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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2)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來到波克羅夫斯科耶的那一天,是列文最苦惱的一天。

  這是一年中最緊張的農忙季節,那時候,所有的農民在勞動中都表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自我犧牲的緊張精神,那是在任何其他的生活條件下都沒有表現過的,要是露出這種品質的人們自己很看重它,要是它不是年年如此,要是這種緊張勞動的成果不是那么平常的話,那它就會得到很高的評價的。

  收割或者收獲黑麥和燕麥,裝運,割草,翻耕休耕地,打谷子和播種冬小麥——這一切看起來好像都很簡單平凡;但是要干完這一切,就需要全村的人,老老少少,毫不間歇地勞動三四個星期,而且比往常要艱苦三倍,靠著克瓦斯、蔥頭和黑面包過日子,夜里打谷和搬運谷捆,而且一天二十四小時內睡不到兩三個鐘頭。全俄國每年都是這樣干的。

  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在鄉下度過,而且同農民有著密切的聯系,在這種大忙的時刻,列文總感覺得農民們這種普遍的興奮心情感染了他。

  一大早,他就騎馬到第一批播種黑麥的地方,然后又到運去燕麥堆成垛的地方去,當他妻子和姨姐起床的時候就回家去和她們一道喝咖啡,接著又步行到農場,那里安裝好的一架新打谷機就要打谷了。

  一整天,當他同管家和農民們談話的時候,當他在家中跟他妻子、多莉、她的孩子們和他的岳父談話的時候,除了農務以外,列文翻來覆去老想著他當時很關心的那個問題,在一切里尋找著同這個問題有關系的東西:"我到底是什么?我在哪里呢?我為什么在這里?"

  列文站在一所新蓋好房頂的谷倉——尚未落盡樹葉、還散發著香氣的榛樹枝作板條,茅屋頂用新剝去皮的白楊木做房梁——透過敞開的大門凝視著打谷時回旋飛揚的干燥而刺鼻的灰塵,時而凝視著被炎熱的陽光照耀著的打谷場上的青草和剛剛從谷倉里搬運出來的新鮮麥稈;時而凝視著長著花斑頭頂和白胸脯的燕子,它們啁啾著,鼓動著翅膀飛進房檐下,歇落在門口的亮處;時而凝視著在陰暗的、塵土飛揚的谷倉里奔忙著的人們,于是他心上產生了無數的怪念頭:"做這一切是為了什么呢?"他想。"我為什么站在這里,強迫他們勞動呢?他們為什么全都這樣賣力,而且極力在我面前表現得非常勤奮呢?我認識的這位馬特列娜老婆婆這么拚命干什么(失火的時候一根大梁打中了她,我曾為她醫治過)?"他想,望著一個瘦削的農婦,她正用耙子把谷子耙攏來,她的曬得黑黝黝的赤腳在高低不平的堅硬打谷場上吃力地走著。"當時她身體復原了,但是今天或者明天,或者十年之內,人們就會埋葬她,于是她什么都不會遺留下來,而那個以那樣靈活而細氣的動作揚掉麥穗上的谷殼、穿紅衣服的漂亮姑娘也什么都不會留下來。人們也會埋掉她,還有那匹斑馬,那是不久的事了呢,"他深思著,望著一匹肚皮一起一伏、鼻孔脹大、呼吸急促的馬,它正踩著在它身下轉動著的斜輪子。"他們會埋葬了它,而那個正在把谷子放進機器里、鬈曲的胡須上落滿糠皮、白肩膀上的襯衫破了一大塊的費奧多爾,也會被人們埋葬掉。而他卻還在解谷捆,吩咐什么、對婦女們吆喝著、手腳麻利地把轉動著的輪子上的皮帶整理好了。況且,不僅僅是他們,我也會被人們埋葬掉,什么也不留下來呢。這都是為了什么呢?"

