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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1)

  差不多已經過了兩個月的光景。已經是炎夏,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現在才準備離開莫斯科。

  這期間,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生活中發生了一些重要事件。他那部花費了六年心血寫成的成果,題名為:《略論歐洲與俄國的國家基礎和形式》的著作一年前已經寫好了。其中某些章節和序言都曾在雜志上發表過,其他的一些章節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也曾對他的同好們誦讀過,因此這部著作的主導思想對于讀者說來已經不是完全新奇的了;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仍然指望這部著作的出版會在社會上產生很大的影響,即使不是科學上的革命,至少也要引起學術界的大騷動。

  經過仔細修訂以后,這部著作去年出版了,而且分發到書商們手里。

  雖然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沒有向任何人詢問一聲,而且回答打聽這部書的情況的朋友們的問詢時也是勉強的和故作冷淡的,甚至也不去問問書商銷路如何,但是他卻機警地、全神貫注地注意著他的著作在社會上和文學界引起的最初的印象。

  但是過了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第三個星期也過去了,在社會上看不出絲毫的反應;他的朋友們,那些專家和學者,有時候,顯然是出于客氣的緣故,才向他提了一提;其他的熟人們,那些對學術著作完全不感興趣的人,根本沒有向他提起過。社會上,特別是目前全神貫注在別的事情上,完全是冷淡的。在文學刊物上,整整一個月,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這本書。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曾經精確地計算過寫書評所需要的時間;但是過了一個月,又一個月,仍然沉默著。

  僅僅在《北方甲蟲》上,在一篇論倒嗓的歌手德拉班吉的滑稽小品文里,插入了幾句對科茲內舍夫的著作頗為不敬的批評,指出這部作品早就受到人人的指責,受到一致的嘲笑。

  終于,在第三個月上,在一種嚴肅的雜志上出現了一篇批評文章。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認識這篇文章的作者。他有一次在戈盧布佐夫家遇見過。

  作者是一個非常年輕的、患病的作家;作為一個作家來說是很大膽的,但是極其沒有教養,而且在私人關系上是很怯懦的。

  盡管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根本瞧不起這個作者,但他還是懷著十分的敬意著手閱讀這篇評論文章。這篇文章太可怕了。

  批評家顯然完全曲解了這部著作。但是他把引文選擇得那么巧妙,使得沒有讀過這部作品的人(顯然幾乎沒有人看過這部書)都可以清楚地看出整個著作只不過是華麗辭藻的堆砌而已,甚至連文字也用詞不當(像問號所指出的),因此這部書的作者完全是一個不學無術的人。這一切說得那么巧妙,連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本人都不否認說得很巧妙;而這就是它之所以可怕的地方。

  盡管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用來檢驗那位批評家的論據是否正確的態度是十分誠懇的,但是他根本不考慮受到人家譏諷的缺點和錯誤——顯然這都是吹毛求疵——卻立刻不由自主地開始回憶他和這篇評論的作者會面和談話的最細微的細節。

  "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問自己。

  回憶起會面的時候他曾糾正過這個年輕人所說的那些流露出他的愚昧無知的話語,于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找到了這篇文章的用意的原因。

  在這篇文章發表以后,在書刊和談話中對于這部著作是死一般的沉寂,于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看出來,他花費了那么大的熱誠和心血的、六年才完成的作品,完全付之流水了。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處境更加痛苦了,因為完成了那部著作,他再也沒有像以前曾占據了他的大部分時間的著述工作了。

  謝爾茲·伊萬諾維奇聰明、有學問、健康、而且精力旺盛,但是他卻不知道把精力用到哪里去。在客廳里、大會上、會議中、委員會里和凡是可以講話的場合發表議論,占去了他一部分時間;但是作為一個住慣城市的人,他不允許自己像他的沒有經驗的弟弟在莫斯科所做的那樣,把全副精力完全花費在談話上;因此他還剩下許多閑暇時間和智力。

  幸虧,在他的著作失敗以后這段難挨的時間里,異教徒、美國朋友們①、薩馬拉的饑荒②、展覽會和唯心論等問題都被以前社會上不大注意的斯拉夫問題⒇③代替了。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原是這個問題的一個創始人,就完全投身到這里面去了。

  ①美國朋友們——一八六六年,亞歷山大二世逃脫了卡拉科左夫行刺的陰謀后,美國有一個外交使團到俄國來表示慶賀,對俄國給予聯邦政府的道義上的支持表示謝意(俄國在一八六三年美國內戰期間曾派了一營騎兵去美國,作為友好的表示)。使團在慶祝的人群中受到亞歷山大接見,并受到政府和群眾團體極其熱烈的歡迎。

  ②那時他寫了一封長信,生動而具有說服力地描繪了這種悲慘的情況。這發表在《莫斯科的報告》上,非常駭人聽聞,迫使政府采取行動,除了私人捐獻,總共捐助了二百萬盧布的光景。這樣人民勉強度過那一年,以后兩年豐收,使他們又完全站起來了。

  這事件,甚至在危機過去以后,自然成了人們談論的話題。薩馬拉的饑荒——一八七三年六月托爾斯泰及其家庭去看他在薩馬拉省布魯克區新購置的一塊領地。像以往一樣,農民的生活情況使他感到興趣,但他所看到的行將來臨的災難的情景使他十分驚駭。那里接連兩年歉收,耗盡了農民們在以往歲月里的存糧。那一年干旱,顆粒無收,人民面臨著饑荒。地方當局并沒有采取措施,而全國和中央政府對這次災難一無所知,因為遙遠的薩馬拉省是那么隔絕,托爾斯泰在他的領地附近親自每隔十家就研究一下,并且騎馬到鄰近方圓五十哩的地區去收集詳細的情報。

  ③斯拉夫問題——斯拉夫各民族從土耳其統治下解放出來的問題,是十九世紀七十年代最現實的政治問題之一。一八七四年在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開始了起義,一八七六年黑山人發動起義。同年,塞爾維亞對土耳其宣戰。保加利亞也發動起義。次年四月俄國參戰,并于一八七八年擊敗土軍。極端反動分子為了鎮壓巴爾干的革命情緒,擁護進攻巴爾干,因為起義者的斗爭不但反對土耳其人,也反對當地的封建主。許多民粹派的革命者參加了塞爾維亞人和黑山人的起義運動。作者很了解斯拉夫各民族反抗異國統治的歷史性斗爭的意義。

  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所屬的圈子里,那時除了斯拉夫問題和塞爾維亞戰爭什么也不寫也不談。所有無所事事的群眾一向用來消磨時間的東西,現在都用來為斯拉夫人效勞。舞會、音樂會、宴會、演講、婦女的服裝、啤酒和飯店——一切都證實了人們對斯拉夫人抱著同情。

