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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5)

二十五  弗龍斯基和安娜的情況依然如故,還沒有想辦法離婚,就這樣在鄉下過了一夏天和一部分秋天。他們商量好什么地方都不去;但是他們兩個越是孤獨地過下去——特別是秋天沒有客人的時候——他們就越覺得受不了這種生活,非得有所改變不行。

  他們的生活好像美滿得不得了:十分富裕,有健康的身體,有小孩,兩個人都有事做。沒有客人的時候,安娜還是一心一意地修飾打扮,瀏覽了許多書籍,都是一些流行的小說和很嚴肅的書籍。凡是他們收到的外國報刊雜志上推薦過的書籍她都訂購了,而且以只有在孤寂中閱讀的時候才會有的那種聚精會神來閱讀。她也研究同弗龍斯基所從事的事業有關的書籍和專業性書籍,因此他時常來向她請教關于農業、建筑,有時甚至是關于養馬或者運動的問題。她的知識和記憶力使他大為驚異,最初他對她還抱懷疑,希望得到證實。于是她就在書里翻出他所需要的那個段落,拿給他看。

  醫院的建筑工程也使她感到莫大興趣。她不但幫忙,而且好多事情都是她親自安排和設計的。但是她關心的主要還是她自己——關心到能夠博得弗龍斯基的愛情和補償他為她而犧牲的一切的地步。弗龍斯基很賞識她這一點,這變成了她唯一的生活目的,——這就是不僅要博得他的歡心,而且要曲意侍奉他的那種愿望;但是同時他又很厭煩她想用來擒住他的情網。日子越過下去,他越是經常地看到自己為情網所束縛,他也就越時常渴望著,倒不一定想擺脫,而是想試試這情網是否妨礙他的自由。若不是這種越來越增長的渴望自由的愿望——不愿意每次為了到城里去開會或者去賽馬都要吵鬧一場,——弗龍斯基一定會非常滿意他的生活了。他所選擇的角色,一個富裕地主的角色——俄羅斯貴族的核心應該由這個階級構成——不但完全合乎他的口味,而且現在他這樣過了半年的光景,給了他越來越大的樂趣。他的事業,越來越占有了他的全副心神的事業,發展得好極了。盡管由瑞士輸入的醫院裝備、機械、乳牛、還有其他許多項目,花費了他一大筆款項,但是他卻相信他并沒有浪費,反而增加了財富。只要一涉及收入問題——木材、五谷和羊毛的銷售,或者土地的出租問題——弗龍斯基就硬得像燧石一樣,分文不讓。在動用大量資金上面,無論在這個或者其他的田莊上,他一直采用最簡單最保險的方法,在瑣碎小事上的用度一直是極其精打細算的。雖然那個德國管理人用盡一切詭計多端的手段,企圖引誘他破費金錢,一開始總把預算打得高于實際的需要,然后又說經過一番考慮可以很便宜地搞到手,而且馬上就有利可圖,但是弗龍斯基卻從不聽從。他聽著管理人說,仔細問他,僅僅在訂購的或者建筑的東西是最新式的,在俄國還是聞所未聞的,可以一鳴驚人的時候,他才同意。此外,他手頭有多余款項的時候,他才決定大宗開支,開支的時候,他仔仔細細加以研究,錢非得花得最合算才行。因此從他經管事務的方法上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來,他并沒有浪費,反而增加了財富。

  十月里,卡申省舉行了貴族選舉大會,弗龍斯基、斯維亞日斯基、科茲內舍夫、奧布隆斯基和列文的一小部分田產都在這個省份里。

  由于種種關系,也由于參與這件事的人們,使這次選舉引起了社會上的注意。人們議論紛紛,為它作著準備。住在莫斯科,彼得堡,還有國外來的,好些從來沒有參加過選舉的人,都集中到這里了。

  弗龍斯基老早就答應過斯維亞日斯基他要出席。

  選舉以前,時常到沃茲德維任斯科耶來拜訪的斯維亞日斯基來邀請弗龍斯基了。

  前一天,弗龍斯基和安娜為了這趟計劃中的旅行幾乎吵起來。這是秋天,是鄉下一年里最沉悶無聊的時候,因此弗龍斯基做好了斗爭的心理準備,用他從來沒有對安娜用過的嚴厲而冷酷的口吻告訴她說他要走了。但是,使他驚異的是,安娜非常平靜地接受了這消息,只問了一聲他什么時候回來。他仔細打量她,不明白她這種泰然自若的態度。她看見他的眼色只付之一笑。他了解她那套縮到內心深處不動聲色的本事,而且也了解只有在她暗中打定了什么主意卻不告訴他的時候才會這樣。他害怕起來,但他是那么愿意避免吵嘴,因此裝出一副深信不疑的模樣,而且真有幾分信以為真,有點相信了他愿意相信的事,就是說,相信她明白道理。

  "我想你不會覺得無聊吧?"

  "我想不會的,"安娜回答。"我昨天收到戈蒂葉書店①寄來的一箱子書。不,我不會無聊的。"

  ①戈蒂葉書店是莫斯科一家著名的法國書店。

  "她打算采取這種口氣,那更好!"他沉思。"要不然,搞來搞去老是那一套。"

  因此,他沒有要求她作一番坦白的說明就動身去參加選舉了。這是自從他們結合以來破天荒頭一次,沒有解釋清楚他就和她分別了。這件事一方面擾亂了他的心境,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覺得再好也沒有了。"最初,像現在這樣,是會有一些含含糊糊、遮遮掩掩的地方;但是久而久之她就習慣了。總之,我可以為她犧牲一切,但決不放棄我作為男子漢的獨立自主,"他沉思。

二十六  九月里,為了基蒂的生產列文搬到莫斯科去住。當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他在卡申省擁有田產,而且對于就要召開的選舉大會懷著很大興趣——準備參加大會的時候,列文已經無所事事地在那里閑住了整整一個月了。他邀請他弟弟——他在謝列茲涅夫斯克縣有選舉權——和他一路去。除此以外,列文還要在卡申省代他的僑居國外的姐姐處理一樁重大事務,那是關于土地托管和收土地押金的事情的。

  列文還在猶豫不決,但是基蒂看出他在莫斯科很無聊,因此勸他去,而且一聲不響就替他定購了一套在那種場合必須穿的貴族大禮服,共值八十個盧布。為買這套禮服而花去的八十個盧布,就是促使列文終于決定前去的主要原因。于是他到卡申去了。

  列文到卡申已經六天了,他天天參加會議,而且為了他姐姐的事四處奔走,但是事情仍舊沒有眉目。貴族長們都忙著選舉去了,就連和托管權有關的最簡單的事也辦不成。另外一樁,就是收押金的事,也遇到同樣的困難。為了取消扣押令而奔走了好久以后,錢終于準備償付了;但是那位書記——一個非常樂于為人效勞的人——卻不能發許可證,因為上面需要會長簽名蓋章,而會長正忙著開會,沒有指定代理人。所有這些麻煩,這種往返奔波,同那些十分明白這位申請人的處境的不愉快但卻愛莫能助的心地善良的人的攀談,這種白費力氣毫無結果的努力,使得列文產生了一種近似人在夢中想使勁的時候所體會到的那種令人干著急卻無能為力的痛苦感覺。當他同那位好心腸的律師磋商的時候,他常常感覺到這一點。這位律師似乎竭盡全力,絞盡腦汁好使列文擺脫這種困難的處境。"試試看,"他說了不止一次。"到某某那里去試試,再到某某那里去試試,"于是律師就訂出一個詳盡的計劃來避開妨礙一切的致命的根源。但是他馬上又補充一句說:"也許還會推三阻四的;不過試試看吧!"于是列文真的試了,去了一趟又一趟。人人都是和藹可親的,但是結果他要克服的困難又在別處冒出來了,又擋住路。列文覺得特別煩惱的是,他簡直不明白他在和誰對壘交鋒,這樣拖下去會對誰有好處。誰也不知道;就連他的律師也不知道。如果他能像了解為什么在火車票房前要站隊買票那樣了解這件事,他也就不會覺得委屈和懊惱了;但是他遭遇到的困難,誰也解釋不出為什么會存在這種現象。

