戈列尼謝夫說:

  "你認識這個米哈伊洛夫嗎?"

  "我見過他。可是他是一個怪物,一點教養都沒有。你知道,他就是如今常常遇見的那些野蠻的現代人中的一個;你知道,就是那些dAémblée①就在無信仰、否定一切、唯物主義的見解中培養出來的自由思想家中的一個。從前,"戈列尼謝夫說,他沒有注意到,或是不愿意注意,安娜和弗龍斯基都想再說話。"從前,自由思想家是用宗教、法律和道德觀念培養起來,經過斗爭和努力,才達到自由思想的領域的人;可是現在出現了一種新型的天生的自由思想家,對于世界上存在著道德和宗教法則,還存在著權威,甚至連聽都沒有聽到過,而是完全在否定一切的那種觀念中長成的,就是說,僚野蠻人一樣長成的。他就是那種人。他仿佛是莫斯科一個宮廷仆役長的兒子,沒有受過什么教育。當他入了美術學院,有了名聲的時候,他,原來也不是蠢人,就竭力想多受一點教育。于是他趨向于在他看來是教育的源泉的東西——雜志。從前,你知道,一個想受教育的人,比方說,法國人吧,就得著手研究一切古典的東西:神學家的、悲劇作家的、歷史家的、哲學家的東西,擺在他面前的一切智慧的產品。但是現在,他徑直地就鉆到否定主義的書籍里,很快就精通了否定主義那門學問的精華,這樣他就行了。而且不僅如此——在二十年前他在這種書籍中還會找出和權威相沖突,和多少世紀來的觀念相沖突的痕跡;他還會由這種沖突推論出來另外還有什么東西存在;但是現在他立刻鉆到這樣一種書籍里,在那里,對于舊觀念甚至不屑于討論,卻爽爽快快地說:除了évolution②、自然淘汰、生存競爭以外再也沒有什么了,如此而已。我在我的論文里……"

  ①法語:一下了。

  ②法語:進化。

  "我告訴你,"早就在偷偷地和弗龍斯基交換著眼色的安娜說,她知道他對于畫家的教養絲毫不感興趣,只不過是有心幫助他,請他畫一幅畫像罷了。"我告訴您,"她說,堅決地打斷了正談得滔滔不絕的戈列尼謝夫。"我們去看看他吧!"

  戈列尼謝夫定了定神,欣然同意了。但是因為這個畫家住在郊外,他們就決定雇馬車。

  一個鐘頭后,安娜,她的旁邊坐著戈列尼謝夫,弗龍斯基坐在他們對面的座位上,駛到郊外一所漂亮的新房子面前。由走出來迎接他們的門房的妻子口中知道米哈伊洛夫是讓人參觀他的畫室的,但是此刻他正在距離幾步遠的寓所里,他們就叫她把名片遞給他,請求允許他們參觀他的繪畫。

  當弗龍斯基伯爵和戈列尼謝夫的名片遞上來的時候,畫家米哈伊洛夫正在照常工作。早上他在畫室里畫一幅巨幅畫。回到家里,他對妻子發脾氣,因為她沒有設法把來討賬的房東太太應付過去。

  "我對你說了二十次了,叫你不要同人家多嚕蘇。你本來就蠢,你用意大利話嚕蘇的時候,你就顯得三倍地蠢了!"爭論了一大場之后他說。

  "那你就不要拖欠這么久,這不怪我。假使我有錢……"

  "讓我安靜點吧,看在上帝面上!"米哈伊洛夫尖叫著,聲音里含著眼淚,于是,捂住耳朵,他走進板壁那邊他的工作室去了,隨手把門鎖上。"蠢女人!"他自言自語,在桌旁坐下,于是,打開紙夾,立刻特別熱心地畫起他已經動筆的一幅畫。

  他從來沒有像在景況不佳的時候,尤其是和妻子吵了架的時候那么熱心地而且順利地工作過。"唉,要是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就好了!"他一邊想,一邊工作。他在畫一個盛怒的人的面容。以前畫過一幅,但是他不滿意。"不,那幅還好些……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回到妻子那里去,皺著眉頭,不望著她,卻問他的大女兒,他給她們的那張紙放到哪里去了。他拋棄了的那張繪著畫的紙找著了,但是弄得很臟,沾上了蠟燭油漬。可是,他還是拿了那張畫,放在自己的桌上,于是,退后兩三步,瞇著眼睛,他開始打量著它。突然他微笑了,快活地揮了揮胳臂。

  "對啦!對啦!"他說,立刻拿起鉛筆,開始迅速地描繪起來。

  油脂的污點給予了畫中人新的風姿。

  他摹繪了這種新的風姿,突然回憶起一個他曾向他買過雪茄煙的店主的面孔,一副下顎突出、精力旺盛的面孔,他就把這面孔,這下顎繪在畫中人身上。他歡喜得大笑起來。那人像突然從沒有生命的虛構的東西變成了活生生的,這樣就不能再改動了。那人像具有了生命,輪廓分明了,顯然已定型了。那畫像可以按照需要略加修改,兩腿可以而且必須叉開一些,左臂的位置也該改變一下;頭發也不妨掠到后面去。但是在做這些修改的時候,他并沒有改變整個姿勢,而只是除去了遮掩住它的性格的東西。他好像是剝去了使它不能清楚地顯現出來的遮布。每一新的筆觸只是使得整個人像顯得更矯健有力,就像油脂的污點突然向他顯示出來的那樣。當名片遞來的時候他正在細心地繪完那幅畫。

  "就來!就來!"

  他走到他妻子那里。

  "啊,薩莎,別生氣了吧!"他說,畏怯而溫柔地對她微笑著。"你有錯,我也有錯。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這樣和他妻子和解以后,他就穿上綴著天鵝絨領子的橄欖綠色外套,戴上帽子,向畫室走去。那幅成功的畫像他已經忘記了。現在他正為這些高貴的俄國人坐著馬車來訪問而感到歡喜和興奮。

  關于他那幅現在正放在畫架上的畫,他內心里抱著一個信念——就是,像這樣的畫從來沒有人畫過。他并不認為他的畫比拉斐爾所有的畫都好,但是他知道他在那幅畫里所要表現的意境從來還沒有人表現過。這點,他確切地知道,而且很早以前,從他開始畫的時候就知道了;但是別人的批評,不論是怎樣的批評,在他眼里都有著巨大的意義,使他從心底里激動。任何評語,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哪怕表示出來那些批評家只看到他在這幅畫中所看到的一小部分也好,都使他深深地感動了。他總把比他自己更高深的理解力歸之于他的批評家,而且總期待從他們口里聽到一些他自己沒有在畫中看出的東西,而且常常想像在他們的批評中真的發現這些了。

  他邁著迅速的腳步向畫室的門口走去,不管他如何興奮,安娜身上的柔和光輝卻使他驚異了,她正站在門口的陰處,聽著戈列尼謝夫起勁地對她說什么話,同時,她顯然想轉過臉來望望走攏來的畫家。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當他走近他們的時候,他是怎樣捕捉住這個印象,吞咽下去,就像他保留那個雪茄商人的下顎一樣,把它藏到什么地方,必要的時候再拿出來。客人們事先聽了戈列尼謝夫議論這畫家的那番話已有些失望,現在看見他的外貌就愈加感到失望了。中等身材,體格結實,步態輕捷,戴著褐色帽子,穿著橄欖綠色外套和窄小的褲子——雖然那時早已流行肥大的褲子——特別是,他那相貌平常的大臉,以及那種既畏怯又想保持尊嚴的混合表情,由于這種種,米哈伊洛夫給人一種不快的印象。