  許多有關這問題的言論和著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就細節上說并不同意。他看出來斯拉夫問題變成那種一個接著一個地構成社會人士談話資料的時髦的消遣品之一;他也看出好多人參與這種事是懷著自私自利和自吹自擂的目的的。他認為報刊發表了許多不必要的和夸大其詞的東西,只不過是要引人注意自己和壓倒對方。他看出在社會上這種普遍的熱潮中跳到前面和叫囂得比任何人都響亮的是那些失意的、受了委屈的人,像沒有隊伍的總司令,不管部的部長,沒有刊物的記者和沒有黨羽的黨魁。他看出來有很多是輕浮而可笑的;但是他也看出來,而且承認那種聯合了社會上所有階層的、令人不能不同情的、那種無容置疑和不斷增長著的熱情。屠殺我們同一教派的人和斯拉夫弟兄的事件引起了人們對受難者的同情和對壓迫者的憤恨。為了一個偉大的目的而斗爭的塞爾維亞人和斯拉夫人的英雄主義,在全民族中喚起了一種不是用言語而是要用行動來支援他們的弟兄們的愿望。

  此外還有一個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非常高興的現象:這就是輿論的表示。社會上明確地表示了它的愿望。"民族的精神表現出來了,"正如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所說的。他越研究這個問題,就越清楚地覺得這是一種規模必然很宏大的劃時代的事件。

  他專心致志地為這種偉大的運動服務,忘了去想他的著作。

  他的全部時間占得滿滿的,連回復所有的信件和要求都來不及。

  工作了一春天和一部分夏天以后,直到七月他才準備到鄉下他弟弟那里去。

  他去,一方面是休息兩個星期,一方面是在人民最神圣的地方,在鄉村的中心,飽覽一下民族精神高漲的景象,這種精神他和所有首都和大城市的居民是深信不疑的。老早就打算實踐去列文家拜訪的諾言的卡塔瓦索夫,陪著他一同去。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卡塔瓦索夫剛剛到達那天特別熱鬧擁擠的庫爾斯克鐵路線的火車站,下了馬車,正在回頭張望押著行李跟在他們后面的仆人的時候,就有一些志愿兵①乘著四駕馬車馳來了。婦女們拿著花束歡迎他們,而且有一群蜂擁而來的人跟隨著他們進入車站。

  ①這一段時期指的是一八七六年七月,那時,在保加利亞人起義以后,塞爾維亞人、黑山人和黑塞哥維那人起義反抗土耳其人。許多俄國志愿兵參加了起義。一八七七年四月,俄國為了土耳其的基督教地區獲得獨立和自主權終于宣戰。

  有一個歡迎過志愿兵的太太,走出候車室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您也來歡送嗎,"她用法語問。

  "不,公爵夫人,我自己要走。到我弟弟家去休息。您總是來歡送嗎?"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帶著隱約可辨的微笑說。

  "怎么能不送呢!"公爵夫人回答。"我們這里真的已經開走了八百人嗎?馬利溫斯基不相信我的話。"

  "八百多了。如果把那些沒有直接由莫斯科開走的也計算在內,那就有一千多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您瞧!我就是這么說嘛!"那位夫人愉快地響應說。"是不是真的捐助了一百萬盧布了?"

  "還要多呢,公爵夫人。"

  "您看今天的電訊怎么樣?又把土耳其人打敗了!"

  "是的,我看到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回答。他們在談論最近的電訊,上面證實了連續三天之內土耳其人在各個據點都被擊潰,四下逃竄,預料明天將有一場決定性的戰役。

  "啊,順便提一提,有一個很好的年輕人申請批準他去,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們要刁難。我想請求您一下,我認識他,請您代他寫一封信。他是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派遣來的。"

  向這位公爵夫人打聽了她所了解的有關這位年輕人的詳細情形以后,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走進頭等候車室,給那位有權決定這件事的人寫了封信,就交給那位公爵夫人了。"您知道,那位著名的弗龍斯基伯爵,也坐這趟車走,"公爵夫人帶著得意揚揚和意味深長的微笑說,在他又找到她,把信交給她的時候。

  "我聽說他要走,但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坐這趟車走嗎?"

  "我看見他了。他在這里。只有他母親來給他送行。這總算是他最好的辦法了。"

  "噢,是的,自然啦!"

  他們正在交談的時候,人群由他們身邊涌到餐室去。他們也往前移動,聽見一個手里端著酒杯的紳士的嘹亮的聲音在對志愿兵們講話:"為信仰,為人類和我們的弟兄們服務!"那位紳士說,聲音越提越高了。"你們的母親莫斯科祝福你們去建立豐功偉績!·萬·歲!"他用一種響亮而含淚的聲音說。所有人都歡呼"·萬·歲!"又有一大群人涌到大廳里來,險些兒把公爵夫人撞倒。

  "啊,公爵夫人!您看怎么樣!"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突然在人群中出現了,笑逐顏開地說。"說得又好又熱情,對不對?好極了!謝爾蓋·伊萬內奇,您應該講點什么,好使……您知道,只要幾句鼓勵的話;您講得那么好,"他帶著親切的、尊敬的、謹慎的微笑補充說,輕輕地拉住胳臂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往前推了推。

  "不,我就要走了。"

  "到哪里去?"

  "到鄉下我弟弟那里去,"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回答。

  "那么您會看到我的妻子。我給她寫過信,但是您會早些見到她。請您告訴她您見到我,allright①!她會明白的。不過,請您費心告訴她,我已被任命為聯合委員會的委員……哦,她會明白的!您知道,lespetitesmi色resdelaviehuCmaine,②"他對公爵夫人說,仿佛在道歉一樣。"米亞赫基公爵夫人,不是麗莎,而是比比施,真的送去了一千枝槍和十二個護士哩!我跟您說過嗎?"

  ①英語:一切都好。

  ②法語:人生的小小不幸。

  "是的,我聽說了,"科茲內舍夫勉強地回答說。

  "您走掉了真可惜!"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明天我們要為兩個人:彼得堡的季米爾-巴爾特尼揚斯基,和我們的韋斯洛夫斯基,格里沙餞行。他們兩人都要去的,韋斯洛夫斯基最近結了婚。真是個好漢子!對不對,公爵夫人?"他對那位夫人說。

  公爵夫人不答腔地望了望科茲內舍夫。但是謝爾蓋·伊萬內奇和公爵夫人似乎想要擺脫他,這一點也沒有使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感到難堪。他時而微笑著凝視公爵夫人帽子上的羽毛,時而左顧右盼,好像在回想什么一樣。看見一個拿著募捐箱走過來的婦人,他就招手叫她過來,放進去一張五盧布的紙幣。

  "我口袋里有錢的時候,我看見這些募捐箱就不能無動于衷,"他說。"今天的電訊怎么樣?這些黑山人,真是好漢子!"