  他想著這個,同時看了看表,計算他們一個鐘頭之內可以打多少。他必須知道這個,好據此來定每天的工作定額。

  "快一個鐘頭了,他們才開始打第三垛,"列文想,走到正在把谷物放進機器里的那個人跟前,用壓倒機器的轟隆聲的聲音叫他每次少往里面放一點。

  "你一次放進去的太多了,費奧多爾!你看,都堵塞住了,所以就不順暢了。要放得均勻!"

  費奧多爾,被粘在汗淋淋臉上的灰塵弄得漆黑,喊了句什么作為回答,但是仍舊不照列文希望的去做。

  列文走到機器跟前,把費奧多爾推到一邊,親自動手把谷物放進機器里去。

  一直干到農民們快吃午飯的時候,他和費奧多爾才一起離開谷倉,站在打谷場上一堆新收割下來的、留做種籽的、整齊的黃色黑麥旁邊,交談起來。

  奧費多爾來自一個遙遠的村落,就是列文以前按照合作經營方式出租土地的那個地方。目前他把那塊土地租給一個打掃院子的人了。

  列文和費奧多爾談起這塊地來,打聽那個村落里的一個富有的、人品很好的農民普拉東,明年會不會租那塊土地。

  "地租太高,普拉東繳不起,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那個農民回答,從被汗水濕透的襯衫懷里摘下黑麥穗。

  "但是基里洛夫怎么繳得起呢?"

  "米秋赫(那個農民這樣輕視地稱呼那個打掃院子的),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他怎么會繳不起呢!這家伙很會壓榨別人,他還會從中撈一把哩。他連個基督徒都不可憐的!可是福卡內奇大叔(他這樣稱呼普拉東老頭),難道他會剝削別人嗎?他借錢給別人,有時就算了,有時不要全部歸還。這全看是什么人呀!

  "但是他為什么不要人家還錢呢?"

  "哦,可見人跟人不同啊!有一種人只為了自己的需要而活著,就拿米秋赫說吧,他只想填滿肚皮,但是福卡內奇可是個老實人。他為了靈魂而活著。他記著上帝。"

  "他怎么記著上帝呢?他怎么為靈魂活著呢?"列文幾乎喊叫起來。

  "您知道怎么樣的,正直地,按照上帝的意旨。您要知道,人跟人不同啊!譬如拿您說吧,您也不會傷害什么人的……"

  "是的,是的,再見!"列文說,激動得透不過氣來,于是扭過身去,拿起手杖迅速地走回家去了。一聽到那個農民說普拉東為他的靈魂正直地、按照上帝的意旨活著,一些模糊的、但是意義重大的思想就涌上他的心頭,好像從封鎖著它們的地方掙脫出來一樣,全都朝著一個目標沖去,在他的腦海里回旋著,以它們的光彩弄得他頭昏目眩。

  列文沿著大路邁開大步走著,他所留意的與其說是他的思想(他還不能清理出個頭緒),毋寧說是那種他以前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心情。

  那個農民所說的話在他的心里起了像電花一樣的作用,把那些不住地縈繞在他的心頭的、散漫的、無力的、各別的思想突然改變了和融合成一個整體。這些思想,甚至在他談論出租土地的時候,就不知不覺地盤據在他的心頭了。

  他感覺得自己的心靈中有某種新的東西,他愉快地探索著這種新的東西,但是卻還不知道它是什么。

  "活著不是為了自己的需要,而是為了上帝!為了什么上帝呢?還有比他所說的話更無意義的嗎?他說一個人不應該為了自己的需要活著,那就是說,一個人不應該為了我們所理解的、我們所迷戀的、我們所渴望的東西活著,而是為了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為了誰也不了解,誰也無法下定義的上帝活著。這又是什么呢?我不明白費奧多爾這些荒謬無稽的話嗎?明白了的話,我懷疑它們的真實性嗎?我認為它們是愚蠢的、含糊的、不確切的嗎?