  不過列文自從結婚以后改變了很多;他變得有耐性了,如果他不明白事情為什么會是這樣,他就暗自說,不了解情況就不要亂下判斷,大概事情非這樣不可,于是拚命不動氣。

  現在,出席了會議而且參加了選舉,他也極力不指摘,不爭論,盡可能地去理解他所敬重的那些善良正直的人都在那樣嚴肅而熱情地從事著的事情。自從他結婚以后,那么多新穎而嚴肅的生活面目展現在他面前,這些,以前由于他采取了敷衍了事的態度,因而看上去似乎是無關緊要的,在這次選舉中他也期待著和找尋著重大的意義。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向他解釋預料通過這次選舉會產生的變革的意義和重要性。省貴族長——法律把那么多重要的公共事業交付在他手里:如托管機關(就是現在正跟列文為難的部門)、貴族們巨大款項的管理、男女公立中學、軍事學校、接照新章程設立的國民教育、最后一項是地方自治會——省貴族長斯涅特科夫,是個守舊派的貴族,他揮霍光了巨大的家業,又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從某種觀點上看,他自有他忠實的地方,但是對于現代的需要卻一竅不通。不論什么事他總是偏袒貴族,公開反對普及國民教育,使本來應該起廣泛作用的地方自治會帶上了階層的性質。因此必須在他的位置上安插一個新的、現代化的、有本事的、完全新式的、具有新思想的人物,而且善于處理事務,好從授予貴族(不把他們當成貴族,要把他們看成地方自治會的成員)的特權中取出可以從中獲得的對自治有利的一切精華。在這富饒的卡申省里,總是事事走在別人前頭,現在這樣的優勝力量已經聚集一堂了,如果這里的事情處理妥當了,就可以作為其他省份和全俄國的典范。因此這事是具有重大意義的。為了要改選一個貴族長來代替斯涅特科夫,已經提出了斯維亞日斯基,或者最好是選涅韋多夫斯基,他是一個退休的教授,是個聰明絕頂的人,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好朋友。

  大會由省長致開幕詞,在講話中他對貴族們說:選舉官員不應該講情面,要以功勞和造福祖國為出發點,他希望卡申省尊貴的貴族,像在歷屆選舉會上一樣,能夠嚴格地完成這種任務,不辜負沙皇對他們的崇高的信任。

  講完了后,省長就離開大廳走了,于是貴族們,喧嘩地、熱情地——甚至有些人欣喜欲狂地——尾隨著他走出去,當他穿上皮大衣和省貴族長友好地交談著的時候都蜂擁在他周圍。列文想要探究一切底細,什么都不想放過去,因此也站在人群里,聽見省長說:"請轉告瑪麗亞·伊萬諾夫娜一聲,我妻子很抱歉,她得到孤兒院去。"隨后貴族們興致勃勃、爭先恐后拿了外衣,都坐車到大教堂去了。

  在大教堂里,列文同別人一道,舉起手來重復大司祭的言語,用莊嚴得怕人的誓詞宣誓,一定要完成省長所期望的一切。宗教儀式永遠打動著列文的心,當他說"我吻十字架"這句話,而且朝著也在說這句話的那老老少少的一群人環顧了一眼的時候,他非常感動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討論的是關于貴族基金和女子中學的問題,如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所說,是無關緊要的;因此列文為了自己的事四處奔走,沒有為這事操心。第四天,在省貴族長的桌旁進行了審核省內公款的工作。那時新舊兩派之間第一次發生了沖突。受命清查公款的委員會向大會報告帳目分厘不差。貴族長立起身來,連連感謝貴族們對他的信任,落下淚來。貴族們向他大聲歡呼,同他緊緊握手。但是正這時候,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那一派的一個貴族說他聽說委員會并沒有審核過公款,認為檢查會傷害貴族長的尊嚴。委員會里有個人不小心證實了這一點。隨后一個矮小的、樣子很年輕的、但是非常狠毒的紳士開口說,大概省貴族長很愿意說明公款的用途,但是由于委員會的委員們過分客氣因而剝奪了他這種道義上的滿足。于是委員會的委員們撤銷了報告,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開始條理分明地證明說,他們要么必須承認審核了帳目,要么就得承認沒有審核,而且把這兩段論法發揮得淋漓盡致。反對派的一個發言人反駁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隨后斯維亞日斯基講話,以后又是那個狠毒的紳士發言。一直爭論了好久,而且沒有得出任何結果。列文很驚異他們竟然會在這問題上辯論那么久,特別是,當他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打聽他是不是認為公款被私吞了的時候,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回答說:

  "噢,不!他是一個誠實的人。但是這種舊式家長制的經管貴族事務的方法非得打破不可。"

  第五天縣貴族長的選舉開幕了。在好幾個縣里,這都是一個爭論相當激烈的日子。但是在謝列茲涅夫斯克縣,斯維亞日斯基卻是全體一致推選出來的,當天晚上他就擺了酒席宴客。

二十七  第六天,省選舉會議開會了。大大小小的廳堂里都擠滿了穿著各種各樣制服的貴族們。許多人是專門為了這個日子趕來的。多年未見的人們——有的來自克里木,有的來自彼得堡,有的來自國外——都聚集一堂了。圍繞著貴族長的桌子,在沙皇的畫像下,討論得正熱烈。

  在大小廳堂里貴族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從他們眼光中的敵意和猜疑,從生人走過來時就停止談話,從有的人甚至退避到遠處走廊上交頭接耳的事實看起來,顯然每一派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從外表上看,貴族們鮮明地分成兩派:老派和新派。老派,絕大多數,不是穿著舊式的扣得緊緊的貴族禮服,佩著寶劍,戴著帽子,就是各人穿著自己有資格穿的海軍、騎兵、步兵軍服或官服。老派貴族們的服裝是按照舊式縫制的,帶著肩章,腰身顯而易見是又短小又狹窄的,好像穿的人漸漸胖得穿不下去了。新派穿著長腰身寬肩膀的寬大瀟灑的禮服襯著白背心,不然就穿著黑領和繡著桂葉——司法部的標識——的制服。穿宮廷制服的也屬于新派,到處給人群增添了無限光彩。

  但是老少之分和黨派的區別并不一致。有些年輕人,如列文所觀察到的,屬于老派;反過來,有些年邁的貴族正在和斯維亞日斯基說悄悄話,分明是新派里的熱心的黨羽。

  列文挨著自己的朋友們,站在吸煙和吃點心的小廳里,傾聽他們在說什么,費盡心血想了解一切,但是徒勞無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是其余的人簇擁著的中心人物。這時他正在諦聽斯維亞日斯基和赫柳斯托夫——那是另外一縣里的貴族長,也屬于他們這一派——講話。赫柳斯托夫不愿意他自己那一縣的人去邀請斯涅特科夫作候選人,而斯維亞日斯基正在勸他這樣做,并且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很贊成這種計劃。列文不明白為什么反對黨要邀請一個他們打算廢除的人來作候選人。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剛剛吃喝過點東西,穿著他那套御前侍從的制服走過來,一邊用灑了香水的鑲邊麻紗手帕揩著嘴。

  "我們正擺布陣勢,"他說,捋平了他的絡腮胡子,"謝爾蓋·伊萬內奇!"