  "請進!"他說,竭力裝得不在乎的樣子,于是走進門廊,他從口袋里掏出鑰匙開了門。

  走進畫室,米哈伊洛夫又打量了客人們一眼,在他的想像里記下了弗龍斯基面部的表情,特別是他的顴骨。雖然他的藝術家的感覺不停地在從事于素材的搜集工作,雖然他的作品要受到評論的時間越迫近,他就越感到興奮,他還是很迅速,很機敏地憑著覺察不出的標志構成了對這三個人他的印象。那一個(戈列尼謝夫)是一個住在這里的俄國人。米哈伊洛夫不記得他的姓名,也不記得他在什么地方見過他,和他談過什么話;他只記得他的面孔,就像他記得所有他見過的面孔一樣;但是他也記得那在他的記憶里是放在妄自尊大、表情貧乏那一類面孔里的。濃密的頭發和開闊的前額給了那面孔一種儼然很神氣的模樣,那面孔只有一種表情——一種集中在狹窄的鼻梁上的、孩子般的、不安靜的表情。弗龍斯基和安娜,照米哈伊洛夫的想法,一定是高貴富有的俄國人,像所有那些富有的俄國人一樣,對于藝術完全不懂,但是裝出藝術愛好者和鑒賞家的樣子。"大概他們已經看過了一切古物,現在又要來巡視巡視新人、德國的江湖客,英國拉斐爾前派的傻子們的畫室了,到我這里來也不過是為了看個齊全罷了,"他想。他非常清楚藝術涉獵者們,(他們越聰明越壞)的習氣,他們參觀現代美術家的畫室,目的無非是為了以后有資格說美術已經衰微了,并且說越看新人的作品,越覺得古代巨匠的作品依然是多么無與倫比。他期待著這一切;他在他們的臉上看出來這一點,他在他們互相交談著、凝視人體模型和半身像、悠閑地踱著、等著他揭去畫的罩布的時候,他們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情中也看出這一點。但是,雖然如此,當他一幅一幅地翻開他的習作,拉起窗帷,揭去罩布的時候,他依然感到非常興奮,特別是因為雖然他確信高貴有錢的俄國人多半都是畜生和傻子,但是他卻很喜歡弗龍斯基,尤其是安娜。

  "請看這里,"他說,邁著敏捷的步子退到一旁,指著他的繪畫。"這是彼拉多的告誡。《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他說,感覺著他的嘴唇都興奮得顫栗起來了。他退開去,站到他們背后。

  在訪問者默默地凝視那幅畫的幾秒鐘中間,米哈伊洛夫也以旁觀者漠不關心的眼光凝視著它。在那幾秒鐘里,他預料一定會有一種最高明最公正的批評從他們的口里,就是一會兒以前他那么輕視過的那些訪問者的口里,說出來。他忘卻了在他繪那幅畫的這三年內他對它所抱著的一切想法;他忘卻了他曾經確信不疑它全部價值——他用他們那種漠不關心的、新的、冷眼旁觀者的眼光去看它,在它里面看不出一點好處。他看見了前景中彼拉多的忿怒的臉孔和基督的寧靜的面容,背景中彼拉多的扈從的姿影和觀看動靜的約翰的臉。每副面孔都是經過那么多的探求,那么多的失敗和修改,根據各自的特殊性格在他心中成長起來的,每副面孔都給了他那么多的苦惱和喜悅,這些面孔為了求得協調的緣故不知修改了多少回,所有濃淡明暗的色彩都是花了那么大的苦心琢磨出來的——這一切,他現在用他們的眼光總起來看,只不過是重復了千萬遍的庸俗的東西。他最重視的面孔,成為畫的中心的基督的面孔,在他發現它的時候曾經給了他那么大的喜悅,現在用他們的眼光看的時候就覺得毫無價值了。他看出自己的畫不過是無數基督畫像中的一幅繪得很出色的副本(不,連出色也談不上——他清楚地看出來無數缺點);提香①,拉斐爾、魯本斯②都畫過基督,也畫過同樣的兵士和彼拉多。一切都是平凡、貧弱、陳腐、簡直描繪得很拙劣——筆觸無力,色彩又不調和。他們如果當著畫家的面說些虛偽的客氣話,而背后卻憐憫他,嘲笑他,他們也是有理由的。

  這沉默(雖然持續了不到一分鐘)對于他可太難堪了。為了打破沉默,而且表示他并不激動,他克制著自己,對戈列尼謝夫說話了。

  "我仿佛有榮幸見過您,"他說,不安地先望望安娜,又望望弗龍斯基,為的是不看漏他們的一絲表情。

  "自然啦!我們在羅西家見過面,您記得嗎?是在聽意大利小姐——新拉薛兒③——朗誦的晚會上,"戈列尼謝夫流利地回答,毫不惋惜地從那幅畫上轉移視線,轉向畫家。

  ①提香(1477一1576),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著名畫家,繪有宗教畫和肖像畫。

  ②魯本斯(15771640),佛蘭德斯畫家,畫有以宗教為題材的畫。

  ③拉薛兒(18201858),法國有名的悲劇女演員。

  但是注意到米哈伊洛夫在等待他評論這幅畫,他就說:"您的畫從我上次看見以后是突飛猛進了;現在特別使我驚嘆的,也像上次一樣,是彼拉多的姿態。人可以那么了解這個人物:一個善良的、很不錯的人,但卻是一個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的徹頭徹尾的官僚。不過我覺得……"

  米哈伊洛夫的富于表情的臉突然開朗了,他的眼睛閃著光。他想說句什么話,但是興奮得說不出來,只好假裝咳嗽。盡管他瞧不起戈列尼謝夫對于美術的理解力,盡管他對那位官僚彼拉多的惟妙惟肖的表情所下的那句正確的評語無足輕重,那評語光說了無關輕重的地方而沒有說出要點,使他很不痛快,但是米哈伊洛夫聽了這種評語還是高興極了。他自己對于彼拉多這個人物的想法,正和戈列尼謝夫所說的一樣。

  這意見不過是米哈伊洛去所確信的無數的正確意見之一罷了,這點并沒有在他心目中貶低戈列尼謝夫的評語的意義。他因為這評語而喜歡起戈列尼謝夫來,憂郁的心情突然變成狂喜了。立刻他的整個繪畫就帶著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的那種難以形容的復雜性在他面前變得栩栩如生。米哈伊洛夫又想說他就是那樣了解彼拉多的,但是他的嘴唇顫抖得不聽使喚了,他說不出話來。弗龍斯基和安娜也低聲說了些什么,他們壓低聲音,一方面是為了不傷害畫家的感情,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不大聲說出愚蠢的話,那是人們在繪畫展覽會上談論藝術的時候通常容易脫口而出的。米哈伊洛夫感覺到他的畫也給了他們深刻的印象。他就走上他們面前去。

  "基督的表情真叫人驚嘆啊!"安娜說。在她看見的一切東西中間,她最喜歡那個表情,并且她感覺得那是畫的中心,因此稱贊它一定會使畫家高興。"看得出他很憐憫彼拉多。"