  "不,我了解得完全跟他了解的一樣,比我了解人生中的任何事情都透徹,都清楚哩!這一點我一生都沒有懷疑過,而且也不可能懷疑。非但我一個人,所有的人,全世界都充分理解這個。人難免對別的東西發生懷疑,但卻沒有人懷疑過這個,而且大家總是同意這個的。

  "費奧多爾說基里洛夫,那個打掃院子的,是為了他的肚皮活著。這是可以理解的、合情合理的。我們所有的人,作為有理性的生物,都不得不為自己的肚皮活著。而突如其來的,這位費奧多爾卻說為了肚皮活著是錯誤的,應該為了真理,為了上帝而活著,而他略一暗示我就領悟了。我和千百萬人,千百年前的人和那些現在還活著的人:心靈貧乏的農民們和深思熟慮過、而且論述過這事的學者們,全都用含糊的言語談論著這件事情——而那件事我們全都同意的:我們應該為什么活著,什么是好的。我和所有的人只有一種確切的、不容懷疑的、清楚的知識,而這種知識是不能用理智來說明的——它是超乎理智的,不可能有任何原因,也不可能有任何結果。

  "如果善有原因,那就不是善了;如果善有結果——有報酬,那也就不是善了。因此善是超出因果關系的。

  "而這就是我所知道的,我們所有的人都知道的。

  "而我卻在尋找奇跡,因為看不見能使我信服的奇跡而感到遺憾!物質的奇跡會誘惑我。但這里,就在我周圍,卻有一種奇跡,一種唯一可能存在的、永遠存在的奇跡,而我卻沒有注意到。

  "還有什么比這更大的奇跡呢?

  "難道我找到了這一切的解答嗎?難道我的痛苦真的結束了嗎?"列文一邊想,一邊沿著灰塵彌漫的道路大步走著,忘卻了炎熱,也忘卻了疲倦,感到一種解除了長期苦痛的輕快之感。這種感覺是那么令人愉快,使人簡直都難以置信了。他激動得透不過氣來,再也不能往前走了,于是他離開大路,走進樹林里,坐在白楊樹蔭里未割的草地上。他把帽子從冒汗的額頭上取下來,支著胳臂肘,躺在多汁的、寬葉的樹林里的草地上。

  "是的,我一定要冷靜地想想,弄明白,"他想,聚精會神地凝視著他前面未踐踏過的青草,注視著一只綠色甲蟲的一舉一動,它正沿著一株速生草的草莖爬上去,在爬的時候被茅草的葉子阻擋住了。"一切從頭做起,"他自言自語,把茅草的葉片扳到一邊,使它不致擋住甲蟲的路,又弄彎了一個葉片,使那只蟲子可以從上面過去。"是什么使我這樣高興呢?我發現了什么呢?"

  "以往我總說,在我的身上,在這棵青草上和那只甲蟲(你看,它并不想到那棵草上去,卻展開翅膀飛走了)身上,按照物理、化學和生物學的定律,正在發生物質變化。在我們所有的人身上,包括白楊、云彩和星云在內,都在進化的過程中。從什么進化來的?進化成什么呢?永無休止的進化和斗爭……好像在無窮之中可能有什么趨向和斗爭似的!而使我驚奇的是,盡管我盡力沿著這條思路深思熟慮,但是人生的意義,我的沖動和欲望的意義卻仍然沒有向我顯示。我的沖動的念頭是那么明顯,使得我總是按照它生活,而當那位農民對我說他'為了上帝,為了靈魂活著'的時候,我不由得又驚奇又高興了。

  "我什么都沒有發現。我不過發現了我所知道的東西。我了解了那種不但過去曾賦予我生命、而且現在也在賜給我生命的力量。我從迷惑中解脫出來,認識了我主。"

  于是他簡略地在心里回顧了一遍他最近兩年來的整個思路,那是隨著看見他的沒有希望痊愈的親愛的哥哥而產生的清晰而明顯的死的念頭開始的。

  那時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在所有人面前,在他自己面前,除了痛苦、死亡和永遠被世間忘卻以外一無所有,于是他斷定這樣活下去是不可能的,他要么得把生命解釋清楚,使它不要像是什么惡魔的惡意嘲笑,要么就得自殺。