  "真的嗎!"當公爵夫人告訴他弗龍斯基也坐這班車走的時候,他叫出聲來。一時間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露出愁容,但是一會以后,當他微微搖擺著,撫摸著絡腮胡子,走進弗龍斯基待的候車室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曾伏在妹妹的尸首上絕望地痛哭,他只把弗龍斯基看成一個英雄和老朋友。

  "他雖然有那么多缺點,但是不能不為他說句公道話,"奧布隆斯基一離開他們,公爵夫人就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他完完全全是俄羅斯型的,斯拉夫型的性格!不過恐怕弗龍斯基看見他會很難過。不論怎么說,這個人的命運使我很感動。在路上跟他談一談吧,"公爵夫人說。

  "是的,也許會的,如果有機會的話。"

  "我從來也不喜歡他。但是這事把許許多多都彌補了。他不僅自己去,而且他還自己出錢帶去了一連騎兵。"

  "是的,我聽說了。"

  鈴響了,所有的人都朝著門口蜂擁而去。

  "他就在那里!"公爵夫人指著弗龍斯基說,他穿著長外套,戴著寬邊黑帽,挽著他母親的胳臂走過去。奧布隆斯基在他旁邊走著,正興奮地談論什么。

  弗龍斯基皺著眉頭,直視著前方,好像并沒有聽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談什么。

  大概是由于奧布隆斯基的指點,他朝公爵夫人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站的地方回頭一望,默默地舉了舉帽子。他的變得蒼老的、充滿痛苦的面孔像石化了一樣。

  走到月臺上,弗龍斯基讓他母親先走過去,就默默地消失在一節單間車廂里了。

  月臺上奏起《上帝保佑沙皇》,緊接著是"·萬·歲"和歡呼聲。有一個志愿兵,高高的身材,塌陷的胸脯,很年輕,正特別惹人注目地行禮,在他的頭上揮舞著氈帽和花束。兩個軍官和一個長著大胡子、戴著油污的帽子的上了年紀的人從他身后探出頭來,也在行禮。

  向公爵夫人告辭以后,謝爾蓋·伊萬內奇和走攏來的卡塔瓦索夫一齊走進擠得水泄不通的車廂,火車開動了。

  在察里津車站,火車受到一隊唱著悅耳的《斯拉夫西亞》①的青年合唱隊的歡迎。志愿兵們又行禮,探出頭來,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不再注意他們;他和志愿兵們打過那么多交道,對于他們這一類型已經看慣了,引不起他的興趣了。但是卡塔瓦索夫,由于忙著從事科學工作一直沒有機會觀察志愿兵們,卻對他們非常感興趣,直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探聽他們的事。

  ①這是一支愛國的歌曲。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勸他到二等車里去,親自同他們談一談。到了下一站卡塔瓦索夫就照著這話去做了。

  車一停他就走到二等車廂里,同志愿兵們結識了。他們正坐在車廂的角落里高談闊論,而且顯然知道旅客們和走進來的卡塔瓦索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們身上。那個高個子、塌胸脯的年輕人講話的聲音比任何人都響亮。他分明喝醉了,正在講他在學校里發生過的一件事。他對面坐著一位已經不算年輕的軍官,穿著奧地利近衛軍的軍用外套。他帶著微笑聽著那個年輕人講,而且想要攔住他。第三個,穿著炮兵軍服,坐在他們旁邊的一只箱子上面。第四個沉入睡鄉。

  同那個年輕人攀談起來,卡塔瓦索夫探聽出來他本來是莫斯科的一個富商,不滿二十二歲就將巨大的家產揮霍凈盡。卡塔瓦索夫很不喜歡他,因為他毫無丈夫氣概,嬌養壞了,而且身體虛弱;他顯然確信,特別是現在他喝得醉意醺醺的時候,他是在完成一種英雄事業,而且他以一種令人最不愉快的姿態自吹自擂起來。

  第二個,那個退伍軍官,也給了卡塔瓦索夫一種不愉快的印象。他顯然是一個樣樣事都干過的人。他曾經在鐵路上供過職,做過管家,自己開辦過工廠,完全沒有必要地談論著這一切,不恰當地使用著一些術語。

  第三個,那個炮兵,反而獲得了卡塔瓦索夫很大的歡心。他是一個謙遜而沉靜的人,顯而易見很崇拜那位退伍近衛軍官的知識和那位商人的英勇的自我犧牲精神,一點也沒有談到他自己。當卡塔瓦索夫問他是什么促使他去塞爾維亞的時候,他謙虛地回答說:

  "哦,人人都去呢。而且塞爾維亞人也需要幫助。我替他們難過。"

  "是的,那里特別缺少炮兵,"卡塔瓦索夫說。

  "但是我在炮兵隊里服役沒有多久,也許他們會把我派到步兵或者騎兵隊里去。"

  "在最需要炮兵的時候,為什么要派到步兵隊里去?"卡塔瓦索夫說,按照炮兵的年齡推斷,他一定已經升到相當高的官階了。

  "我在炮兵隊里服役沒有多久。我是一個退伍的軍校學生,"他說,于是就開始解釋為什么他軍官考試沒有及格。

  這一切湊攏起來給予了卡塔瓦索夫一種不愉快的印象,當志愿兵們到一個車站上去飲酒的時候,他想同旁的人談談來證實一下自己的不良印象。有一個穿軍用大衣的老年旅客,一直傾聽著卡塔瓦索夫和志愿兵們談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卡塔瓦索夫就跟他攀談起來。

  "去那邊的所有這些人的情況有多么不同啊!"卡塔瓦索夫含混其詞地說,想要發表自己的見解,同時也要探聽一下那位老人的見解。

  這老人是一位軍官,參加過兩次戰役。他知道一個軍人應當是怎樣的,從這些人的外表和談吐,從他們一路上酒瓶不離口那股勁頭看來,他認為他們是不好的兵士。除此以外,他住在一個縣城里,他很想講講那個縣城里有一個參軍的退伍軍人,那是一個誰也不肯雇用的醉漢和竊賊。但是根據經驗他知道在目前社會上這種情緒之下,發表任何違反公論的意見都是危險的,特別危險的是指責志愿兵們,因此他也只望了望卡塔瓦索夫。

  "哦,那邊需要人,"他說,眼里含著笑意。于是他們開始談論最近的戰事消息,互相掩飾著不知明天會和誰交戰的疑惑心情,因為根據最近的情報,土耳其人在各個據點都被打敗了。因此他們兩人誰都沒有發表自己的看法就分手了。