  這又是在他的畫中,在基督的畫像中可以找出的無數的正確見解之一。她說基督很憐憫彼拉多。在基督的表情中,應當有一種憐憫的表情,因為其中有愛,有天國般的平靜,有從容赴死的決心,有感到空言于事無補的那種表情。既然一個是肉體生活的化身,另一個是精神生活的化身,那么在彼拉多臉上有一種官僚神氣,在基督臉上有憐憫的表情,是當然的了。這一切和許多別的想頭在米哈伊洛夫心中閃過去;他的臉又歡喜得容光煥發了。

  "是的,那個人物畫得多出色啊——多么飄逸啊!簡直可以從各個不同的角度來看,"戈列尼謝夫說,由這句評語,就明白地表露出他不贊成那幅肖像畫的內容和構思。

  "是的,真是驚人的手筆!"弗龍斯基說。"背景上那些人物有多么突出呀!這里就有技巧,"他向戈列尼謝夫說,提到他們曾經談過的一次談話,在那次談話中弗龍斯基表示他沒有希望獲得這種技巧。

  "是的,是的,真是驚人!"戈列尼謝夫和安娜附和著。米哈伊洛夫雖然很興奮,但是談到技巧的話卻刺痛了他的心,于是,忿怒地望著弗龍斯基,他突然皺起眉頭。他常常聽到"技巧"這個詞,卻完全不理解它是什么意思。他知道這個名詞,照普通的解釋,是指一種和內容完全無關的、單單是描繪的機械的能力。他常常注意到——就像在現在的稱贊中一樣——技巧和內在的價值是完全相反的,仿佛一件壞東西也可以描繪得很出色。他知道在除去表象的時候,為了不傷害作品本身,為了把所有的表象都除去,得多加小心,盡量注意;至于說描繪的技術——就是技巧——是并不存在的。假如他所看到的東西向一個小孩或是廚娘展示了的話,他或是她,也一定能夠把自己看到的東西的表層剝去的。同時就是最富有經驗和熟練的畫家也不能單靠機械的才能去描繪什么,如果主題的輪廓沒有預先向他顯示的話。而且,他知道,說到技巧,那他是沒有資格受到稱贊的。在他畫了又畫的一切東西里面,他都看出了刺目的缺點,那就是由于在他除去思想的外殼的時候不小心而來的,現在要修改一定會損壞整個作品。幾乎在所有的形體和面容上,他都看出損壞了繪畫的沒有完全除去表象的痕跡。

  "有一點可以說,假如您容許我饒舌的話……"戈列尼謝夫說。

  "啊,極愿領教,"米哈伊洛夫勉強微笑著說。

  "那就是,您把基督畫成一個人神,而不是神人。但是我知道您是有心這樣做的。"

  "我畫不出一個不是我心目中的基督,"米哈伊洛夫憂郁地說。

  "是的;假如是這種情形的話,您要是容許我直說……您的畫是那么完美,我的評語決不會損傷它絲毫,況且,這也不過是我個人的見解。在您看來就不同了。您的出發點根本不同。可是讓我們拿伊萬諾夫來說吧。我想如果要把基督降到一個歷史人物的地位的話,那倒不如另選新穎的、沒有人畫過的歷史題材。"

  "可是假如這是擺在藝術前面的最偉大的題材呢?"

  "如果去尋找,一定會找到別的主題。但是問題在于藝術不容許爭辯和議論。在伊萬諾夫的畫①面前,不論是信徒,還是異教徒,心里都會發生這樣的疑問:'這是神呢,還是不是神呢?'這樣,印象的統一就被破壞了。"

  ①指伊萬諾夫的畫《基督顯容》。

  "為什么那樣?我想對于有教養的人們,"米哈伊洛夫說,"這樣的問題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這一點戈列尼謝夫不同意,并且始終堅持己見,認為印象的統一在藝術上是必要的,以此來駁倒米哈伊洛夫。

  米哈伊洛夫大為激動,但是他說不出一句話來為自己的思想辯護。

  安娜和弗龍斯基早就交換著眼色,為他們的朋友這種能言善辯而感到遺憾,終于弗龍斯基沒有等待主人,就徑自向另一幅小畫走去。

  "啊,多美妙啊!多美妙啊!真是奇跡!多么美妙呀!"他們異口同聲叫起來。

  "什么東西使他們那么中意呢?"米哈伊洛夫想。他完全忘記了他三年前繪的那幅畫。他忘記了他有好幾個月日日夜夜全神貫注在這幅畫上時,他為它所經受的一切苦悶和歡喜。他忘記了它,就像他一向總把畫好的畫忘記了一樣。他連看都不高興看它一眼,只不過因為等一個想買它的英國人,這才把它擺到外面來的。

  "啊,那只是一幅舊的習作罷了,"他說。

  "多么美好啊!"戈列尼謝夫說,他顯然也從心底里被那幅畫的魅力迷住了。

  兩個小孩在柳蔭下釣魚。大的一個剛垂下釣絲,正小心地從灌木后面往回收浮子,全神貫注在他的工作上;另一個,小的一個,正支著臂肘躺在草地上,用手托著長著亂蓬蓬金發的頭,沉思的碧藍眼睛凝視著水面。他在想什么呢?

  對這幅畫的嘆賞在米哈伊洛夫心中喚起了往日的興奮,但是他懼怕而且厭惡對于過去事物懷著無謂的留戀,因此,雖然這種贊賞使他感到快慰,他卻竭力把訪問者們引到第三幅畫那里去。

  但是弗龍斯基問這幅畫是否出賣。這時米哈伊洛夫已經被訪問者們弄得很興奮,談到金錢他聽了極不愉快。

  "它是擺出來賣的,"他回答,憂郁地皺著眉。

  訪問者們走了之后,米哈伊洛夫在彼拉多和基督的畫像前坐下來,在心里重溫著訪問者們說過的話以及他們雖然沒有明說卻暗示出來的話。說也奇怪,當他們在這里,他用他們的觀點來看事物的時候,在他看來是那么重要的東西,現在突然失去了一切意義。他開始用純粹藝術家的眼光來看他的畫,立刻產生這樣一種心情,他確信他的畫很完美,因此他的畫具有重大意義;要集中全部精力,排除一切其他的興趣,是需要這種確信的;只有這樣,他才能夠工作。

  基督的一只按照遠近法縮小了的腳,可有點不妥。他拿起調色板,著手工作起來。他一面修改那只腳,一面不斷地望著背景上約翰的形象,訪問者們連注意都沒有注意到那個,可是他卻相信那已達到完美的境界。修改完了腳,他很想把那形象也潤色一下,但是他感到太興奮了。在他太冷靜的時候和在他太激動,把什么都看得太清楚的時候,他同樣不能工作。只有在由冷靜過渡到靈感的那個階段,才能工作。今天他太興奮了。他原想把畫蓋好的,但是他停住了,把罩布拿在手里;流露出幸福的微笑,對著約翰的形象凝視了好一會。最后,帶著依依難舍的神情,他放下了罩布,疲倦而又愉快地走回寓所去。

  弗龍斯基、安娜和戈列尼謝夫,在歸途中是格外地活躍和愉快。他們談論著米哈伊洛夫和他的畫。才能這個詞——他們把它理解成一種脫離理智和感情而獨立存在的、天生的、幾乎是生理的能力,他們想把畫家所體驗到的一切通通用它來表示——這個字眼在他們談話中特別頻繁地反復,因為他們需要用它來形容某些他們毫不理解、卻又要談論的東西。他們說他的才能是無可否認的,不過他的才能因為教養不夠——我們俄國美術家的通病——而不可能發揮。但是那幅小孩的畫卻深深印在他們的記憶里,他們盡在回想它。