  但是他既沒有做這件事,也沒有做那件事,反而繼續活下去,繼續思考和探索著,甚至同時還結了婚,體驗到許許多多的樂趣,而且當他不考慮他的生命的意義時他還是很幸福的。

  這是什么意思呢?這就是說他生活得很好,可是思想不對頭。

  他靠著隨著他母親的乳汁一同吸進去的精神上的真理而生活著(他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在思想上他不但不承認這些真理,而且還費盡心機來回避它。

  現在他明白了,多虧把他教養成人的信仰,他才能夠活下去。

  "如果我沒有這些信仰,而且如果不知道一個人應該為上帝活著,而不是為了自己的需要活著,我會成為什么樣的人,而且我會怎么度過我的一生呢?我一定會搶劫、說謊和殺人!構成我的生活中的主要快樂的東西也就根本不會存在了。"雖然他拚命想像,但是他怎么也想像不出,如果他不知道他為了什么活著,他會成為一個怎樣獸性的東西。

  "我找尋我的問題的答案。但是思想卻不給予我的問題一個答復——它和我的問題是不相稱的。生活本身給予了我這個答案,從而我認識了什么是善,什么是惡。而這種知識我是用什么方法也得不到,但是卻賜給了我,就像賜給了所有的人一樣,所以賜給我,就是因為我從任何地方也不能夠取得它。

  "我從哪里得到的呢?憑著理智我能夠做到一定要愛自己的鄰居,而不要迫害他們的地步嗎?我小的時候人們就對我這么說,而我就高興地相信了,因為他們對我說的是已經在我的心靈中存在的東西。但是誰發現的呢?不是理智!理智發現了生存競爭和要求我們迫害所有妨礙我們滿足欲望的東西的法則。這就是理智所作的推論。但是愛人如己的法則是理智不可能發現的,因為這是不合理的。"

  "是的,驕傲!"他自言自語,翻過身去趴在地上,動手把葉片打成一個結子,極力不要把它折斷。

  "不但是心靈上的驕傲,而且是心靈上的愚蠢。而主要是欺詐,簡直是心靈上的欺詐。就是心靈上的欺騙,"他重復說。

  列文還回想起多莉和她的孩子們中間最近發生的一件事情。孩子們,無人照管,在蠟燭上煮起覆盆子來,像噴泉似的往嘴里倒牛奶。他們的母親發覺了他們在玩這種把戲,就當著列文的面教導他們說,這種搗亂給大人們添了多少麻煩,都是為了他們費力淘神,如果他們打碎了茶杯,他們就沒有東西用來喝茶,如果他們潑了牛奶,他們就沒有東西吃,會餓死的。

  孩子們聽他們的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所流露的平靜的、無精打采的不相信的神情使列文大吃一驚。他們傷心的只是他們的有趣的游戲被打斷了,母親所說的話他們一個字也不相信。他們不能相信,因為他們想像不出他們所能享用的分量,而且也想像不出他們所糟蹋的就是他們用來維持生活的東西。

  "這全是自然而然得來的,"他們心里想。"這一點也沒有意思,一點也不關緊要,因為過去是這樣,將來也會這樣,永遠都會這樣。這事用不著我們操心,都給我們準備好了;但是我們卻要發明一些獨特的、新奇的花招兒。所以我們就想起來把覆盆子放在杯子里,擱在蠟燭上煮,而且想把牛奶像噴泉一樣互相倒在嘴里。這很有趣,而且很新奇,一點也不比用杯子喝差哩。"

  "在理智上探求自然力的意義和人生的目的的時候,難道我們,難道我,不都是這樣做的嗎?"他繼續想下去。

  "當人通過一種對于人來說是新奇而不自然的思路,給導向一種他早已知道的、而且他確切知道少了就活不下去的知識的時候,所有的哲學理論不都是這樣的嗎?事先就知道人生的主要意義,像那個農民費奧多爾那樣確切無疑,而且一點也不比他清楚,只想憑著靠不住的推理方法回到盡人皆知的題目上去,這在每個哲學家的理論發展上不都是顯而易見的嗎?