  卡塔瓦索夫回到自己的車廂里,告訴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他對志愿兵的看法的時候,不由地說出違心之論,好像他們都是最杰出的人一樣。

  在一個大城市的車站上,志愿兵們又受到歌聲和歡呼聲的歡迎;拿著募捐箱的男男女女又出現了,省城的婦女們向志愿兵們獻花,陪著他們進入餐室;但是這一切已經比莫斯科差得多了。

  當火車停在省城的時候,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沒有到餐室去,卻在月臺上踱來踱去。

  他第一次經過弗龍斯基的車廂的時候,他注意到窗幔是拉下來的。但是他第二次經過的時候,他看見老伯爵夫人正坐在窗口。她招手把科茲內舍夫叫到跟前。

  "您看,我把他一直送到庫爾斯克,"她說。

  "是的,我聽說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停留在她的窗前,往里望了一眼。"就他這方面說,這是多么高尚的舉動啊!"他補充說,注意到弗龍斯基沒有在車廂里。

  "是的,遭到那場不幸以后,他還有什么辦法呢?"

  "多么可怕的事件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唉,我受了多大罪啊!請進來吧……唉,我受了多大罪啊!'當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走進來,在她旁邊的軟席上坐下的時候,她重復了一遍說。"您簡直想像不出啊!六個星期他對誰也不講話,只有我懇求他的時候,他才吃一點。簡直一會兒也不能離開他。我們把一切可以用來自殺的東西都拿開了;我們住在樓下,但是萬事都難預料。您要知道,他為了她的緣故自殺過一次,"她說,回想起這事,老婦人的眉頭又皺起來。"是的,她的下場,正是那種女人應有的下場。連她挑選的死法都是卑鄙下賤的。"

  "判斷這事的不是我們,伯爵夫人,"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嘆了口氣說。"但是我了解,這對于您有多么痛苦。"

  "唉,別提了!那時我正住在自己的田莊上,他同我在一道。有人送來一封信。他寫了封回信,就送走了。我們一點也沒有想到她就在車站上。傍晚,我剛到我的寢室去,我的使女瑪麗就對我說車站上有位夫人臥軌自殺了。我好像受了意外的打擊一樣!我知道這就是她。我頭一句話就說:不要告訴他。但是他們已經對他講了。他的車夫在場,一切都看到了。當我跑到他的房里去的時候,他已經精神失常了,看見他真怕人啊!他一句話也不說,騎著馬一直奔到那里去了。我不知道在那里發生了什么,但是他們把他像死尸一樣抬回來。我真要認不出他來了。醫生說。Prostratioplète,①緊接著就差不多瘋狂了一樣。"

  ①法語:完全慮脫了。

  "唉!提這個做什么呢!"伯爵夫人揮了揮手說。"可怕的時候啊!不,不論怎么說,她都是個壞女人。這種不顧一切的熱情有什么意思啊!只不過是證明她有些特別罷了。嗯,她真的就這樣證明了。她毀了她自己和兩個好人——她丈夫和我的不幸的兒子。"

  "她丈夫怎么樣?"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問。

  "他帶走了她的女兒,阿列克謝最初什么都滿口答應。但是他現在非常痛惜把自己的女兒給了生人。但是話已出口,不能反悔了。卡列寧來參加了葬禮。但是我們設法安排得使他和阿列克謝見不著面。這樣,對他,對做丈夫的,都要好一些。她使他自由了。但是我的可憐的兒子卻完全獻身于她了。他拋棄了一切——他的前程和我,就是這樣她都沒有可憐他一下,卻存心把他完全毀了。不,不論怎么說,連她的死都是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可惡女人的死法。上帝饒恕我,但是我一看見我兒子毀了,一想起她來我就不可能不痛恨!"

  "不過他現在怎么樣了?"

  "這場塞爾維亞戰爭,真是天賜我們的拯救啊!我是個老太婆了,我不懂其中的好歹,但是對他說這是天賜的福份。自然,我,作為他的母親,替他擔心害怕;尤其是,據說Cen'estpaspastrèsbie女uàPetersbourg①。但是實在沒有別的辦法!這是唯一能夠使他振作起來的事情。他的朋友亞什溫,把一切都輸光了,也到塞爾維亞去。他來看望他,勸他去。現在這件事引起了他的興趣。請您去同他談一談吧。我愿意使他散散心。他是那么悲傷。不幸的是他的牙齒又痛起來。但是他看見您一定會很高興。請您去跟他談談吧;他就在那邊走來走去呢。"

  ①法語:在彼得堡人們不贊成這件事。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他很樂意,就走到月臺那邊去了。

  在堆積在月臺上的大麻袋投下的夕照的斜影里,弗龍斯基穿著長外套,帽子戴得低低的,雙手插在口袋里,像籠中的野獸似的在踱來踱去,走二十步就猛地轉個身。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走上去的時候,覺得弗戈斯基看見了他,卻戰意裝出沒有看見他的樣子。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毫不在意。

  他已經把他和弗龍斯基之間的個人恩怨置之度外了。

  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眼里,弗龍斯基這時是一個從事于一種偉大事業的重要人物,而科茲內舍夫認為鼓舞他和向他表示贊許是他的責任。他走到他面前。

  弗龍斯基站住了,望著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認出他來,就迎著他往前走了幾步,和他緊緊地握了握手。

  "也許您不愿意見我,"謝爾蓋·伊萬內奇說。"但是我能不能為您效點勞?"

  "對我來說,無論同誰也不如同您見面那樣比較愉快的了,"弗龍斯基說。"對不起,對于我,人生已沒有什么樂趣了。"

  "我明白,而且愿意為您效勞,"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凝視著弗龍斯基那張流露著明顯的痛苦神情的面孔。"要不要為您向李斯提奇①和米蘭②寫封信?"