  "多么美妙啊!這幅畫他畫得多么出色,而且它又是多么單純啊!甚至他自己都不明白它是多么好。是的,我一定不放過它;一定要把它買下來,"弗龍斯基說。

  米哈伊洛夫把他的畫賣給了弗龍斯基,并且答應給安娜畫像。在指定的日子,他來了,開始工作起來。

  從坐下來讓他畫了五次以后,這畫像就使得大家,特別是弗龍斯基驚異了,不只是以它的逼真,而且也是以它那特殊的美。米哈伊洛夫怎么會發現了她特殊的美,這可真有點奇怪。"人要發現她的最可愛的心靈的表情,就得了解她而且愛她,像我愛她一樣,"弗龍斯基想,雖然他自己也是由于這幅畫像才發覺她的最可愛的心靈的表情的。但是那表情是這樣真切,使得他和旁人都感覺到好像他們早就知道了似的。

  "我努力畫了那么多時候,卻一事無成,"他說的是他自己給她繪的那幅畫像。"而他只看了一眼,就描繪出來了。這里就有技巧。"

  "慢慢來嘛,"戈列尼謝夫安慰他說。照他看來,弗龍斯基才能和教養兩者兼備,特別是教養,那使得他對于藝術有高超的見解。戈列尼謝夫確信弗龍斯基具有才能,還由于他自己需要弗龍斯基對于他的言論思想給予同情和贊賞,這就支持了他的這種確信,他感覺得贊賞和支持應當是相互的。

  在別人家里,特別是在弗龍斯基的"帕拉佐"里,米哈伊洛夫和在自己的畫室里完全不同了。他保持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好像害怕接近這些他并不尊敬的人似的。他稱呼弗龍斯基做"閣下",而且,盡管安娜和弗龍斯基邀請他,他從來沒有留下吃過飯,除了來畫像從來沒有來過。安娜對于他甚至比對誰都親切,為了她的畫像非常感謝他。弗龍斯基對他十分殷勤,而且顯然很想聽聽這位美術家對于他的畫的意見。戈列尼謝夫從不放過一次給米哈伊洛夫灌輸真正的藝術見解的機會。但是米哈伊洛夫對于大家還是一樣冷淡。安娜從他的眼色里感覺出他喜歡看她,但是他卻避免和她談話。當弗龍斯基談到他的繪畫的時候,他頑固地保持著沉默,而當他們把弗龍斯基的畫拿給他看的時候,他還是那樣頑固地沉默著;他顯然很討厭戈列尼謝夫的談話,但是他也沒有反駁過他。

  總之,當他們更進一步認識米哈伊洛夫的時候,他那種拘謹的、令人不快的、而且分明懷著敵意的態度,就使他們更不喜歡了。當繪畫完畢,美麗的畫像已歸他們所有,而他也不再來了的時候,他們都高興了。

  戈列尼謝夫第一個說出了大家心同的思想,認為米哈伊洛夫只不過是嫉妒弗龍斯基罷了。

  "他既然有·才·能,我們就不要說他嫉妒;但是一個宮廷里的人,一個富家子弟,而且又是一個伯爵(你知道他們大家對于爵位是深惡痛絕的),居然沒有怎樣費力,就比把整個生命都獻給美術的他,即使沒有超過,卻也不相上下,這可使他惱怒了。尤其是教養,那是他所缺乏的。"

  弗龍斯基替米哈伊洛夫辯護,但是在他內心深處他也相信這一點,因為照他看來,一個屬于不同的、下層社會的人一定是嫉妒的。

  安娜的畫像——他和米哈伊洛夫兩人畫的同一個人的肖像——本來應該向弗龍斯基顯示出來他和米哈伊洛夫之間的差異的,但是他卻沒有看出這點。直到米哈伊洛夫畫的肖像畫成以后,他這才停筆不畫安娜的肖像了,他斷定現在再畫也是多余的了。他繼續繪著以中世紀生活為題材的畫。而他自己和戈列尼謝夫,尤其是安娜,都覺得他那幅畫很不錯,因為它比米哈伊洛夫的畫更像名畫。

  在米哈伊洛夫一方面呢,雖然安娜的畫像使他入迷,但是當繪畫完畢,他不必再聽戈列尼謝夫那套關于藝術的議論,而且可以忘卻弗龍斯基的繪畫的時候,他甚至比他們更高興。他知道不可能禁止弗龍斯基拿繪畫作消遣,他知道他和所有的藝術愛好者都有充分的權利,高興畫什么就畫什么,但是這在他是不愉快的。不能禁止一個人去造一個大型的蠟制玩偶,而且去親吻它。可是假如那個人帶著這個玩偶走來坐在他所愛的人面前,而且開始愛撫他的玩偶,一如那位情人愛撫著他所愛的女人一樣的時候,那位情人一定會很不愉快的。米哈伊洛夫看見弗龍斯基的繪畫的時候所感到的就是這樣一種不愉快的感覺:他感覺得又好笑,又好氣,又可憐,又可惱。

  弗龍斯基對于繪畫和中世紀生活的興致并沒有持續很久。正因為他對于繪畫有充分的鑒賞力,所以不能夠繪完他那幅畫。停筆不畫了。他模糊地感覺到它的那些缺點,起初雖然還不大明顯,如果繼續畫下去,就會顯露出來。他體驗到戈列尼謝夫同樣體驗到的心情:戈列尼謝夫感到自己沒有什么可說的,于是就用這種話來不斷地自欺欺人,說他的思想還沒有成熟,他還在構思,搜集素材。但是這使戈列尼謝夫感到激怒和苦惱,弗龍斯基卻不能夠欺騙和折磨自己,尤其不能夠使自己感到怨恨。憑他所特有的果斷性格,他沒有說明,也沒有辯解,就擱筆不畫了。但是沒有這項工作,在意大利的城市里,弗龍斯基的生活,和因為他突然失去興趣而感到詫異的安那的生活,就顯得枯燥無味了。"帕拉佐"突然顯得這樣刺目地破舊骯臟,窗帷上的污點、地板上的裂縫、檐板上剝落了的灰泥,看來是那么不愉快,老是那個樣子的戈列尼謝夫、意大利教授和德國旅行家都變得這樣叫人討厭,使他們不得不改變生活。因此他們決定回俄國,住到鄉下去。在彼得堡,弗龍斯基打算和他哥哥把家產分開,而安娜打算去看她的兒子。他們預備在弗龍斯基的大田莊上度夏。

  列文結婚有三個月了。他很幸福,但是完全不像他所期望的那樣。他處處發現他以前的幻想的破滅和新的意外的魅力。他是幸福的,但是進入家庭生活以后,他處處看到這和他所想像的完全不同。他處處感到這樣一種心情,如同一個人嘆賞湖上一葉小舟平穩而幸福地漂浮,等到自己坐上小舟的時候心情就有些兩樣。他發現:這并不只是平穩地坐著,毫不搖晃,人還得要思想,片刻不能忘記他要到什么地方去;而且下面還有水,人還得劃槳;他的不習慣劃槳的手還會疼痛;只是看著容易,可是做起來的時候,雖說是非常愉快,卻也是很不容易啊。