  "哦,假定丟下孩子們不管,讓他們自己去取或者去做碗碟,去擠牛奶,以及諸如此類的事。他們還會淘氣嗎?不,他們會餓死的!哦,假定丟下我們,讓我們懷著滿腔熱情和思想,卻沒有上帝和造物主那種概念,或者完全不明白什么是善,不了解道德上的惡的意義,那將會如何!

  "沒有這些概念,就不用想建立起任何東西來!

  "我們只想破壞,因為我們精神上是滿足的。我們的確像小孩子一樣。

  "我和農民共有的那種可喜的知識,只有它才給了我寧靜的心情的那種知識,是從哪里來的呢?我是從哪里得來的?

  "我,是受信奉上帝的觀念教養大的,是一個基督徒,我的一生中充滿了基督教所賜予我的精神上的幸福,我的身心盈溢著這種幸福,而且依靠它生活,可是我,卻像個孩子一樣,不了解它,想破壞它,那就是說,我想要毀壞我用來維持生活的東西。但是只要一到生命的緊要關頭,我就像孩子們饑寒交迫的時候一樣,我就轉向了'他',而且我還不如那些因為淘氣而挨母親責罵的孩子,我不覺得我的那種幼稚的胡鬧想法是對我不利的。

  "是的,我所知道的東西,我不是憑著理智知道的,而是因為賜給我了,顯示給我了,而且我是從記在心里的、由于信奉教會所宣布的主要的東西而知道的。"

  "教會?教會?"列文重復說。他翻過身去,用胳臂肘撐著身子,開始眺望遠方,望著正朝那邊的小溪走來的一群牲口。

  "可是我能夠相信教會傳的全部道理嗎?"他想著,想用各種各樣能夠破壞他現在的平靜心情的事情來考驗自己。他故意回想著一向最使他覺得奇妙和迷惑不解的教會的教義。

  "創造世界?不過我怎么解釋生存呢?用生存嗎?什么都不用嗎?還有魔鬼和罪惡呢?我怎么說明罪惡呢?……救世主呢?

  "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而且除了對我和對所有的人都講過的,什么都不可能知道。"

  于是他現在覺得沒有一條教會的教理能夠破壞主要的東西——就是作為人類唯一天職的、對于上帝和對于善的信仰。

  教會的每條教義與其說是表示為個人需要而服務的信念,不如說表示為真理而服務的信念好。每一條教義不但不會破壞這種信念,而且在完成那種在世界上不斷地出現的偉大奇跡上是萬不可少的,這種奇跡使得每一個人,千百萬各色各樣的人:圣賢和愚人、兒童和老人、農民們、利沃夫、基蒂、國王和乞丐都可能確切地了解同樣的事情,而且構成一種精神生活,只有這種生活才值得過,只有這種生活才是我們所看重的。

  仰臥著,他現在凝視著那高高的、無云的天空。"難道我不知道這是無限的空間,而不是圓形的蒼穹嗎?但是不論我怎樣瞇縫著眼睛和怎樣使勁觀看,我也不能不把它看成圓的和有限的;盡管我知道無限的空間,但是當我看到堅固的蔚藍色的穹窿的時候,我毫無疑問是對的,比我極目遠眺的時候更正確。"

  列文不再往下想了,只是好像在傾聽正在他心里愉快而熱切地談論著什么的、神秘的聲音。

  "這真的是信仰嗎?"他想,幸福得不敢相信了。"我的上帝,我感謝你!"他說,咽下涌上來的嗚咽,用雙手擦掉滿含在眼睛里的眼淚。

  列文直視著前方,看見一群牲口,隨后又看見套著他那匹烏騅馬的馬車,還有那個走到牲口跟前,正同牧人說什么話的車夫;隨后他聽見附近發出車輪的轟隆聲和毛色光滑的馬的鼻息聲;但是他是那么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因此他并不奇怪為什么車夫會到他這里來了。