  ①李斯提奇(18311899),塞爾維亞的政治家和歷史學家。在一八七六年塞爾維亞與土耳其戰爭時他任外交部長,采取親俄政策。

  ②米蘭·奧布廉諾維奇(18541901),于一八七二年統治塞爾維亞。一八七六年,社會輿論迫使他對土耳其宣戰,以支持波斯尼亞人民的起義。經過長期戰爭,塞爾維亞獲得獨立,米蘭于一八八二年自己宣布為國王。

  "噢,不!"弗龍斯基說,好像費了很大勁才明白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們就散散步吧。車廂里那么氣悶。一封信嗎?不,謝謝您;去赴死是用不著介紹信的!除非是寫給土耳其人……"他說,僅僅嘴角上掛著一絲笑意。他的眼睛里仍然保留著那種氣忿的痛苦神情。

  "是的,不過同有了準備的人建立關系(這總歸還是需要的),對您總要好一些。不過,隨您的便。我高興聽聽您的決定呢。志愿兵們受到那么多的攻擊,像您這樣一個人,會在輿論里提高他們的聲望哩。"

  "我,作為一個人,"弗龍斯基說。"好處就在于,我絲毫也不看重我的生命。而且我有足夠的體力去沖鋒陷陣,或是擊潰敵人,或是戰死——這一點我倒是知道的。我很高興居然有適于我獻出生命的事業,這生命我不但不需要,而且還覺得很憎惡哩!它對別的人也許是有用的,"由于牙齒不斷的劇痛,他的下顎忍受不了地抽搐著,痛得他連心里想的也說不出來。

  "我敢預言,您會復元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覺得很受感動。"把自己的弟兄們從壓迫下解放出來,是一種值得人去出生入死的目的。愿上帝賜給您外在的成功和內心的寧靜,"他補充說,伸出手來。

  弗龍斯基緊緊地握住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伸出的手。

  "是的,作為一種工具我還有些用處。但是作為一個人——我是一個廢物了!"他停頓了一下才說完。

  他的堅固的牙齒的劇痛,使他的嘴里充滿了唾液,使他說不出話來。他沉默了,凝視著開過來的煤水車的車輪,它沿著鐵軌慢慢地平穩地滾來。

  突然間一種完全不同的感覺,不是痛楚,而是使他異常痛苦的內心的難受,使他一時間忘記了牙痛。他看到煤水車和鐵軌,而且受到和一個自從發生了那不幸事件以后就沒有見過面的朋友談話的影響,他突然想起了她;那就是,回想起她遺留下的一切,當他像一個精神錯亂的人一樣跑到火車站站房,在一張桌子上,毫不羞愧地展露在陌生人眼前,停放著她那不久以前還充滿生命的、血跡斑斑的遺體;那個完整無恙的、長著濃厚的頭發、鬢角上有著發卷的頭,朝后仰著;在那紅唇半張的嫵媚動人的臉上凝結著一種異樣的表情——嘴唇上含著凄慘的神情,而在那還睜著的凝然不動的眼睛里帶著嚇人的光芒,好像在說他們吵架時她對他說過的那句可怕的話——說他會后悔的。

  他努力追憶他初次遇見她的時候她的模樣,那也是在火車站上,她神秘、嫵媚、多情、追求和賜予幸福,不像他所記得的她最后那樣殘酷無情的報復神情。他極力回想他同她一起度過的良辰美景,但是這些時刻永遠被毒害了。他只想得起她是一個獲得勝利的、實行了誰也不需要的、但使他抱恨終身的威脅的人。他不再感到牙痛了,一陣嗚咽扭歪了他的臉。

  默默無言地在行李堆旁邊來回踱了兩趟,而且控制住自己以后,他鎮靜地轉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自從昨天您就沒有得到電訊了吧?是的,他們第三次又吃了敗仗,但是預料明天將有一場決戰。"

  又議論了一陣國王米蘭的宣言和它可能發生的巨大影響以后,聽見第二次鈴聲,他們就分了手,回到各自的車廂里去了。

  由于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離開莫斯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沒有打電報叫他弟弟去接他。當卡塔瓦索夫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坐著在車站雇的一輛出租馬車,風塵仆仆,像阿拉伯人一樣,正午駛到波克羅夫斯科耶的宅邸臺階前的時候,列文不在家。正陪著父親和姐姐坐在涼臺上的基蒂,認出來她的夫兄,于是跑下去迎接他。

  "您不通知我們一聲,虧得您不害羞!"她說,把手伸給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而且讓他吻了吻她的額頭。

  "我們沒有麻煩你們,就順順當當地到這里來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回答。"我渾身這么多的塵土,都不敢挨您一下了。我忙得都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脫得開身哩。你們一切都照舊吧,"他微笑著說,"在這風平浪靜的港灣里,不受浪潮的沖擊,享受著恬靜的樂趣。這就是我們的朋友費奧多爾·瓦西里耶維奇,他終于打定主意來了。"

  "不過我可不是一個黑人,等我梳洗一下,我就會像個人樣了!"卡塔瓦索夫用他平素的戲謔的口吻說,伸出手來,而且微笑著,他的污黑的面孔襯托著他的牙齒顯得格外地光亮。

  "科斯佳一定會很高興。他到農場上去了。他該回來了。"

  "總是忙碌地經營著農業。確實是在風平浪靜的港灣里,"卡塔瓦索夫說。"而我們住在城里的,除了塞爾維亞戰爭,別的就孤陋寡聞了。哦,我們的朋友怎么看法呢?他同別人的想法一定不一樣?"

  "噢,他沒有什么特別的,就同大家一樣哩,"基蒂回答,有點慌亂地回顧著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我派人去找他。爸爸和我們在一起。他剛從國外回來不久。"

  吩咐打發人去叫列文和帶領滿面風塵的客人們去梳洗——一個在列文的書房,另一個在多莉住過的房間——而且吩咐過為客人們擺飯,基蒂充分運用她在懷孕期間被剝奪了的動作敏捷的權利,跑上涼臺。

  "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卡塔瓦索夫教授,"她說。

  "噢,這樣的大熱天真難受啊!"公爵說。

  "不,爸爸,他很可愛哩,科斯佳很歡喜他,"基蒂似乎帶著懇求的微笑說,發覺了她父親臉上的嘲諷的神情。

  "我倒沒有什么。"

  "你去招待他們吧,親愛的,"基蒂對她姐姐說。"他們在車站遇見了斯季瓦,他很好哩。我要跑去看米佳。真倒霉,我從用過茶點以后就沒有喂過他。他現在一定醒了,大概在啼哭呢。"感覺著乳汁在流,她邁著迅速的步伐走到育兒室去了。

  果然不出所料,她不僅猜到了(她同嬰兒之間的聯系還沒有斷絕),而且由于她體內乳汁的洶涌她確切地知道他要吃奶了。

  她還沒有到育兒室以前,就知道他在哭鬧。而事實上他真是在哭鬧。她聽見他的聲音就加快了腳步。但是她走得越快,他哭得也就越響亮。這是一種美妙的健康的聲音,只是帶著饑餓和急躁的意味。

  "他哭了很久嗎,保姆?很久了嗎?"基蒂慌慌張張地問,坐在椅子上準備哺育嬰兒。"趕快抱給我!喂,保姆,你多煩人啊;哦,帽子以后再系好了!"