  獨身的時候,他看見別人的婚后生活,看到他們的瑣屑的憂慮、爭吵、嫉妒的時候,他往往只是在心里輕蔑地譏笑。在他未來的夫妻生活中,他相信決不會有這種事情;就連他的結婚生活的外表形式,在他想來,也準會和別人的生活完全不同。可是出乎意外,他和他妻子的生活不但沒有獨樹一格,而且,恰好相反,完全是由他以前那么輕視的極其瑣碎的小事構成的,而現在,那些小事,違反他的意愿,卻具有了異乎尋常的、無可爭辯的重要性。列文看到要把所有這些瑣事安頓好,完全不像他以前想像的那么容易。雖然列文自信對于家庭生活抱著最正確的見解,但是他,也同所有的男子一樣,不知不覺地把家庭生活想像成完全是愛情的享受,既沒有什么東西來妨礙它,也沒有什么瑣碎的憂慮來分心。在他設想起來,他應當從事他的工作,而在愛的幸福中求得休息。她應當被熱愛著,再也沒有別的了。可是又同所有的男子一樣,他忘記了她也需要工作;因此他很詫異:她,他那富有詩意的、美麗的基蒂,怎么在結婚生活的頭幾個星期,甚至在頭幾天,就能夠想起這件事,記起那件事,為桌布、家具、來客用的臥具、餐具、廚師和餐膳之類的事情忙個不停。還在他們訂婚的期間,她就堅決拒絕到國外去,決心回到鄉下,好像她知道什么是必要的事,而且除了戀愛還能夠想到別的事情,她那種堅決的態度,就已經使他驚異了。這事當時很使他不快,而現在她的瑣碎的操心和憂慮更使他加倍地不痛快了。但是他看出這在她是必要的。因為他愛她,所以雖然他不明白這是什么道理,而且還嘲笑這種家務事上的操勞,但是對于這些,他又不禁從心里贊美。他嘲笑她怎樣布置從莫斯科搬運來的家具,怎樣重新整頓他的和她自己的房間,怎樣懸掛窗帷,預備客人和多莉用的房間,怎樣給她的新使女安排一個房間,怎樣吩咐老廚師做飯,怎樣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爭吵,把貯藏室從她手里接管過來。他看見老廚師是怎樣嘆賞地微笑著,聽她的沒有經驗的行不通的命令,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看到這位年輕主婦的新的布置是怎樣沉思而慈祥地搖著頭。他看到,當基蒂邊哭邊笑地跑來向他訴說她的使女瑪莎還把她當小姐看待,因此誰也不會服從她的時候,她是特別地可愛。這在他看來是可愛的,但也是奇怪的,他想假如沒有這些就更好了。

  他不知道她婚后心情上所起的變化。在娘家她有時想要吃什么好菜或是糖果,可是不能夠如愿,而現在她要吃什么就可以隨意吩咐,可以隨意買多少磅糖果,花掉多少錢,而且高興定制任何一種點心就可以定制。

  她現在正愉快地盼望著多莉帶著小孩們來,特別是因為她要給孩子們定制他們各人愛吃的點心,而多莉一定會贊賞她的一切新的措施。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但是管理家務對于她有一種不可抗拒的魅力。她本能地感覺到春天臨近了,同時也知道會有陰天下雨的日子,因此她盡力筑巢,一面忙著筑巢,一面學習怎樣筑法。

  基蒂這種對于家務瑣事的操心,和列文最初的崇高幸福的理想完全相反,是他的失望之一;同時這種可愛的操心,他雖不明白它的意義,卻也不能不喜歡它,這又是它的新的魅惑力之一。

  另一種失望和魅惑是由他們的口角引起的。列文決沒有想像到他和他妻子之間除了溫存、尊敬和愛的關系以外還能夠有別的關系,可是結婚后沒有幾天他們就突然吵了嘴,她竟至說他并不愛她,只愛他自己,說著就哭起來,擺著兩手。

  第一次口角是因為列文騎了馬到新的農莊去,因為想抄近路回家,迷了路,以致遲回來半個鐘頭。他馳回家,一路上只顧想她,想她的愛,想他自己的幸福,他離家越近,他對她的愛情也就越熱烈。他抱著如同他到謝爾巴茨基家去求婚時那樣的感情,甚至比那更強烈的感情跑進房里來。出乎意外,迎著他的是一種他從來不曾在她臉上見過的憂愁的表情。他想要吻她,但是她推開了他。

  "怎么回事?"

  "你倒很快活哩……"她開口說,竭力要顯得鎮靜和兇狠。

  但是她剛一開口,責備、無意義的嫉妒、在她一動不動地坐在窗前度過的那半個鐘頭內她所忍受的一切痛苦,所有這些話就一齊沖口而出。到這個時候,他才第一次清楚地理解到他在舉行婚禮后領著她走出教堂時所沒有理解的事情。他理解到她不但和他非常親近,而且他現在簡直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終結,而他在什么地方開始。他根據他在這一瞬間所體驗到的那種分裂的痛苦感覺理解了這一點。他起初很生氣,但是就在同一瞬間,他感覺到他不能夠生她的氣,她和他是一體。他一剎那間感覺得如同一個人突然在背后挨了重重的一擊,怒氣沖沖,想要報復,回過頭來尋找他的敵手,卻發現原來是自己偶然失了自己,不好生任何人的氣,只得忍受著,竭力減輕痛苦。

  以后他再沒有這么強烈地感到過這種心情,但是在這第一次,他卻久久未能恢復平靜。他的自然而然的感情是要他為自己辯護,向她證明是她錯了;但是證明她錯就等于更激怒她,使裂痕更加擴大,而那裂痕是他的一切痛苦的根源,一種習慣的沖動驅使他把過錯推卸掉,推到她身上;另一種,甚至更強烈的沖動卻促使他盡快消泯裂痕,不讓它再擴大下去。忍受這種不公平的責難是痛苦的,但是洗清自己,使她痛苦,那就更糟。好像一個在半睡不醒中感到一陣劇痛的人想把那痛處從身體中挖出,扔掉,可是一醒過來就明白了那痛處就是他自身。他除了忍痛以外,再沒有別的辦法,于是他就努力這樣做。

  他們和解了。她認識到自己的過錯,雖然她沒有說出來,但對他更溫柔了,他們在愛情中體驗到一種新的加倍的幸福。

  但是這并不妨礙這種口角不再因為最意外的細微理由而發生,并且十分頻繁地發生。這些口角往往是起因于:彼此都不了解對于對方什么是重要的,以及在結婚初期兩人都常常心情不佳。當一個心情佳,另一個心情不佳的時候,和睦的感情還不致破裂;可是碰巧兩人都心情不佳的時候,就會由于細小到不可思議的原因而發生口角,以致他們過后怎樣也記不起來他們為了什么爭吵的。不錯,在他們兩人都心情愉快的時候,他們生活上的樂趣就倍增了,但是雖然這樣,他們結婚生活的初期,對于他們來說仍是一段難過的日子。

  在最初的時間,他們感到特別緊張,好像把他們系在一起的那條鏈子在從兩端拉緊。總之,他們的蜜月——那就是說,他們結婚后頭一個月,由于習慣,列文對于這一個月是抱著很大的期望的——不但不是甜蜜的,而且是作為他們生活中最痛苦最屈辱的時期留在兩人的記憶里。在以后的生活中他們兩人都極力把這段不健全的時期的一切丑惡可恥的事情從他們的記憶中抹去,在那段時期內,他們兩人都很少有正常的心情,兩人都不大能控制自己。