  聽了談話以后,他就支持斯維亞日斯基的意見。

  "一縣就夠了,斯維亞日斯基顯然屬于反對的一派,"他說,除了列文顯然大家都明白他的話。

  "喂,科斯佳,你也來啦,好像你也很感興趣哩?"他說,轉向列文,挽住他的臂膀。列文本來倒高興對它感到興趣的,但是他根本不明白問題何在,于是由人群里退到一邊去,告訴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又邀請省貴族長作候選人。

  "Osanctasimplicitas!"①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于是簡單明了地向列文解釋了一番。

  ①拉丁文:噢,簡單得很哩。

  如果像以前歷屆的選舉一樣,所有的縣都提名省貴族長作候選人,不用投票他就當選了。這是絕對不行的。現在有八個縣同意提名他為候選人,如果有兩縣反對,那么斯涅特科夫可能會拒絕應選了,而老派也許會另外推選出一個人來,那么整個如意算盤就都落了空。但是如果只有斯維亞日斯基那一縣不提他作候選人,斯涅特科夫還會作候選人的。甚至還要選舉他,故意使他獲得相當多的票數,那么就會使反對黨亂了陣腳,當我們的候選人提出來的時候,他們也會投他一些票的。

  列文明白了,但是還不完全明白,還要再問些問題的時候,突然間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連說帶嚷地叫起來,朝著大廳里走去。

  "怎么回事?什么?誰?委托書?給誰的?什么?否決了!沒有委托書!不讓弗列羅夫進來!受過控告又算得了什么?照這樣,什么人都可以拒之門外了!這簡直是卑鄙!要守法啊!"列文聽見四面八方喊叫起來,他跟著那一批唯恐錯過什么緊趕慢趕的人一齊向大廳里走去。擠在一群貴族中間,他走近省貴族長的桌子,在那里,省貴族長、斯維亞日斯基和其他的領袖們正在激昂慷慨地爭辯著。

二十八  列文站在遠一點的地方。因為他近旁的一位貴族的粗重而沙啞的喘息聲和另一位的大皮靴的響聲,使他聽不清楚。他只能遠遠聽見貴族長的柔和的聲音,隨后是那個狠毒的貴族的尖銳的聲調,接著就是斯維亞日斯基的聲音。他們在爭執,就他看得出的,關于一段法律的條文和·在·待·審·中這句話的意義。

  人群散開,給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讓路,好讓他走近主席臺。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等那位狠毒的貴族講完了話,就開口說他認為最好的解決辦法莫過于翻閱一下法令條文,于是就請秘書找出這段原文。法令上規定說,萬一意見分歧,必須投票表決。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朗誦那一段法令,并且開始闡明它的含義,但是一個高大肥胖、有點駝背、留著染色的髭須、穿著一件高領子緊夾住他的后脖頸的緊身禮服的地主打斷了他的話。他走近主席臺,用他手指上戴的戒指敲了敲桌子,就大聲疾呼說:

  "投票表決!付表決!不必多費口舌了!投票表決!"

  那時突然好多聲音異口同聲地嚷起來,而那位戴戒指的高大的地主越來越怒不可遏,嚷聲越來越大了。但是簡直聽不出他在說些什么。

  他要求的正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所提議的;但是顯而易見他是憎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他那個黨派,而這種怨恨情緒感染了他那一派的人,反過來也引起了反對黨派一種類似的、但卻表現得很得體的憤恨情緒。四面八方都發出叫囂聲,一時之間混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使貴族長不得不高呼請大家肅靜。

  "投票表決!投票表決!凡是貴族都會明白的!我們流血犧牲……沙皇的信任……不要清查貴族長;他不是店員!……但是問題不在這里!……請投票表決吧!……真可惡!"到處都聽得見這種狂暴而憤怒的聲音。眼光和臉色比話語來得更狠毒更激烈。他們流露出不共戴天的仇恨。列文一點也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看見他們那么熱心地討論弗列羅夫的問題該不該付表決不禁大為驚異。他忘了像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以后解釋給他聽的那種三段論法:為了公共的福利非得撤換省貴族長不可;但是要貴族長就必須獲得多數選票;而要獲得多數選票就必須保證弗列羅夫有選舉權;而要使弗列羅夫取得選舉資格就非得闡明法律條文不可。

  "一票就可以決定勝負,因此如果想要為社會服務,就要鄭重其事和貫徹到底。"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結尾上說。

  但是列文忘了這個,看見他所尊敬的這些善良的人處在這種不愉快的窮兇極惡的激動情緒中,心里很痛苦。為了擺脫這種沉重的情緒,他走出去,也不等著聽聽辯論的結果,就走進大廳,在那里除了餐廳里的侍者們沒有一個人影。當他看見侍者們忙著揩拭瓷器,擺設盆碟和玻璃酒杯,而且看見他們的恬靜而生氣勃勃的面孔,他體會到一種意外的輕松感覺,好像由一間悶氣的房子里走到露天里一樣。他開始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愉快地望著侍者們。特別博得他的歡心的是一個髯須斑白的老頭,他正一邊對取笑他的年輕人們流露出看不起的神色,一邊在指教他們怎么折疊餐巾。列文剛要和那位老侍者攀談,貴族監護會的秘書長,一個具有熟悉全省所有貴族的姓氏和父名的特長的人,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請來吧,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他說。"令兄正在找您。投票了。"

  列文走進大廳,接到一個白球,跟著他哥哥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走近主席臺,斯維亞日斯基正帶著意味深長和譏諷的臉色站在那里,他把胡子集攏在手里嗅著。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把手塞進票箱里,把球投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閃開給列文讓出地方,站在那里不動了。列文走過去,但是完全忘記是怎么回事了,因而手足無措了,他轉過身去問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我投到哪里?"趁著附近的人們談話的時候他放低聲音說,希望人家不會聽見。但是談話停頓下來,他的不成體統的問題大家都聽見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皺了皺眉頭。

  "那全看個人的信念而定了,"他疾言厲色地說。

  好幾個人微笑起來。列文臉漲得通紅,連忙把手伸到蓋著票箱的罩布下面,因為球握在右手里,于是隨手就投到右邊去了。投了的時候他才猛然想起左手也應該伸進去的,連忙伸進去,但是已經晚了;于是越發心慌意亂了,趕緊走到房間盡后面去。