  嬰兒由于饑餓哭得直抽搐。

  "但是不能不這樣哩,夫人,"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說,她差不多總在育兒室里。"一定要把他收拾得好好的!喂,喂!"她哄逗著嬰兒,不理睬他母親。

  保姆把嬰兒抱給他母親。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跟著走過去,帶著滿臉疼愛的神情。

  "他認得我,他認得我!的的確確的,卡捷琳娜·亞歷山德羅夫娜,親愛的,他認得我!"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壓倒了嬰兒的哭叫聲喊著說。

  但是基蒂沒有聽她的話。她的焦躁和嬰兒的焦躁一樣地增長著。

  由于他們的急躁情緒,事情好久都搞不好。嬰兒吮得不是地方,發起脾氣來。

  終于,經過一陣拚命的、透不過氣的哭喊以后,事情才順利起來,母予同時都安了心,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可是他,這個可憐的寶貝,渾身都汗淋淋的了,"基蒂小聲說,撫摸著嬰兒。"您為什么認為他會認得您呢?"她補充說,斜眼望著嬰兒的眼睛,嬰兒的那對眼睛,如她所想像的,由滑落到前面去的帽子下面淘氣地望著她,她還凝視著他的有規律地一起一伏的面頰,和那畫著圓弧形揮動著的、手心通紅的小手。

  "不可能的!要是他認識人的話,那也是我啊,"基蒂反駁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說法,而且微笑了。

  她微笑,因為雖然她說他不可能認識人,但是她心里卻確信他不但認識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而且還知道和了解一切,甚至許許多多沒有人知道的事情,而她,她這做母親的,由于他的緣故才知道和了解了。對于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對于保姆,對于他的外祖父,甚至對于他的父親,米佳僅僅是一個需要物質上照顧的活物而已;但是對他母親來說,他早已是一個具有精神活動的人物,她和他之間已經有了一系列精神上的聯系。

  "那您就等他醒來,上帝保佑,您親自看看吧。我這么一來,他就容光煥發了,親愛的。像晴朗的早晨一樣哩,"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說。

  "哦,好的,好的,那時我們再瞧吧,"基蒂低聲說。"不過現在您走開吧,他睡著了。"

  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踮著腳尖走出去;保姆放下窗幔。從搖籃的紗帳下面趕走了蒼蠅和一只在窗玻璃上嗡嗡亂叫的大黃蜂,于是坐下來,在她們母子身上揮動著一根干枯的樺樹枝。

  "真熱,真熱啊!老天爺下一點雨也好啊!"她說。

  "是的,是的,噓……"基蒂只回答了這么一句,她微微地搖晃著身體,溫柔地握住那手腕間仿佛纏著一根線似的肥胖的小胳臂,這只胳臂,當米佳的眼睛時而睜開,時而閉攏的時候,一直輕輕地揮動著。這只手使基蒂心神不定;她很想吻吻這只手,但是又怕這么做會驚醒了嬰兒。終于那只胳臂不再揮舞,眼睛也閉攏了。嬰兒一邊吃奶,一邊揚起他那鬈曲的長睫毛,僅僅間或用那雙在幽暗的光線中顯得烏黑的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母親。保姆停止搧動了,打起瞌睡來。可以聽到樓上老公爵的深沉的聲音和卡塔瓦索夫的大笑聲。

  "我不在他們大概暢談起來了,"基蒂想。"不過科斯佳不在,終歸還是叫人煩惱的。他大約又到養蜂場去了。雖然他常常到那里去我很難過,但是我也很高興。這會使他開開心。他現在比春天快活多了,好多了。那時他是那么悶悶不樂,那么苦惱,我都替他害怕哩。他有多么可笑啊!"她微笑著低聲說。

  她知道是什么折磨著她丈夫。那就是他不信教。雖然,如果有人問她,她是否認為如果不信教他在來世就會毀滅,她就不得不承認他會毀滅的,但是他不信教并沒有使她不幸;她一面承認一個不信教的人是不可能獲得拯救的,同時又愛她丈夫的靈魂勝過世上的一切,她帶著微笑想到他不信教,一面暗自說他很可笑。

  "他一年到頭總讀些哲學做什么?"她想。"如果這一切都記載在這些書上,那他就會明白的。如果那上面的話是不正確的,那么他為什么要讀呢?他自己說他很想有信仰。那么他為什么不信教呢?一定是因為他想得太多了。他所以想得太多,就是因為他太孤寂了。他總是孤獨的,孤獨的。他跟我們什么都談不來。我想這些客人會使他高興,特別是卡塔瓦索夫。他愛同他們辯論,"她想,一轉念就想到把卡塔瓦索夫安頓到什么地方睡覺才好的問題上去。"和謝爾蓋·伊萬內奇分開住呢,還是住在一起?"這時一個念頭突然涌上她的腦海,使她激動得戰栗起來,甚至把米佳都驚擾得嚴厲地望了她一眼。"我想洗衣婦還沒有把洗的東西送回來,而待客用的床單全都用上了。如果我不照料,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就會把用過的床單拿給謝爾蓋·伊萬內奇!"一想到這個血就涌上了基蒂的面頰。

  "是的,我要照料一下,"她下了決心,又回到她以前的思路上去,回憶起有件很重要的、精神方面的事情她還沒有想透徹,于是開始回想那是什么問題。"是的,科斯佳是一個不信教的人。"她想起來又微笑了。

  "哦,他是一個不信教的人!與其要他像施塔爾夫人,或者像我在國外的時候愿望成為的那種樣子,倒不如讓他永遠像這樣好。不,他決不會弄虛作假哩。"

  于是最近一件證明他的善良的事歷歷在目地涌現在她的心頭。兩星期前,多莉接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封悔罪的信。他懇求她挽救他的名譽,賣掉她的地產來償還他的債務。多莉陷入絕望中,她恨她的丈夫,對他又是輕視,又是可憐,打定主意和他離婚,并且加以拒絕;但是結果又同意賣掉她自己的一部分地產。然后,基蒂帶著不由自主的感動的微笑,回想起她丈夫的羞澀,他一再想要解決他所關心的這件事情的笨拙的努力,終于想出了一個唯一可以幫助多莉、而又不傷害她的情感的辦法,他提議基蒂把她自己那份地送給她,而這是她以前從來沒有想到過的。

  "他怎么會是一個不信教的人呢?他具有這樣的心腸,唯恐傷害了任何人的感情,即使是個小孩子的!全都為別人著想,什么都不顧及自己!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完全認為做他的管家是科斯佳的義務,他的姐姐也是如此。現在多莉和她的孩子們也處在他的保護之下。還有那些天天來找他的農民,好像幫助他們是他份內的事一樣。"