  直到他們婚后的第三個月,他們在莫斯科住了一個月回家以后,他們的生活才開始進行得比較順利了。

  他們剛從莫斯科回來,很高興又只剩他們兩個人在一起了。他坐在書房里的寫字臺旁在寫什么。她,穿著他們結婚的頭幾天她穿過的那件深紫色的衣服,一件他覺得特別值得紀念和珍惜的衣服,坐在那張從列文的父親和祖父的時代以來就一直擺在書房里的舊式皮沙發上,正在做broderieanglaise①。他思考著、寫著、時時刻刻高興地意識到她在面前。他沒有放棄農事上的工作,也沒有放棄著述工作,他將在那本著作里闡明新農業制度的基礎;但是正像以前這些事業和思想與籠罩著整個生活的陰影比較起來,在他看來是微不足道的一樣,現在它們與浸浴在光輝燦爛的幸福中的未來生活比較,同樣也顯得是微不足道的。他繼續搞他的工作,但是現在他覺得:他的注意的重心轉移到另外的東西上面,因而他就用完全不同的而且更加明確的眼光來看他的工作了。

  ①法語:英國刺繡。

  以前,這工作在他是一種逃避生活的手段。以前,他覺得假如沒有這種工作,生活就太陰郁了。而現在這些事業對于他之所以是必要的,卻是為了使生活不致于明朗得太單調了。拿起原稿,又讀了一遍自己所寫的東西,他高興地發現這個工作是值得去做的。這種工作是新穎而有用的。他以前的許多思想,現在在他看來都是多余的而且過于偏激的,但是當他重新回想整個事情的時候,許多的疏漏在他看來都變得明顯了。他現在正在寫新的一章論述俄國農業不振的原因。他論證著:俄國的貧窮不但是由于土地所有權分配不公平和錯誤的政策引起的,而且近來促成這種結果的是反常地往俄國引進外國文明,特別是交通工具,像鐵道,它促使人口集中于城市,助長奢侈風習,因而招致工業、信用貸款和伴隨而來的投機業發展起來——這一切都損害農業。在他看來,當一個國家的財富發展很正常的時候,以上這一切現象只有在相當多的勞動力已經用在農業上面,農業已經處于正常的,至少是很穩定的狀態的時候,才會發生。在他看來,一個國家的財富應當按一定的比例增長,特別應當做到不致于使農業以外的富源超過農業;在他看來,交通工具應當和農業上的一定狀況相適應,在現在土地使用不當的狀況下,不是由于經濟的需要,而是由于政治上的需要而建筑起來的鐵道,來得過早,不但沒有像人們期待的那樣促進農業,反而和農業競爭,促進工業和信貸的發展,結果倒阻礙了農業的發展;所以,正如動物身體內一個器官片面的早熟發育會妨礙動物的全面發育一樣,在俄國財富的全盤發展上講,信貸、交通工具、工業活動——這些在時機成熟的歐洲無疑是必要的——在俄國卻只會造成危害,因為它們把當前最重要的農業整頓問題拋到一旁去了。

  當他寫他的著作的時候,她卻在想著她丈夫多么不自然地注意著那位在他們離開莫斯科的前夜,十分拙劣地向她獻殷勤的年輕公爵恰爾斯基。"他嫉妒哩,"她想。"啊呀!他是多么又可愛又傻氣呀!他嫉妒我!要是他知道他們在我眼中并不比廚子彼得高明就好了!"她一面想,一面抱著一種她自己也覺得奇怪的占有心情,望著他的后腦和紅脖頸。"雖然妨礙他工作是可惜的(但是他時間還多著呢),我也得看他的臉一眼;他感到我在看他嗎?我真希望他回過頭來……我真希望他這樣!"于是她睜大眼睛,好像要用這種辦法來加強目力似的。

  "是的,他們吸去一切精髓,造成一種虛假的繁榮,"他喃喃著說,停下筆來,感到她在望他,于是微笑著回過頭來。

  "什么?"他微笑著站起身來問。

  "他回過頭來了呢!"她想。

  "沒有什么;我希望你回過頭來哩,"她說,凝視著他,竭力想猜測出他是不是因為她打擾了他而不高興。

  "只有我們兩人在一道的時候是多么快樂啊!在我是這樣的,"他說,閃爍著幸福的微笑,走上她面前。

  "我也一樣快樂呢。我什么地方也不去了,特別是莫斯科。"

  "你在想什么呢?"

  "我?我在想……不,不,去寫去吧;不要分了你的心,"

  她說,噘著嘴。"我現在要挖這些小洞了,你看!"

  她拿起剪刀,開始挖著。

  "不,告訴我是什么事吧,"他說,在她身旁坐下,注視著小剪刀的循環的動作。

  "啊,我在想什么呢?我在想莫斯科,想著你的后腦。"

  "為什么恰恰我得到這樣的幸福呢!這太不自然,太美滿了,"他說,吻她的手。

  "我覺得正相反;我覺得越是美滿,就越是自然。"

  "你的小發卷松了呢,"他說,小心地把她的頭扭過來。

  "小發卷,啊,是的。不,不,我們正忙著工作呢!"

  但是工作并沒有再進展下去,當庫茲馬進來通報茶已經擺好的時候,他們才愧疚地跳開了。

  "他們從城里回來了嗎?"列文問庫茲馬。

  "他們剛回來,正在解開東西。"

  "快來,"她走出書房的時候對他說,"要不然,我不等你來就把所有的信都看了。讓我們去兩人合奏吧。"

  只剩下一個人,把原稿放進她買來的新紙夾以后,他在那隨著她一同出現的安著精美配件的新洗臉架旁洗了手。列文對自己的想法微笑著,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一種近似懊悔的感情苦惱著他。在他現在的生活中有一些可恥的、脆弱的、他所謂加菩亞①式的地方。"這樣子生活下去可不對,"他想。

  ①加菩亞,意大利古都名。加菩亞式即懶惰的、享樂的意思。

  "快三個月了,我差不多什么也沒有做。今天,差不多是第一次,我開始認真地工作,而結果怎樣呢?我剛開了個頭,就拋開了。就連我的日常事務,我也差不多都丟開了。我差不多沒有步行或是乘車到田莊上視察過。我有時舍不得離開她,有時看她一個人太悶。我曾經想,結婚前的生活沒有多大意思;結婚后真正的生活就會開始了。可現在呢,差不多三個月過去了,我從來沒有這樣懶散地虛度過時光。不,這是不成的,我一定得開始。自然,這不是她的過錯。一點也不能怪她。我自己應當堅強一點,保持我的男子的獨立性。要不然,我就會養成這樣的習慣,并且使得她也習慣于這樣……

  當然不能怪她,"他自言自語。

  但是任何一個感到不滿的人,要他不歸咎于別人,特別是和他最親近的人,是很難的。而列文模糊地感覺到,雖然不怪她本人(什么事都不能怪她),但是要怪她所受的那種太淺薄無聊的教育。("那傻瓜恰爾斯基!我知道她想阻止他,卻不知道怎樣阻止。")"是的,除了對家務事有興趣(那種興趣她是有的),除了對裝飾和broderieanglaise有興趣以外,她沒有別的真正的興趣了。無論對我的工作,對田莊,對農民也好,無論對她相當擅長的音樂也好,對讀書也好,她都不感興趣。她什么也不做,就十分滿足了。"列文在心里責備她,卻不了解她正在準備進入那快要到來的活動時期,到那時,她又要做丈夫的妻子,做一家的主婦,還要生產、撫養和教育小孩。他不知道,她本能地感到了這點,正在準備迎接這種沉重的勞動,并不為她現在盡情享受無憂無慮和愛情幸福的時刻而責備自己,同時她正在快樂地筑著她的未來的巢。