  當車夫離得十分近了,招呼他的時候,他這才想起來。

  "太太派我來接您。您的哥哥和另外一位先生來了。"

  列文坐上馬車,接過韁繩。

  好像大夢初醒一樣,列文好久都清醒不過來。他凝視著那匹肥壯的馬,它跑得連被韁繩磨傷的臀部和脖頸都冒出汗來,而且凝視著坐在他身邊的車夫伊萬,于是回憶起他正盼望著他哥哥,想起來他妻子大概為了他久久不回去而不放心了,他試著猜想同他哥哥一道來的那位客人是誰。他哥哥、他妻子和那位不知名的客人現在在他的心目中似乎都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他覺得他和所有的人的關系現在都會改變了。

  "我和我哥哥之間現在決不會再有那種老橫在我們之間的疏遠態度了,不會爭論了,和基蒂永遠也不會口角了;對那位客人,不論他是誰,我都會是親切而和善的;和仆人們,和伊萬,一切都會兩樣了。"

  拉緊粗硬的韁繩,勒住那匹焦急得噴著鼻息、似乎只想要奔跑的駿馬,列文不住地扭過頭來望著坐在他身邊的伊萬,伊萬空著兩手不知做些什么才好,不斷地把他那被風吹起來的襯衣按下去,列文極力想找個借口好和他談話。他本來想說伊萬把馬鞍的肚帶勒得太緊了,但是這聽起來好像是責備的話,而他是希望說些親切的話的。但是他又想不起別的話可說。

  "請靠右邊走,那里有一截樹樁,"車夫說,揪了揪列文拉著的韁繩。

  "請你別碰我,不要教我!"列文說,因為車夫的干涉而惱怒了。就像往常別人的干預總使他惱怒一樣,他立刻就憂愁地感覺到,他認為他的心情接觸到現實時,他的態度馬上就會改變的那種推論是多么錯誤。

  離家還有四分之一里的時候,列文看見格里沙和塔尼婭朝著他跑來。

  "科斯佳姨父!媽媽來了,還有外祖父、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一個什么人哩!"他們嚷叫著,爬上馬車。

  "那是誰呀?"

  "一個非常可怕的人哩!他的兩只胳臂總這樣,"塔尼婭說,在馬車里立起身來,模仿著卡塔瓦索夫。

  "年紀大的呢,還是年輕的?"列文笑著問,塔尼婭的手勢使他想起一個什么人。

  "啊,但愿不是一個討人厭的家伙就好了!"列文想。

  他們剛由路的轉彎處轉出去,就看見一群人走過來,列文認出來卡塔瓦索夫,他戴著草帽,兩只胳臂就像塔尼婭所表演的那樣揮動著。

  卡塔瓦索夫愛好談論哲學,他從那些從來不研究哲學的自然科學家那里學到一些概念,在莫斯科列文最近曾和他爭論過好多次。

  列文認出他以后想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曾經有過一次爭論,在那次爭論中,卡塔瓦索夫顯然認為自己獲得了勝利。

  "不,無論如何我現在也不爭辯和輕易發表意見了,"他思索。

  下了馬車,同他哥哥和卡塔瓦索夫招呼過之后,列文就問基蒂在哪里。

  "她抱著米佳到科洛克(這是房子附近的樹林)去了,她想把他安頓在那里,因為家里太熱了。"多莉說。

  列文一向總勸他的妻子不要把嬰兒抱到樹林里去,認為那是很危險的,聽到這個消息他很不高興。

  "她抱著他到處亂走,"老公爵微笑著說。"我勸她把他抱到冰窖里去試一試呢。"

  "她想去養蜂場的。她以為你在那里呢。我們也是到那里去,"多莉說。

  "哦,你在做什么呢?"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落在后面和他弟弟并肩走著。

  "噢,沒有什么特別的事。照常忙著經管農事,"列文回答。"你可以住得久一些嗎?我們早就盼望著你了。"