  "是的,但愿你像你父親,但愿你像他就好了!"她說出來,把米佳交給保姆,吻了吻他的面頰。

  自從列文看見他親愛的垂死的哥哥那一瞬間,他第一次用他稱為新的信念來看生死問題,這種信念在他二十歲到三十四歲之間不知不覺地代替了他童年和青年時代的信仰,——從那時起,死使他驚心動魄的程度還不如生那么厲害,他絲毫也不知道生從哪里來的,它為了什么目的,它如何來的,以及它究竟是什么。有機體及其滅亡、物質不滅、能量不滅的定律、進化——是代替了他往日信念的術語。這些術語和與此有關的概念對于思考問題倒很不錯;但是對于生命卻毫無作用,列文突然感覺得自己像一個脫下暖和的皮大衣換上薄紗衣服的人一樣,他一走進嚴寒里,毫無疑問立刻就確信了,不是憑著推論,而是憑著他的親身感受,他簡直就像赤身一樣,而且他不可避免地一定會痛苦地死去。

  從這時起,雖然他對這事還沒有多加思索,而且照舊像以往一樣生活著,但是列文卻不斷為了自己的無知而感到恐懼。

  除此以外,他還模糊地意識到他所謂的那種信念不但是無知,而且還是那么一種思想方法,靠這種思想方法要取得他所需要的知識是不可能的。

  在他結婚后的初期,他所體驗到的新的快樂和新的責任完全撲滅了這些思想;但是后來,自從他妻子懷孕以后,他無所事事地住在莫斯科的時候起,這個需要解決的疑問就越來越經常地、越來越執拗地呈現在列文的心頭。

  對于他,問題是這樣的:"如果我不接受基督教對于生命問題所做的解答,那么我接受什么解答呢?"在他的信念的整個庫房里,他不但找不到任何回答,他簡直找不出一個像樣的答案。

  他的處境正像一個在玩具店或者兵器店里尋找食物的人一樣。

  不由自主地,無意識地,他現在在每一本書籍中,在每一次談話里,在他遇到的每個人身上,探求人們對這些問題的態度,尋求它們的解答。

  最使他驚異和迷惑的是那些大多數同他年齡相仿、氣味相投的人,也像他一樣用他那樣的新信念代替了他們從前的信仰,卻都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可苦惱的地方,而且還十分滿足和平靜。因此,除了主要的問題,列文還被另外一些問題苦惱著:這些人是誠實的嗎?他們不是在做假吧?否則就是他們對于科學所給予他所關心的問題的答案了解得和他不同,而且比他更清楚?于是他就費盡心血去研究這些人的意見和那些登載著他們的答案的書籍。

  自從這些問題開始盤據在他的心頭以來,他發現了一件事情,就是,他根據他青年時代大學圈子的回憶而設想宗教已經過時了、再也不存在的想法是錯誤的。所有那些過著善良生活的、他所親近的人都信教:老公爵、他那么喜愛的利沃夫、謝爾蓋·伊萬內奇,還有所有的婦女都信教。而他的妻子信教就像他幼年時候一樣,而且百分之九十九的俄國人民,所有那些博得了他無限尊敬的人,也都信教。

  另外一件事是,瀏覽過許多書籍以后,他確信了那些同他觀點一致的人并沒有任何遠見卓識,什么也不說明,只是干脆把他覺得沒有答案就活不下去的那些問題置之不顧,卻企圖解決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不能使他發生興趣的問題,例如,有機體的發展,靈魂的機械式的解釋,等等。

  除此以外,在他妻子分娩的時候,他發生了一件異乎尋常的事。他,一個不信教的人,開始祈禱起來,而在祈禱的時候就有了信仰。但是那種時刻已經過去了,他不能夠在生活中給予他當時體驗到的心情任何地位。

  他不能承認他那時認識了真理,而現在是錯了;因為只要他平心靜氣地回想一下的話,這一切就全粉碎了。但是他又不能承認他那時犯了錯誤,因為他很珍視當時他的心情,要是承認那是意志薄弱的結果,就會玷辱了那種時刻。他處在一種痛苦的自相矛盾的狀況中,竭盡心力要擺脫這種狀況。

  這些思想折磨著他,苦惱著他,有時松弛些,有時強烈些,但是從來沒有離開過他。他讀書,思索,他讀得和想得越多,他就覺得自己距離他所追求的目的越遠了。

  最近在莫斯科和在鄉間,既經信服了他在唯物主義者那里得不到解答,于是他就反復閱讀柏拉圖、斯賓諾沙、康德、謝林、黑格爾和叔本華的著作,這些哲學家并不用唯物主義觀點來解釋人生。

  當他閱讀,或者自己想法駁倒別的學說,特別是唯物主義的時候,他覺得他們的思想很有效用;但是當他一讀到,或者自己想到人生問題的解答的時候,就又百思不得其解了。當他遵循著類似·精·神、·意·志、·自·由、·本·質這些意義含糊的字眼的定義,而且故意陷入哲學家為他布置的或者他自己布置的文字羅網的時候,他似乎開始有所領悟。但是只要他一忘記那種人為的思路,從現實生活中又回到他認為滿意的思路上去,而且按照這種思路思索,這種人為的建筑物就突然間像座紙房子一樣倒塌下來,顯則易見這種建筑物是由那一套顛來倒去的字眼構成的,與生命中比理智更重要的東西沒有關系。

  有一個時期,在讀叔本華的時候,他用·愛這個字代替了·意·志這個字,而在他還未擺脫開這種新奇的哲學的時候,它曾經慰藉了他一兩天;可是當他用現實生活的觀點來觀察它的時候,它也立刻瓦解了,變成了毫不保暖的薄紗衣裳。

  他哥哥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勸告他閱覽霍米亞科夫①的神學著作。列文讀了霍米亞科夫著作的第二卷,盡管他那種能言善辯的、華麗的、妙趣橫生的筆調最初曾使他感到厭惡,但是里面有關教會的學說卻打動了他的心。最初打動他的思想是,領悟那份天賦神圣真理并非賜予孤立的個人,而是賜予由于愛而結合起的團體——教會——的。使他高興的是,他想到相信一個包羅了所有人的信仰,以上帝為首的,因而是神圣和絕對正確的,現在的教會,從而信仰上帝、創造世界、墮落、贖罪等等宗教信念,比從上帝,從一個神秘莫測的、遙遠莫及的上帝和從創造世界等等開始要容易一些。但是后來,在閱讀羅馬天主教作家所寫的教會史和希臘正教作家所寫的教會史的時候,卻發現這兩個實質上都絕對正確的教會卻是互相排斥的,于是他對霍米亞科夫的論教會的學說感到失望了;而這幢建筑物也像那幢哲學建筑物一樣倒塌下來了。