  "贊成的一百二十六票!反對的九十八票!"傳來秘書長的咬字不清的聲音,緊接著是一陣哄笑聲:票箱里發現了兩個核桃和一個鈕扣。弗列羅夫獲得了選舉資格,新派取得了勝利。

  但是老派并不服輸。列文聽見有人請斯涅特科夫作候選人,看見一群貴族環繞著正在講什么的貴族長。列文湊過去。在致答辭中,斯涅特科夫談到承蒙貴族們信任和愛戴,實在受之有愧,唯一值得告慰的是他對貴族無限忠心,為他們效忠了十二年之久。他重復了好幾次這句話:"我鞠躬盡瘁,不遺余力,你們的盛情我感謝不盡……"突然他被眼淚哽咽住,說不下去了,于是走出去。這些眼淚是由于他意識到他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流出來的呢,還是由于對貴族滿腔熱愛,或是由于他所處的緊張境況,感覺到四面受敵而灑的呢,總之,他的激動情緒影響了大會的氣氛,絕大多數貴族都感動了,列文對斯涅特科夫感到親近了。在門口貴族長和列文撞了個滿懷。

  "對不起!請原諒!"他說,好像是對一個陌生人說一樣;但是認出列文的時候,他羞怯地微微一笑。列文覺得斯涅特科夫好像想說什么,但是激動得說不出來。他面部的表情和他那穿著掛著十字勛章的制服和鑲著金邊的雪白褲子的全副姿態,在他匆匆走過的時候,使列文想起一頭意識到大勢不妙的被追捕的野獸。貴族長臉上的表情特別打動了列文的心,因為,剛好昨天他還為了托管的事到他家去過,看見他還是一個神氣十足的、慈祥的、有家室的人。那一幢擺設著古香古色家具的寬敞房屋;那個根本談不上衣著漂亮的、不整潔的、但是畢恭畢敬的老仆人——顯而易見是留在主人家里的以前的農奴;他那戴著綴著飄帶的帽子和披著土耳其披肩的、正撫愛著她的美麗的小外孫女的肥胖而和藹的妻子;還有那剛剛放學回來、正吻他父親的大手、向他致敬的在中學六年級讀書的小兒子;主人的娓娓動聽的懇切言語和手勢——這一切昨天曾在列文身上喚起了一種自然而然的尊敬和同情。現在列文仿佛覺得這個老頭又使人感動,又讓人可憐,因此很想對他說一些安慰話。

  "可見您又要做我們的貴族長了,"他說。

  "不見得吧!"貴族長回答,帶著吃驚的表情四處張望了一下。"我疲倦了,老了。有許多人比我年輕和有本事,讓他們來干這差使吧。"

  于是貴族長穿過一扇小門消失了蹤影。

  最嚴肅的時刻來臨了。選舉就要開始了。兩派的首腦人物們都在掐著指頭計算可能得到的黑球和白球。關于弗列羅夫那件事進行的爭論不僅使新派獲得了弗列羅夫那一張選票,而且也贏得了時間,因此他們又有機會領來了三個由于老派的陰謀而不能參加選舉的貴族。兩個貴族,都有嗜酒如命的毛病,被斯涅特科夫的黨羽灌得爛醉如泥,而第三個的制服不翼而飛了。

  新派一聽說這消息,趁著爭論弗列羅夫事件的空子,趕緊派人乘馬車給那個貴族送去一套制服,而且把一個醉得蹌蹌踉踉的人也帶來開會。

  "我帶來了一個。給他澆了一盆冷水,"去帶他的那位地主走到斯維亞日斯基跟前說。"沒什么,他還行。"

  "醉得不太厲害,他不會摔倒嗎?"斯維亞日斯基說,搖著頭。

  "不,他好得很哩。只要這里不再給他什么喝就行了……

  我告訴餐廳里的人了,無論如何也不要讓他喝什么!"

二十九  他們飲酒吸煙的那間狹窄的小房里擠滿了貴族。激動的情緒不斷增強,所有人的臉上都流露出焦慮不安的神色。特別激動的是首腦人物們,他們是知道全盤底細和選票數自的。他們是即將來臨的戰斗的指揮員。其他的人,就像交戰前的士兵一樣,雖然做好了戰斗準備,同時卻在尋歡作樂。有些人在用餐,有的站著,有的坐在桌旁;還有些人在抽香煙,在長長的房間里踱來踱去,同久別重逢的親友們交談著。

  列文不想吃喝,也不想抽煙;他不愿意加入他自己那一群人——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斯維亞日斯基和其他的人們——里面,因為弗龍斯基身穿侍從武官的制服正和他們站在一道生動地談論著。列文昨天在選舉大會上就看見他了,但是竭力躲著他,不愿意和他碰頭。他走到百葉窗跟前坐下來,察看著一群群的人,傾聽著他的周圍在談論些什么。他覺得很傷心,特別是因為他看見人人都是生氣蓬勃,滿腹心事,奔忙著;唯獨他和一個嘴里嘀嘀咕咕、沒有牙齒的、穿著一身海軍服坐在他旁邊的小老頭是漠不關心和無所事事的。

  "他是那樣一個流氓!我告訴過他不要這么干。可不是嗎!他三年都不能收齊!"一個矮小、駝背、油亮的頭發耷拉在禮服的繡花衣領上的地主,正在有力說著,邊說邊用那分明是為了這個場合才穿上的新皮靴的后跟猛烈地踢踏著。那地主用不滿的眼光瞟了列文一眼,就猛地扭過身去。

  "是的,不論怎么說,這也是卑鄙的!"一個小矮個兒用尖細的聲調說。

  緊跟著這兩個人,一大群地主,像眾星捧月一樣,擁著一個肥胖的將軍,匆匆地走近了列文。這些地主顯然在尋找一個人家偷聽不到、可以放心談話的場所。

  "他居然敢說是我唆使人偷了他的褲子!我想他是當了褲子買酒喝了。他,還有他的公爵爵位,我可瞧不上眼!他敢這么說,真下流!"

  "不過請原諒!他們是以條文為根據的,"另外一圈里的一個人說。"妻子應該登記為貴族的家屬。"

  "我管他媽的什么條文不條文?我說的是良心話。我們都是高尚的貴族。要有信心。"

  "來吧,閣下,喝一杯fine插mpagne①。"

  ①法語:好香檳。

  另外一群人緊緊尾隨著一個高聲大叫的貴族。他就是被人家灌醉了的一個。

  "我老勸瑪麗亞·謝苗諾夫娜把地租出去,因為她從上面總也得不到利益。"一個留著花白胡子,穿著從前參謀部陸軍上校的軍服的地主用悅耳的聲音說。這就是列文在斯維亞日斯基家里見過的那個地主。他立刻就認出他來。那地主也認出了列文,于是他們就握手寒暄。

  "真高興看到您!可不是嗎!我記得您很清楚。去年在貴族長斯維亞日斯基家里。"

  "喂,您的農業怎么樣?"列文打聽說。

  "噢,還是老樣子,總是虧本,"那個地主逗留在列文旁邊回答,帶著一種聽天由命的笑容和確信一定會這樣的神情。

  "您怎么到我們的省里來了?"他問。"您來參加我們的coupdAétat①?"他說下去,這個法文字他說得很堅決,但發音卻不準確。"全俄國都聚集在這里了:御前侍從,幾乎大臣們都來了。"他指著走在一位將軍身邊、穿著白褲子和侍從制服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儀表堂堂的身姿。

  ①法語:政變。

  "我應該承認,我不大了解貴族選舉的意義。"列文說。

  那個地主打量他。

  "不過有什么可了解的呢?一點意義都沒有。一種沒落的機關,只是由于慣性而繼續運動著罷了。您就看看這些制服吧——那只說明了:這是保安官、常設法庭推事、以及諸如此類的人的會議而已,但是卻不是貴族的。"