  當列文走上樓去的時候,他的妻子正坐在新的茶具后面的新的銀茶炊旁,她讓老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坐在一張小桌旁邊,給她倒了一滿杯茶,正在讀多莉的來信。她經常不斷地和他們通信。

  "您看,您的好太太讓我陪她坐一會兒哩,"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說,向基蒂親切地微笑著。

  在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這句話中,列文覺察出來最近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和基蒂之間的不快已經結束了。他看到雖然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因為新主婦奪去了她的權柄而覺得傷心,但是基蒂還是征服了她,使她愛上她了。

  "你瞧,我看了你的信,"基蒂說,把一封文理不通的信交給他。"這大概是那個女人寫來的。你哥哥的……"她說。

  "我沒有看完。這兩封是我家里和多莉寫來的。真想不到啊!多莉帶著塔尼婭和格里沙去參加了薩爾馬茨基家的兒童舞會哩!塔尼婭扮了侯爵夫人。"

  但是列文沒有聽她的話。他紅著臉接過他哥哥從前的情婦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信,開始讀起來。這是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寫來的第二封信了。在第一封信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他哥哥無緣無故地把她趕走了,并且,以動人的、單純的口吻補充說,雖然她又陷于貧窮,但她卻什么也不要求,也不希望,只是想到尼古拉·德米特里耶維奇身體這樣壞,沒有她在身邊,也許會死去,就覺得十分難受,因此請他弟弟照顧他。這一回她寫的完全不同了。她找著了尼古拉·德米特里耶維奇,又在莫斯科和他同居了,并且同他一道搬到一個省城里,他在那里謀得了一個職位。但是他和長官吵了架,又回到莫斯科來,不料在路上病了,病得這么重,恐怕要一病不起了,她這樣寫著。"他老惦念著您,而且,他一個錢都沒有了。"

  "看這封信吧;多莉在信上提到你哩,"基蒂帶著微笑開口說;但是注意到她丈夫變了臉色,她就突然住了口。

  "什么事?怎么回事呀?"

  "她來信說我哥哥尼古拉快要死了。我要去看他。"

  基蒂的臉色立刻變了。關于扮侯爵夫人的塔尼婭,關于多莉的念頭,全都消失了。

  "你什么時候去?"

  "明天。"

  "我和你一道去,好嗎?"她說。

  "基蒂!你這是什么意思?"他責備地說。

  "你這是什么意思?"她反問,因為他聽了她的提議很惱火,不愿意接受而生氣了。"為什么我不能去?我不會妨礙你的。我……"

  "我去是因為我哥哥快要死了,"列文說。"可是你為什么要……"

  "為什么?為了和你一樣的原因。"

  "在對于我來說是這樣重要的時刻,她卻只想著她一個人在家無聊,"列文想。在這么重要的事情上還用這種借口,這就使他生氣了。

  "這是不行的,"他嚴厲地說。

  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眼看著一場爭吵快要發生,輕輕地放下茶杯,出去了。基蒂連注意都沒有注意到她。她丈夫說最后一句話的口吻刺傷了她,特別是因為他顯然不相信她所說的話。

  "我對你說,假如你要去,我也要跟你去;我一定要去!"

  她急促而憤怒地說。"為什么不行?你為什么說不行?"

  "因為天知道這是到什么地方去,要走什么樣的路,要住什么樣的旅店。你會妨礙我的,"列文說,極力想冷靜下來。

  "決不會的。我什么也不需要。你能夠去的地方,我也能夠……"

  "哦,那么,不說別的,單說那個女人在那里,你怎好跟她接近。"

  "我不知道,也不要知道,什么人什么東西在那里。我只知道我丈夫的哥哥快要死了,我丈夫要去看他,我也要跟我丈夫一同去,為的是……"

  "基蒂!別生氣吧。可是你稍微想一想:這是一件這么重要的事,想到你會夾雜一種軟弱的感情,一種不愿意一個人留在家里的感情,我很難受。哦,你如果一個人悶氣的話,那么就到莫斯科去吧。"

  "你看,你總是把卑鄙齷齪的動機加在我身上,"她含著屈辱和憤怒的眼淚說。"我沒有什么,既不是軟弱,也不是……我只覺得我丈夫受苦的時候,跟他在一起是我的義務,但是你安心要傷害我,你安心不了解我……"

  "不,這是可怕的!做這樣的奴隸!"列文叫著,立起身來,再也抑制不住他的憤怒了。但是就在這一瞬間,他感覺得好像是在自己打自己一樣。

  "那么你為什么要結婚?你本來可以很自由的。你為什么要結婚,假如你后悔的話?"她說,跳起來,跑到客廳去了。

  當他追上她去的時候,她正在嗚咽。

  他開始說話,竭力找話來與其說是說服她,不如說是安慰她。但是她不聽他,隨便他說什么也不理睬。他彎下腰,拉住她那只在抗拒他的手。他吻她的手,吻她的頭發,又吻她的手——她卻始終沉默著。但是當他用兩手捧著她的臉,叫了聲"基蒂!"的時候,她突然恢復了鎮靜,哭了一會,于是他們就和好了。

  決定了明天一同去。列文對妻子說,他相信她要去只是為了幫忙,同意有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在他哥哥身邊也沒有什么不方便;但是他在動身的時候心里對她和對自己都很不滿意。他不滿意她,是因為在必要的時候她不能夠下決心讓他一個人去;(不久前他還不敢相信他有被她愛上的幸福,現在卻因為她太愛他了反而感到不幸,這在他想來是多么不可思議啊!)他不滿意自己,是因為自己沒有堅持下去。在他內心深處,他更不同意的,是她認為和他哥哥在一起的那個女人不算一回事,他懷著恐怖想到她們之間可能發生的一切沖突。想到他的妻子,他的基蒂,會和一個娼婦待在一個房間里,單只這個念頭,就使他恐怖和嫌惡得戰栗起來。

  尼古拉·列文臥病的那個省城的旅館是那些依照新式改良的模型建造起來的省城旅館之一,那些旅館在建筑的當時原是力求清潔、舒適、甚至雅致的,但是由于住客們的緣故,迅速得驚人地變成了妄想具有現代化改良門面的骯臟旅店,這種妄想使它們比舊式的、干脆很骯臟的旅館更壞了。這個旅館已到了那種地步:穿著臟制服、在門口抽著煙、擔任看門職務的兵士,生鐵制的、光滑的、陰暗而又討厭的梯子,穿著骯臟的燕尾服的放肆的侍者,桌上擺著布滿灰塵的蠟制花束的公共餐室,到處都是污濁、塵埃、零亂,同時還帶著那種現代化的、自滿的、由鐵路帶來的忙亂氣氛,這一切在剛度過新婚生活的列文夫婦心中喚起了一種十分難受的感覺,特別是因為這旅館所給予人的那種徒有其表的浮華印象和等待著他們的事是那么不調和。

  照例,在問了他們要住什么價錢的房間以后,才知道上等房間一間空的也沒有了:一間上等房間由鐵路視察員住著,另一間是莫斯科來的律師,第三間是從鄉下來的阿斯塔菲耶夫公爵夫人。只剩下一間骯臟的房間,但是答應他們傍晚隔壁有一間房間會空出來。果然不出他所料,在他到達的時候,在他因為想到他哥哥的病情心里十分激動的時候,他卻不能立刻跑到他哥哥那里去,而不得不照顧她,他為此而生起妻子的氣來,列文領著她走進派給他們的房間。

  "去吧,去吧!"她說,用畏怯的愧疚的眼光望著他。

  他一句話也不說就走出房間,就在門口碰見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她聽見他到了,卻不敢進來看他。她還是和他在莫斯科看見她的時候一樣;還是那件毛料衣服,露著手臂和脖頸,還是那善良的呆板的麻臉,只是略微胖了一些。

  "哦,他怎樣了?他怎樣了?"