  "住兩個星期的光景。在莫斯科我還有一大堆事要做。"

  說了這些話,兩弟兄的目光相遇了,而列文,盡管他總是希望,現在更是熱烈地希望和他哥哥親善,特別是和他開誠布公,但是望著他的時候卻覺得局促不安。他垂下眼睛,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心里尋思著有什么話題可以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感到興趣,可以使他不談塞爾維亞戰爭和斯拉夫的問題,那些問題在提到他在莫斯科的工作時就暗示到了,列文問起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著作來。

  "喂,有評論你的著作的書評嗎?"他問。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聽出這問題的用意,微笑了笑。

  "誰對這問題也沒有興趣,而最不感興趣的是我,"他說。

  "您看,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要下雨了,"他補充說,用遮陽傘指著飄浮在白楊樹梢上的白云。

  這些話就足以在兩兄弟之間建立起那種倒不一定是敵對的、但卻是冷淡的關系,這種關系本來是列文那樣渴望避免的。

  列文走到卡塔瓦索夫跟前。

  "您居然想起到這里來,這有多好啊!"他對他說。

  "我老早就想來。現在我們可以談談了,我們等著看看吧。

  您看過斯賓塞的著作嗎?"

  "不,沒有看完,"列文說。"不過,我現在也不需要了。"

  "怎么回事?這可真有意思!為什么不需要了?"

  "哦,我終于相信,我所關心的問題在他和他那一流人那里是得不到解答的。現在……"

  但是卡塔瓦索夫臉上的寧靜愉快的表情突然使他感到驚異,他十分惋惜的是,他的心情顯然被這場談話擾亂了,想起他的決心,就不再談了。

  "不過,我們以后再談吧,"他補充說。"如果我們要去養蜂場,就到這邊來,沿著這條小路,"他對全體的人說。

  沿著狹窄的小徑,他們走到一塊小小的沒有刈割的草場上,草場的一邊滿是茂密的、顏色鮮艷的三色紫羅蘭,其中夾雜著一叢叢高高的、暗綠色的黑藜蘆,列文請客人們坐在小白楊樹林的濃蔭里,讓他們坐在特地為那些到養蜂場來、但是害怕蜜蜂的客人們準備下的條凳和樹樁上,他自己就到小屋里去為大人和孩子們取面包、黃瓜和新鮮蜂蜜。

  盡量動作從容一些,傾聽著越來越頻繁地從他身邊嗡嗡地飛過去的蜜蜂,他沿著小路走到小屋那里。就在入口,一只蜜蜂被他的胡子纏住了,發出嗡嗡的叫聲,但是他小心地把它放出去。走進陰涼的門廊,從墻壁的木釘上摘下面罩戴上,兩只手插在口袋里,他走進圍著籬笆的養蜂場,那里,在割去草的空地中間豎立著行列整齊的、用樹皮繩索綁在柱子上的老蜂房,每一個他都很熟悉,它們各有各的記錄;而沿著籬笆是今年才入了蜂箱的新蜂群。在蜂房入口,使人眼花繚亂地老在一個地方飛著和盤旋著,有一群蜜蜂和雄蜂在游戲,其中的工蜂總是朝著一個方向,飛到繁花盛開的菩提樹林中或是飛回蜂房,去采花蜜或者帶回來花蜜。

  他耳朵里不斷地聽到各種各樣的嗡嗡聲,時而是一只忙著工作迅速飛過去的工蜂的聲音,時而是一只嗡嗡叫著的懶散的雄蜂的聲音,時而又是一只擔任守衛的、保護財產不讓敵人侵犯的、準備蜇人的蜜蜂的聲音。籬笆那邊有個老頭正在做桶箍,沒有注意到列文。列文停在養蜂場中間,沒有招呼他。