  "那么您為什么要來呢?"列文問。

  "一來是習慣成自然了。再則必須保持聯系。這是一種道義上的責任。還有,跟您說老實話吧,有我個人的利害關系。我的女婿想要做常務委員候選人。但是他們的景況不大寬裕,得提拔他一下才成。但是這些先生為什么要來呢?"他繼續說下去,指著那個曾在主席臺上講過話的狠毒的紳士說。

  "這是新貴族里的一員。"

  "新倒是新的,不過卻不是貴族。他們是土地所有人,而我們才是地主。他們,作為貴族,正在自取滅亡哩。"

  "不過您說這是一種沒落的機關。"

  "沒落的倒的確是沒落的;不過還得待它禮貌一些。就拿斯涅特科夫說吧……我們好也罷,歹也罷,總也發展了一千多年了。您要知道,如果我們要在房前修花園,我們就得設計一下;但是萬一那地方長著一棵一百來年的古樹……雖然又蒼老又長滿木瘤,但是你也舍不得為了花壇把這棵古樹砍倒,卻要重新設計一下花壇,好將就著利用一下這株古樹哩!樹一年可長不起來。"他小心謹慎地說,立刻就改變了話題。

  "喂。您的農業怎么樣?"

  "不大好。百分之五的收益。"

  "是的,但是您還沒有把自己的勞動算進去。要知道您不是也有價值嗎?就拿我說吧。我沒有經營農業的時候,一年可以拿三千盧布年俸。現在我可比干官差賣勁,可是像您一樣,我取得了百分之五的利益,這還算走運哩。而我的勞力全白費了。"

  "如果純粹是虧本的事,那么您為什么還要干呢?"

  "哦,就是干吧!您說還有什么呢?這是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了,而且人人都知道非這樣不可。況且,我對您說吧,"他把胳臂肘倚在百葉窗上,一打開話匣子,就滔滔不絕地談下去。"我兒子對農業絲毫也沒有興趣。顯然他會成為學者。因此就沒有人繼承我的事業了。但是我還是干下去。目前我還培植了一個果木園哩。"

  "是的,是的,"列文說。"這是千真萬確的。我老覺得我在農業上得不到真正的收益,可是我還是干下去……總覺得對土地有一種義不容辭的義務。"

  "我跟您講件事吧,"那地主接著說下去。"我的鄰居,一個商人,來拜望我。我們一起到農場和花園里繞了一圈。他說:'不,斯捷潘·瓦西里奇,您的一切都好,只是您的花園荒蕪了。'其實,我的花園好得很哩。'如果我是您,我就砍掉這些菩提樹,不過要到樹液升上去的時候才砍。您這里有上千棵菩提樹,每一棵樹可以鋸成兩塊好木板。如今木板可以賣大價錢,最好還是大量地采伐菩提樹。'"

  "是的,用這筆款項他就可以買牲口,跟白白撈來一樣置地,租給農民去種了。"列文微笑著補充說,顯然類似這樣的如意算盤他碰見過不止一次。"他會發財致富。而您和我,只要保得住我們所有的,有東西留給子孫,那就謝天謝地了。"

  "聽說您結婚了?"那個地主說。

  "是的,"列文懷著得意的滿足心情回答。"是的,真有點古怪,"他接著說下去。"我們一無所得地過下去,好像注定了要守護火的灶神一樣。"

  那地主在花白胡子的遮掩下偷偷地笑了。

  "我們中間也有這樣的人,譬如說我們的朋友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或者最近在這里定居下來的弗龍斯基伯爵,他們都想要把農業當成工業那樣來經營;但是到目前為止,除了蝕本毫無結果。"

  "但是為什么我們不像商人那樣辦呢?我們為什么不砍伐菩提樹做木材?"列文說,又回到那個打動了他的心的問題上去。

  "為什么,就像您說過的,我們守衛著火啊!那不是貴族干的事。我們貴族的工作不是在這里,不是在這個選舉大會上做的,而是在那邊,在各自的角落里。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我們都有階級本能。在農民身上我有時也看到這一點:一個好農民總千方百計地想多搞點土地。不管地多么不好,他還是耕種。結果也沒有收益。凈虧本罷了。"

  "就像我們一樣,"列文說。"見著您真是十分高興哩,"他補充說,看見斯維亞日斯基走過來。

  "自從在您家里見過面以后,我們還是初次見面哩,"那個地主說。"而且盡情地談了一陣。"

  "哦,你們罵過新制度吧?"斯維亞日斯基微笑著說。

  "我們不否認。"

  "痛痛快快地談了一番。"

  斯維亞日斯基挽著列文的胳臂,引著他來到自己那一群里去。

  現在沒有回避弗龍斯基的可能了。他跟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站在一起,列文走過去的時候他直視著他。

  "非常高興!我以前好像曾有榮幸見過您……在謝爾巴茨基公爵夫人家。"他說,把手伸給列文。

  "是的,那次會面我記得很清楚,"列文說,臉漲得通紅,馬上扭過身去同他哥哥談起來。

  弗龍斯基微微地笑了一笑,繼續和斯維亞日斯基談著,顯然并沒有和列文攀談的愿望;但是列文一邊和他哥哥談話,一邊不住地回頭看弗龍斯基,拚命想找點話跟他談談,好沖淡一下自己的唐突無禮。

  "現在為什么還在拖延呀?"列文說,望著斯維亞日斯基和弗龍斯基。

  "因為斯混特科夫。他要么應選,要么不應選,"斯維亞日斯基回答。

  "他怎么樣,應選呢還是不應選?"

  "問題就在于他不置可否。"弗龍斯基說。

  "如果他不做候選人,那么誰做候選人呢?"列文追問,望著弗龍斯基:

  "愿意做候選人的人都可以。"斯維亞日斯基回答。

  "您愿意做候選人嗎?"列文問。

  "當然不,"斯維亞日斯基說,局促不安了,用吃驚的眼光朝站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身邊的一個兇狠的紳士瞟了一眼。

  "那么是誰呢?涅韋多夫斯基嗎?"列文說,覺著他糊涂了。

  但是這樣一來更糟了。涅韋多夫斯基和斯維亞日斯基是兩個大有希望的候選人。

  "無論如何我也不干的!"那個兇狠的紳士說。

  原來這就是涅韋多夫斯基!斯維亞日斯基替他和列文介紹了一下。

  "喂,你也動了心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對弗龍斯基眨眨眼睛。"就像賽馬一樣。很想賭個輸贏。""是的,真讓人動心哩,"弗龍斯基說。"一旦動了手,就非干到底不可。這是斗爭!"他說,皺著眉頭,咬緊他那強有力的牙關。

  "斯維亞日斯基真是有本事的人啊!什么他都說得清清楚楚的。"

  "噢,是的,"弗龍斯基心不在焉地隨口答道。

  緊接著是一陣沉默,在這期間,弗龍斯基因為總得望著什么,于是就望著列文:望望他的腳、他的禮服、隨后又望望他的臉,注意到他的憂郁的眼光盯在自己身上,于是就沒話找話說:

  "你怎么成年累月都住在鄉下,卻不當治安推事呢?您沒有穿治安推事的制服?"