  "病很重哩。他不能起床了。他老在盼望著您。他……您……同您太太一道來的嗎?"

  列文在最初一瞬間不明白什么事情使她惶惑,但是她立刻就對他說明了。

  "我要走了。我要到廚房去,"她說出來了。"他會很高興哩。他聽到了,他認識她,記得在國外看見過她哩。"

  列文明白她指的是他妻子,卻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

  "去吧,去吧,"他說。

  但是他剛一移動,他的房門就開了,基蒂探頭向外一望。列文因為他妻子把她自己和他置于這種尷尬的境地,又是羞愧,又是氣惱,而滿腔通紅了;但是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卻臉紅得更厲害。她縮成一團,臉紅得快要哭出來了,兩手抓住披肩的尾梢,用紅紅的手指搓弄著,不知道怎樣說、怎樣做才好。

  在最初一瞬間,列文看出基蒂望著這個不可理解的可怕女人的時候,她的眼睛里有一種急切的好奇的神色;但是這只持續了一剎那。

  "哦!他怎樣了?他怎樣了?"她先向她丈夫,隨后又向她說。

  "可是不能在走廊里盡談下去呀!"列文說,憤怒地望著一個正在這時好像有事輕快地走過走廊的紳士。

  "哦,那么,就進來吧,"基蒂說,對恢復了常態的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但是看到她大夫的驚惶的臉色她就補充說:"要么你們就去吧,回頭來叫我好了,"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列文就到他哥哥的房間去了。

  他在他哥哥的房間里所看到和感到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預料會發現他還處在那種自己欺騙自己的狀態里,他聽說肺病患者是常那樣的,在秋天他哥哥來看他的時候那種狀態曾經那樣使他吃驚。他預料會在肉體上看到更明顯的死亡臨近的征候——更衰弱,更憔悴,但大體上卻還是和以前一樣的狀態。他預料自己會感到同樣的失去親愛的兄長的悲痛和同樣的怕死心情,那種心情他以前曾經體驗過,現在不過是程度加深罷了。對于這一切他心里都有了準備;但是他發現事情完全不是那樣。

  在一間污穢的小房間里,四壁的嵌板上滿是痰漬,透過薄薄的板壁,可以聽到隔壁房間的談話聲,空氣因為充滿污濁氣味而使人窒悶,在稍稍和墻壁隔開的一張臥榻上,躺著一個蓋著被窩的軀體。這個軀體的一只手臂放在被窩外面,那像耙子一樣粗大的手,令人不可思議地連在手臂從骨端到中部一樣粗細的細長骨骼上。頭側臥在枕頭上。列文可以看見鬢角上汗淋淋的稀疏的頭發和皮膚緊繃的透明似的前額。

  "這個可怕的軀體決不可能是我的尼古拉哥哥!"列文想。但是走近一些,看見那張臉,就不可能懷疑了。不管臉上發生了多么可怕的變化,但列文只消瞧一瞧那雙看見他走進來就抬起來的靈活的眼睛,只消望一望那粘在一起的髭須下面的嘴巴的微微抽動,就明白了這個死尸般的軀體就是他那還活著的哥哥這個可怕的現實。

  閃光的眼睛嚴厲地、責備般地望了一眼他的走進來的弟弟。這種眼光立刻在活人之間建立了活的關系。列文立刻感到這雙注視著他的眼睛里面含的譴責神色,同時因為自己的幸福而感到悔恨的心情。

  當康斯坦丁拉住他的手的時候,尼古拉微笑了。這微笑是輕微的,差不多覺察不出,雖然帶著微笑,但是眼睛里的嚴厲神情并沒有改變。

  "你沒有料到我會是這個樣子吧!"他好容易才說了出來。

  "是,是……不,"列文語無倫次地說,"你為什么不早一點讓我知道呢,我是說,在我結婚的時候?我四處打聽你。"

  為了避免沉默,他不能不說話,但是他卻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特別是因為他哥哥沒有答話,只顧死死地盯著他,顯然是在推究每句話的含意。列文告訴他哥哥,他妻子也跟著他來了。尼古拉表示很高興,但是說恐怕他現在這個樣子會嚇壞她。接著是一陣沉默。突然,尼古拉動了動,開始說起話來。列文從他面部的表情期待他說些什么特別重要的話,但是尼古拉卻只談他的健康。他埋怨醫生,后悔沒有請莫斯科的名醫;因此列文看出來他還抱著希望。

  為了擺脫他的痛苦的感覺,哪怕一分鐘也好,列文抓住剛一沉默的片刻就立起身來,借口說要去叫他妻子。

  "好極了,我叫她把這里弄弄干凈。我想,這里臟得很,氣味怪難聞的。瑪莎!把屋子收拾收拾好,"病人吃力地說。"等收拾好了,你自己就走開,"他補充說,詢問般地望著他弟弟。

  列文沒有回答。走到走廊里,他停下來。他說了要去叫他妻子,但是現在體會到自己這時的心情,他決定相反地要竭力說服她不到病人那里去。"她為什么要像我這樣,也受這份罪呢?"他想。

  "哦,他怎樣了?"基蒂帶著吃驚的神色問。

  "啊,真可怕,真可怕呀!你為什么要來呢?"列文說。

  基蒂沉默了一會,畏怯而憐惜地望著她丈夫;隨后她走上前去,用兩手抓住他的胳臂肘。

  "科斯佳!帶我到他那里去吧,兩人在一道要好受一些。你只要帶我去,把我帶到他那里,然后你就走開好了,"她說。

  "你要明白,看著你,不去看他,在我更痛苦。在那里我也許可以幫幫你和他的忙。請讓我去吧!"她哀求她丈夫,就好像她一生的幸福全系在這上面似的。

  列文只得答應了,于是恢復了鎮靜,全然忘記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他帶著基蒂又到他哥哥的房間里去了。

  輕輕地走著,不斷地望著她丈夫,向他表露出勇敢的同情的臉色,基蒂走進了病人的房間,于是不慌不忙地回過身來,悄悄地把門關上。邁著毫無聲息的步子,她迅速地走到病人床邊,而且繞過去使他不必回過頭來,她立刻把他的粗大的瘦骨嶙嶙的手握在她那嬌嫩稚弱的手里,緊緊握住它,開始用女人所特有的、富于同情而又不使人不快的那種溫柔的熱情說話。

  "我們在蘇登見過,不過那時候我們不認識,"她說。"您沒有想到我會成了您的弟媳吧?"

  "您恐怕認不得我了吧?"他說,一見她到來,臉上就閃露出微笑。

  "不,我認得。您讓我們知道了您的消息,多好啊!科斯佳沒有一天不想您,不掛念您呢。"

  但是病人的興致并沒有持續很久。

  她還沒有說完,他的臉上就又呈現出瀕死的人對于活人所懷著的那種嫉妒的、嚴峻的、責難的神情。

  "恐怕您住在這里不大舒服吧,"她說,避開他的凝視的目光,向房間里四周打量著。"我們得向老板再要一個房間,"

  她對她丈夫說,"使我們可以更挨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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