  ①霍米亞科夫(18041860),詩人,政論家,斯拉夫主義最大的代表人物。他的神學著作于一八六七年在布拉格發表。

  一春天他都茫然若失,經歷了一段可怕的時刻。

  "不知道我是什么、我為什么在這里,是無法活下去的。但是這個我又不能知道,因此我活不下去,"列文自言自語。

  "在無限的時間里,在無限的物質里,在無限的空間里,分化出一個水泡般的有機體,這水泡持續了一會就破裂了,這個水泡就是——我。"

  這是一種使人苦惱的曲解,但是這卻是人們在這方面若干世紀來苦心思索所獲得的唯一的最終的結果。

  這是最終的信仰,差不多一切流派的人類思想體系都是以此為依據的。這是一種占主宰地位的信仰,而在一切其他的解釋中,列文不由自主地,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和怎么地,偏巧挑選了這個,好像這無論如何也是最明晰的。

  但是這不僅是曲解而已,這是對于一種邪惡勢力——一種人不可能向它屈服的、兇惡的、而且使人厭棄的力量——的殘酷的嘲弄。

  必須擺脫這種力量。而逃避的方法就掌握在每個人的手中。必須停上對這種邪惡力量的依賴。而這只有一個方法——就是死!

  列文,雖然是一個幸福的、有了家庭的、身強力壯的人,卻好幾次瀕于自殺的境地,以致于他把繩索藏起來,唯恐他會上吊,而且不敢攜帶槍支,唯恐他會自殺。

  但是列文并沒有用槍自殺,也沒有上吊,他繼續活著。

  當列文想到他是什么和為什么活著的時候,他找不到答案,于是陷入悲觀失望;但是當他不再問自己這些問題的時候,他反倒好像知道他是什么和為什么活著了,因為他堅決而明確地生活著和行動著;最近他甚至比以前更堅定明確得多了。

  六月初他回到鄉間的時候,他又回到他日常的工作。農務,同農民和鄰居們交往,經管家務和他姐姐和哥哥托付給他的家產,同妻子和親屬的關系,照顧嬰兒和從今年春天起他就迷戀上的新的養蜂愛好,占據了他的全部時間。

  這些事情引起了他的興趣,倒不是因為像他以前那樣,根據什么公認的原理才認為它是正確的;恰恰相反,現在,他一方面由于他以前在公共福利事業方面的失敗而覺得灰心喪氣,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忙于思考和應付從四面八方壓到他身上的大宗事務,因而他完全不再想到公共福利,他對這件事情發生興趣,只是因為他覺得必須做他所做的事情,他非得這么做不可。

  以前(這差不多從童年就開始了,到他完全成人)當他盡力做一些對所有的人、對人類、對俄國、對全村有益處的事情的時候,他覺察出這種想法倒是令人愉快的,而這種活動本身卻總是令人不滿意的,而且他總也不十分相信這種事情確實是需要的,而這種活動本身最初看上去似乎是那么重大,卻越來越微不足道,直到化為烏有為止;可是現在,自從他結婚以后,當他越來越局限于為自己而生活的時候,雖然想起自己的活動再也體會不到什么快樂,但是他卻堅信自己的事業是萬不可少的,而且看出它比以往進展得順遂多了,而且規模變得越來越大了。

  現在,好像不由自主一樣,他像一把犁頭似的,在地里越掘越深,不耕出一條條犁溝是拔不出來的。

  像祖祖輩輩那樣過著家庭生活,那就是說達到一樣的教育水平,而且使子女們受到同樣的教育,無疑是非常必要的。這就像餓了需要吃飯一樣;因此就像需要準備飯食一樣,同樣也需要把波克羅夫斯科耶的農事經管得能夠產生收益才行。就像一定要償還債務一樣,同樣一定也需要把祖傳的田產保管到這種程度,使得他的兒子繼承的時候,會為了他所興建和培植的一切,感激他的父親,像列文感激他的祖父一樣。為了做到這種地步,他必須不出租土地,一定要親自耕作,飼養家畜,往田里施肥,而且種植樹木。

  不照料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他姐姐的和那些習慣于向他請教的農民的事務是不可能的,就像把抱在懷中的嬰兒拋掉是不可能的一樣。必須照顧請來作客的姨姐和她的孩子們以及他妻子和嬰兒的安適,每天不花費一點時間來陪他們也是不可能的。

  這一切,再加上他的打獵的愛好在養蜂的新愛好,就占滿了列文的那種他一想起來就覺得沒有一點意思的全部生活。

  但是除了明確地知道他必須做·什·么以外,列文同樣也知道這一切他必須·怎·么做,事情當中哪一樣是更重要的。

  他知道他一定要盡量廉價雇傭工人;但是用奴役辦法來雇人,以預付的方式壓低他們應得的工資,卻是不應該的,雖然那樣有利可圖。在缺貨的時候賣給農民稻草是可以的,雖然他替他們很難過;但是旅館或者酒店,雖然很賺錢,也一定要取消。砍伐樹木一定要盡量從嚴處分,但是農民們把牲口放到他的地里卻不能處以罰款;雖然這使看地的人很發愁,而且使農民們無所畏懼,他卻不能扣留人家走失的牲畜。

  彼得每個月要付給債主百分之十利息,他必須借給他一筆錢,好把他解救出來;但是拖欠了地租的農民們卻不能不交地租或者延期交租。不割草場上的草,使草都糟蹋了,是不能饒恕管家的;但是種著小樹的八十畝地上的青草卻不能割。一個雇工在農忙季節,因為父親死去回了家,無論他是多么可憐,也是不能饒恕的,而且為了那些寶貴的月份他曠了工,一定要扣除他的工錢;但是卻不能不按月發口糧給對他毫無用處的老仆人們。

  列文也知道,一回到家首先就得去看他那身體不舒服的妻子,而等待了三個鐘頭要見他的農民們卻是可以再稍候一會的;而且他知道,盡管往蜂房里收蜂群是一種樂趣,但是他卻得放棄這種樂趣,讓管蜂的老頭一個人去收蜂群,而去和到養蜂場來找他的農民們談話。

  他做得對不對,這他可不知道,現在他不但不打算加以證實,而且避免談論和想這件事。

  推究把他引入了疑惑之中,妨礙他看清他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但是當他不動腦筋,只是這么活著的時候,他就不住地感覺到他的心靈里有一個絕對正確的審判官,在評判那可能發生的兩種行動,哪樣好,哪樣歹;而他剛一做了不該做的事,他立刻就感覺到了。

  他就這樣活著,他不知道,而且也看不出他有可能知道他是什么和他為什么活在世界上,而且他因為這種愚昧無知痛苦到那種地步,以致他簡直害怕他會自殺,同時他卻在堅定地開辟著他自己特殊的確定的人生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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