  "因為我認為治安裁判是一種愚蠢的制度,"列文愁悶地說,他一直在找機會跟弗龍斯基談話,好彌補剛見面時的無禮。

  "我并不那么想,恰恰相反哩,"弗龍斯基帶著平靜的驚異神情說。

  "那簡直是兒戲,"列文打斷他的話說。"我們并不需要治安推事。八年里我沒有出過一件糾紛,出了事的時候,結果又給判錯了。治安法庭距離我家大約四十里。為了解決兩個盧布的事我就得花費十五個盧布請一位律師。"

  于是他就談起來:一個農民怎么偷竊了磨坊主的面粉,磨坊主跟他講理的時候,那個農民就怎么遞呈子大肆誣告。這些話說得既不合時宜又愚蠢,就連列文說的時候自己也意識到了。

  "噢,他是這么一個怪家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帶著他那種最撫慰人的像杏仁油一樣的微笑說。"不過走吧,我想選舉大概開始了……"

  于是他們就分手了。

  "我真不明白,"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他注意到他弟弟的拙劣的舉動。"我不明白一個人怎么會這么缺乏政治手腕!這就是我們俄國人不足的地方。省貴族長是我們的反對派,而你倒和他amicochon①,還請他做候選人。而弗龍斯基伯爵呢……我并沒有和他交朋友;他要請我吃飯,我是不會去的;但是他是我們這邊的人,那么為什么要化友為敵呢?后來你又追問涅韋多夫斯基愿不愿意做候選人。這種事做得簡直不妥當!"

  ①法語:十分親昵。

  "噢,我什么也不明白!這不過是一樁小事罷了,"列文愁眉不展地說。

  "你說這不過是一樁小事,但是什么事你一著手,就搞得一團糟。"

  列文默不作聲,他們一道走進大廳。

  省貴族長,雖然隱隱約的地感覺到已經布置好陷害他的天羅地網,雖然不是全體都請他做候選人,卻還要孤注一擲,決定來應選。大廳里一片靜寂,秘書長聲音洪亮地宣布近衛隊上尉米哈伊爾·斯捷潘諾維奇·斯涅特科夫被提名為省貴族長候選人,現在就投票表決。

  縣貴族長們端著盛著選舉球的小盤子,由自己的席位上走到主席臺,于是選舉開始了。

  "投在右邊,"當列文陪著他哥哥隨著縣貴族長走到主席臺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對他小聲說。但是列文忘了人家向他解釋過的計劃,唯恐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右邊"是說錯了。斯涅特科夫無疑地是他們的反對派!他走近票箱的時候,球本來在右手里的,但是認為錯了,因此剛一走到票箱跟前就到換到左手里,而且毫無疑問是投到左邊去了。一個內行人,站在票箱跟前,只要每個人胳臂肘一動他就知道球投到哪里了,不痛快地皺了皺眉。這一次沒有東西可以讓他鍛煉他那明察秋毫的眼力了。

  一切又歸于靜寂,只聽見數球的聲音。接著有個聲音宣布了贊成和反對的票數。

  貴族長獲得了相當多的票。到處都是嘈雜的人聲,人人都想沖到門口去。斯涅特科夫走進來,貴族們蜂擁到他周圍向他道賀。

  "好了,現在完了吧?"列文問謝爾蓋·伊萬諾維奇。

  "不過剛剛開始哩!"斯維亞日斯基笑著代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回答。"別的候選人可能獲得更多的票數哩。"

  這一點列文又忘得干干凈凈了。他現在只記得其中有什么微妙的手法,但是他厭煩得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了。他覺得郁悶得不得了,很想離開這一群人。

  因為誰也不注意他,而且顯然沒有一個人需要他,于是他就悄悄地到了小茶點室里,看見那些侍者,他又覺得輕松極了。那個矮小的老侍者請他吃些東西,列文同意了。吃了一盤青豆炸牛排,同那老侍者談了他以前的主人們,列文不愿意回到和他的意趣很不投合的大廳里,就到旁聽席上去了。

  旁聽席里擠滿了裝束華麗的婦女們,她們伏在欄桿上,極力不放過下面所說的一言一語。婦女們身邊是一群風度優雅的律師、戴著眼鏡的中學教師和軍官,有的坐著,有的站著。到處都議論著選舉,都在談論貴族長多么心灰意懶,爭論多么有趣;列文聽到有一群人在贊美他哥哥。一位貴婦人在對一個律師說:

  "我聽到科茲內舍夫的演說有多么高興啊!挨餓都值得。妙不可言!多么明了清晰!你們法庭里誰也講不了這樣。除了邁德爾,就是他講話也遠遠沒有這樣的口才哩!"

  在欄桿旁找到一個空地方,列文俯在上面,開始觀察和諦聽。

  所有貴族都坐在按著縣份劃分的欄桿里面。廳堂中間站著一個穿禮服的人,他正用高亢而響亮的聲音宣布說:

  "現在表決陸軍上尉葉夫根尼·伊萬諾維奇·阿普赫京做省貴族長!"

  接著是死一般的沉寂,然后聽到一個老年人的少氣無力的聲音說:

  "謝絕了!"

  "現在投票表決樞密顧問官彼得·彼得羅維奇·博利,"

  有個穿禮服的人呼喊。

  "謝絕了!"有個青年人的尖聲說。

  于是又從頭開始,又是"謝絕了"。這樣繼續了一個鐘頭的光景。列文斜倚在欄桿上,冷眼旁觀著和諦聽著。最初他覺得不勝驚異,很想弄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后來,斷定了他怎么也不會明白的,因此就覺得枯燥無味了。隨后,回想起他在所有人的臉上看到的那種激昂慷慨和怒容滿面的神情,他覺得悲哀起來,因此決定離開這里到樓下去。當他穿過旁聽席的走廊的時候,他碰到一個踱來踱去的垂頭喪氣兩眼通紅的中學生。在樓梯上他遇到一對人兒:一個穿著高跟鞋匆匆跑上來的婦人和一個得意揚揚的副檢察官。

  "我告訴過您晚不了的,"當列文閃在一邊給那位婦人讓路的時候,副檢察官說。

  列文已經下樓走到出口的地方。正在掏取衣服的號牌的時候,一個秘書就把他抓住了。"請來吧,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正在選舉哩!"

  正在投票表決的就是那位一口拒絕應選的涅韋多夫斯基。

  列文走進大廳的門口:門已經反鎖上了。秘書敲敲門,大門打開了,兩個面色通紅的地主由列文身邊沖出去。

  "我忍受不了啦!"臉漲得通紅的地主里的一個大喊大叫。

  緊跟在地主們的后面,省貴族長的頭伸出來。他的面孔由于疲憊和恐懼露出可怕的神情。

  "我告訴過你不要放任何人出去!"他對門房申斥道。

  "我是放人進來,大人!"

  "天啊!"省貴族長長嘆了一聲,拖著他那穿白褲子的無力的腿,耷拉著腦袋,朝著屋子中央的大桌子走過去。

  涅韋多夫斯基,果然不出所料,獲得了絕大多數的選票,他現在當上了省貴族長。好多人興高采烈,好多人滿意而快活,好多人欣喜若狂,可是也有好多人不滿意,很傷心。前任貴族長處在絕望的心境中,掩飾不住失意之色。當涅韋多夫斯基離開大廳的時候,人群簇擁著他,熱情地尾隨著他,就像第一天省長致開幕辭人們尾隨過他那樣,而且也像從前斯涅特科夫當選的時候人們尾隨過他一樣。

三十一  新選出來的省貴族長和獲得勝利的新派里的許多人當天晚上部在弗龍斯基家聚餐。

  弗龍斯基來參加選舉,一方面是因為在鄉下覺得無聊,而且為了向安娜宣布一下他的自由的權利,也因為要幫助斯維亞日斯基競選,好報答他在地方自治會選舉會上為弗龍斯基所花費的那番苦心,主要是為了嚴格地履行他所承擔的作為貴族和地主的全部義務。但是他絲毫也沒有想到選舉這件事會引起他那么大的興趣,會使他這樣動心,或者他竟然能做得這樣好。在地主貴族圈子里,他完全是個新人,但是他分明很成功;而且他認為他在他們中間已經獲得一定的勢力,這倒是的確的。而這種勢力是由于他的財富、爵位,由于他的老朋友希爾科失——一個在財政部供職而且在卡申省創辦了一家生意興隆的銀行的金融家——借給他的城里那幢富麗堂皇的宅邸;由于弗龍斯基從鄉間帶來的手藝高明的廚師;由于他和省長的交情——他們從前是同窗好友,而且弗龍斯基甚至還庇護過他;而主要是由于他待人接物不分厚薄的那種單純的風度,很快就使得大多數貴族改變了認為他傲慢無禮的成見。他自己覺得,除了娶了基蒂·謝爾巴茨卡婭的那個狂妄家伙,懷著偏激的惡意àproposdebot-tes①對他講過一大堆不得要領的蠢話以外,他所結識的每個貴族都變成了他的擁護者。他看得清清楚楚,而其他的人們也都公認,涅韋多夫斯基的成功他曾出了很大的力。如今在自己的宴席上慶祝涅韋多夫斯基當選,弗龍斯基由于他的候選人榮獲成功而感到一種得意的快感。選舉這件事使他感到那么大的興趣,以致他開始想在三年后再選舉的時候,如果他結了婚,他自己就要參加競選,就好像賽馬師為他賺了一筆賭注,他渴望親自去賽馬一樣。

  現在他在慶祝他的賽馬師的勝利。弗龍斯基坐在首席上,他的右首坐著年輕的省長——侍從將軍。對其他的人說來,將軍是一省之王,莊嚴地致過開幕辭,講過話,而且像弗龍斯基看出來的,在好多出席會議的人身上喚起了肅然起敬和卑躬屈節的心理;但是對弗龍斯基說來,他是小"馬斯洛夫·卡特卡",——這是他在貴胄軍官學校里的綽號——在他面前覺得很不自在,而弗龍斯基竭力設法mettreàso奶se②的人。在弗龍斯基的左首坐著的是少年氣盛、性子執拗、相貌陰險的涅韋多夫斯基。弗龍斯基對他是坦率而有禮的。

  ①法語:無緣無故地。

  ②法語:使他自在。

  斯維亞日斯基輕快地忍受了他的失敗。對于他說,甚至都不算什么失敗,像他舉著香檳酒杯親口對涅韋多夫斯基說的,再也找不出更好的擔當得起貴族應該遵循的新方針的代表人物了。因此所有正直的人,如他所說的,都站在今天勝利的這方面,為了這種勝利而感到慶幸。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也很高興,因為他快活地消遣了一番,而且人人都心滿意足。在佳肴美饌的宴席上,又紛紛提到了選舉大會上的插曲。斯維亞日斯基令人發笑地模仿前任貴族長的聲淚俱下的講話,而且轉身對溫韋多夫斯基評論說:閣下應該采取一種截然不同的、比眼淚復雜的審核基金的方法!另外一個善于說俏皮話的貴族描摹前任貴族長如何為了打算舉行的舞會,特地招聘了一批穿長統襪子的仆役,如果新貴族長不舉行由穿長襪的仆人侍候的跳舞會的話,現在只好把他們都打發回去了。

  在宴會中間,他們不斷對涅韋多夫斯說:"我們的省貴族長",而且稱他為:"閣下"。

  這話說得很使人高興,就像新娘被人稱為"madame"①和冠上她丈夫的姓一樣。涅韋多夫斯基故意裝出不僅毫不在乎而且很看不起這種官銜的神情,但是他顯然高興得飄飄然了,而且在克制著自己,以免流露出和他們所處的這種新的自由主義環境很不適合的喜悅神情。

  ①法語:夫人。

  用餐的時候發了好幾個電報給那些關心這次選舉的結局的人。興高采烈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拍了一個電報給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內容如下:"涅韋多夫斯基以二十票之差當選。祝賀。請轉告別人。"他高聲口授了一遍,說:"得讓他們高興一下!"但是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接到這封急電,只嘆息一聲又浪費了一個盧布,而且明白這又是酒席快結束的時候干的事。她知道斯季瓦有個毛病,每逢酒席快結束的時候就"fairejouerletèlégraphe①"。

  ①法語:亂打電報。

  一切,包括上等的筵席和美酒——都不是從俄國商人那里買的,而是直接擊國外輸入的舶來品——都是名貴、純粹而可口的。那一小圈人,大約有二十來個人,是斯維亞日斯基從思想一致的、自由主義的新活動分子里挑選出來的,也都是聰明而體面的人物。他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為了新貴族長,為了省長,為了銀行家,而且也為了"我們的和藹可親的主人"而干杯。

  弗龍斯基心滿意足。他從來沒有想到在省里會這樣有趣。

  宴會快結束的時候,大家越發歡暢了。省長邀請弗龍斯基去赴為了·弟·兄·們而舉行的義演音樂會,那是由他那位想和弗龍斯基結識的夫人一手安排的。

  "那里要開舞會,你可以見識見識我們省里的美人!說真的,真是妙極了!"

  "Notinmyline,"弗龍斯基回答,他很喜歡這個說法,但是微微一笑,答應要去。

  當大家都已經離開餐桌,在抽香煙的時候,弗龍斯基的聽差端著擺著書信的托盤走到他跟前。

  "是由沃茲德維任斯科耶專差送來的,"他帶著意味深長的眼色說。

  "真奇怪,他多么像副檢察官斯文季茨基啊,"有個客人用法語品評那個聽差說,同時弗龍斯基皺著眉頭,在看信。

  信是安娜寄來的。還沒有看信,他就知道內容了。原來指望選舉大會五天之內會結束,因此他答應了星期五回去。現在是星期六了,他知道信里一定是責怪他沒有準時回去。他昨天晚上寄走的信大概還沒有到。

  信的內容果然不出他所料,但是形式卻是出人意外的,使他格外不痛快。"安妮病得很重。醫生說可能是肺炎。我一個人心亂如麻。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幫不了忙,卻是個障礙。前天和昨天我一直盼望著你回來,現在我派人去看看你在哪里,你怎么啦。我本來想親自來的,但是知道你會不高興,因此又變了主意。給我個回信,我好知道怎么辦。"

  孩子病了,她反倒想親自來!女兒病了,還有這種敵對的語氣!

  選舉的單純的歡樂和他必須返回去那種沉悶的、使人覺得成為累贅的愛情,以其鮮明的對照使弗龍斯基感到驚異。但是他非回去不可,于是乘上頭一班火車,當天晚上就回家去了。

三十二  弗龍斯基動身去參加選舉以前,安娜考慮到每次他離開家他們都要大鬧一場,這只會使他疏遠她,卻維系不住他,因此下定決心盡可能克制住自己,以便鎮靜地忍受這次離別。但是他來向她告別時凝視著她的那種冷酷而嚴峻的眼光,傷了她的心,他還沒有動身,她的寧靜的心境就被破壞了。

  后來,獨自一人又沉思了一陣那表示他有自由行動的權利的眼光,她,像往常一樣,結果總是意識到自己的屈辱。

  "他有權利想什么時候走就什么時候走,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不但可以離開,而且可以遺棄我。他有一切權利,而我卻什么都沒有。但是,他既然知道這個,他就不應該這么做!不過他究竟做了什么呢?……他帶著一副冷酷嚴峻的神氣望著我。當然這是不明確、不可捉摸的,不過跟以前太不相同了,而那種眼光卻意味深長得很哩,"她沉思。"這種眼光表示他開始冷淡了。"

  雖然她確信他已開始對她冷淡了,但是她仍然是毫無辦法,怎么也不能改變她和他的關系。就像以往一樣,她只能用愛情和魅力籠絡他;而且也像以往一樣,她只有白天用事務,夜里用嗎啡才能壓制住萬一他不愛她了、她會落個什么下場的那種恐怖的念頭。不錯,還有一個方法:不抓牢他,——除了他的愛情她什么都不需要了,——卻更接近她,把自己放到他不能遺棄她的境地中。那種方法就是離婚,再和他結婚。她開始渴望辦這件事,而且打定主意,只要他和斯季瓦一提,她就同意。

  抱著這種想法,她孤獨地過了五天,就是他去參加選舉大會的那五天。

  散步,同瓦爾瓦拉公爵小姐聊天,參觀醫院,主要的是閱讀,看了一本又一本,就這樣消磨了時光。但是第六天,馬車夫沒接到他空車回來的時候,她感覺到她再也壓抑不住想念他和要知道他在做什么的念頭了。剛巧那時她的小女兒病了。安娜照顧她,但是就是這事也分散不了她的心,特別是因為病情并不嚴重。無論她怎么努力,她也不愛這小女孩,而且不能裝出愛她的樣子。將近黃昏的時候,孤零零一個人,安娜為了想他而膽戰心驚,因此打定主意要到城里去,但是又好好想了一想,就寫了弗龍斯基已經收到的那封自相矛盾的信,沒有再看一遍就派專差送走了。第二天她接到他的信,因為自己寫了那封信而后悔莫及。她深恐又看到臨別時他投給她的那種冷酷眼光,特別是當他知道了小女孩的病情并不怎么嚴重的時候。但是她還是高興給他寫了那封信。安娜現在已經承認他厭倦她了,而且懷著惋惜的心情拋棄自由回家來;但是盡管如此,她還是高興他要回來了。隨他厭倦好了,但是一定要讓他跟她在一起,好讓她看見他,知道他的一舉一動。

  她坐在客廳里,在燈光下閱讀泰納①的一部新著,傾聽著外面的風聲,隨時隨刻盼望著馬車的來臨。好幾次她都以為聽到了車輪聲,但是每次都錯了;終于她不但聽到車輪聲,而且還有車夫的吆喝聲和門廊里沉悶的轟隆聲。就連獨自玩牌的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也證實了這一點,于是安娜,臉泛紅暈,立起身來,但是并沒有下樓去,像她前兩次那樣,卻站住不動了。她突然因為欺騙了他而感到羞愧,但是更害怕的是他要如何對待她。受了傷害的心情已經消逝了,她現在只害怕他的不悅的神色。她想起小女孩昨天就完全康復了。為了她剛一發出信她就痊愈了,她很生她孩子的氣。隨后她又想到他來了。想到整個的他、他的手、他的眼睛都來了。她聽到他的聲音。忘記了一切,她快活地跑去迎接他。

  ①泰納(18281893),法國歷史學家,批評家及作家。一八七○年泰納發表了《論理性》一書。

  "哦,安妮怎么樣?"當安娜跑下來的時候,他仰望著她,怯生生地問。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個聽差正替他脫暖和的長統靴。

  "噢,沒有什么!她好些了。"

  "你呢?"他說,身子抖動了一下。

  她用兩只手提住他的手,拉到自己的腰間,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嗯,我非常高興哩,"他說,冷冷地打量著她,打量她的發式、她的服裝,他知道這都是為了他而裝扮起來的。

  這一切都使他神魂顛倒,但是已經使他神魂顛倒了那么多次了!她怕得要命的那種冷酷無情的神色又留在他的臉上。

  "哦,我很高興哩!你身體好嗎?"他說,用手帕揩揩他的潮濕的髭須,吻吻她的手。

  "沒有關系,"她想。"只要他在這里就好了,他在這里,他就不能,也不敢不愛我哩。"

  當著瓦爾瓦拉公爵小姐的面,傍晚歡暢而愉快地度過了,公爵小姐抱怨說他不在的時候安娜吃過嗎啡。

  "我有什么辦法呢?我睡不著……千思萬慮害得我睡不著。他在的時候我從來沒有吃過,幾乎沒有吃過哩。"

  他對她講述選舉的事,而安娜善于運用種種問題引他談到最使他心花怒放的問題——就是他的成功——上面去。她對他說他感興趣的一切家務事;而她所說的消息卻是令人愉快的。

  但是深夜里,只剩兩個人的時候,安娜看見她又完全掌握住他了,于是想要消除他為了那封信而投給她的眼色中那種令人難過的印象,便開口說:

  "老實說,你接到我的信是不是很生氣,而且不相信我呢?"

  她一說了這話,她就明白,不論他心里多么熱愛她,這件事他可沒有饒恕她。

  "是的,"他回答。"那封信真怪。一會兒說安妮病了,一會兒又說你想親自去。"

  "這都是實情。"

  "我并沒有懷疑。"

  "不,你的確懷疑過!我看出你很不滿意。"

  "一會兒也沒有。我不滿意的只是,這是實話,你好像不愿意承認人總有一些不得不盡的義務……"

  "去赴音樂會的義務……"

  "我們不談這個,"他說。

  "為什么不談這個?"她說。

  "我不過想說,人可能遇到一些義不容辭的義務。現在,譬如說,我為了房產的事得去莫斯科一趟……噢,安娜,你為什么這樣容易動氣呢?難道你不知道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嗎?"

  "如果這樣,"安娜的聲音突然變了,說。"那就是說你厭倦了這種生活……是的,你回來住一天就又走了,就像男人們那樣……"

  "安娜,這太殘酷了。我愿意獻出整個生命……"

  但是她不聽他的話了。

  "如果你去莫斯科,我也去!我不留在這里。我們要么各自東西,要么在一塊生活。"

  "你要知道,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啊!要不是……"

  "要離婚嗎?我給他寫信!我看,我不能像這樣過下去了……但是我要和你一同去莫斯科。"

  "你好像是在威脅我一樣。我再也沒有比愿望永不分離更大的愿望了,"弗龍斯基微笑著說。

  但是他說這些柔情蜜語的時候,在他的眼里不僅閃耀著冷淡的神色,而且有一種被逼得無路可走和不顧一切的惡狠的光芒。

  她看出了這種眼色,而且猜對了它的含義。

  這種眼色表示:"如果是這樣,那就是不幸!"這是瞬息之間的印象,但是她永遠也忘不掉了。

  安娜給她丈夫寫信要求離婚;十一月末,他們和必須去彼得堡的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分別了,她和弗龍斯基一齊遷居到莫斯科。天天盼望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回信,和隨之而來的離婚,他們現在像已婚夫婦一樣定居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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