  他高興有一個孤獨的機會,使他能擺脫現實,平靜下來,現實已經使他的情緒低落了。

  他想起他又對伊萬發了脾氣,對他哥哥表現了冷淡的態度,而且又輕率地和卡塔瓦索夫講話。

  "難道這只是剎那間的心情,一點痕跡都不留就過去了嗎?"他想。

  但是同時,當他又恢復了那種心情的時候,他高興地感覺到他心中起了一種新奇的重要的變化。現實只不過暫時遮蔽了他所得到的精神上的平靜;但是那種平靜仍舊完整地留在他的心里。

  正如同那些蜜蜂一樣,繞著他盤旋,威脅著他,分散他的注意力,使他不能享受充分的生理上的寧靜,強迫他退縮著躲避它們,同樣地,自從他上了馬車就纏擾著他的操心事也剝奪了他精神上的自由;但是那也只是在操心的時候才有那種情形。就像盡管有蜜蜂,他的體力仍然毫無損傷一樣,他新近領悟到的精神上的力量也同樣是毫無損傷的。

  "科斯佳,你知道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誰同車來的?"多莉說,她給孩子們分了黃瓜和蜂蜜。"和弗龍斯基!他到塞爾維亞去呢。"

  "是的,而且還不是一個人,他自己出錢帶去一個騎兵連!"卡塔瓦索夫說。

  "這倒像他的作風,"列文說。"難道真的還有志愿兵們去嗎?"他望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眼,補充說。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沒有回答,他用刀背小心翼翼地從盛著楔形白蜂巢的碗里把一只落在流動的蜂蜜中的活蜜蜂挑出來。

  "我也這么想!要是您看見昨天車站上的那種情景就好了!"卡塔瓦索夫說,大聲地嚼著一根黃瓜。

  "哦,這該如何看法呢?看在基督份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您解釋給我聽聽,這些志愿兵都到哪里去,他們在和誰打仗呢?"老公爵說,顯然是在繼續談列文不在的時候談開的話題。

  "和土耳其人,"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回答,鎮靜地微笑著,他把那只被蜂蜜弄得身上發黑的,爪子無力地亂動著的蜜蜂挑出來,把它從刀子上移到一片堅實的白楊樹葉上。

  "但是誰向土耳其人宣戰了?是伊萬·伊萬諾維奇·拉戈佐夫和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以及施塔爾夫人嗎?"

  "沒有人宣過戰,但是人民同情他們的受苦受難的鄰邦,想要支援他們,"

  "但是公爵不是在談支援,"列文來袒護他岳父說。"而是談戰爭!他是說,個人不經政府許可是不能參戰的。"

  "科斯佳,當心,這里有一只蜜蜂!真的,我們要挨蜇了!"

  多莉說,揮走了一只黃蜂。

  "不過那不是蜜蜂,是黃蜂,"列文說。

  "哦,好了,依著您的理論呢?"卡塔瓦索夫微笑著對列文說,分明想挑他爭論起來。

  "為什么個人就沒有權力呢?"

  "我的看法是這樣的:一方面,戰爭是那樣沒有人性的、殘酷的、可怕的事情,沒有一個人,更不用說一個基督徒了,能夠以個人的資格擔負起開戰的責任;只有負著這種責任,而且不可避免地卷入戰爭的政府才能夠如此。另一方面,根據科學和常識,在國家大事上,特別是戰爭的事情上,公民得放棄個人的意志。"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卡塔瓦索夫準備好反駁的話,異口同聲地講起來。

  "問題就在這里,老弟,當政府不能實現公民的意志的時候,那時社會就來宣告自己的意志,于是就發生了這種情形,"

  卡塔瓦索夫說。

  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顯然并不贊成這種回答。聽了卡塔瓦索夫的話他皺了皺眉,說了一些不同的話。

  "你這樣說法毫無道理。這里根本沒有宣戰的問題,只不過是人道的、基督徒的感情的表現罷了。我們的同種和信奉同一宗教的弟兄們遭到屠殺。哦,就假定他們不是我們的弟兄和同一教派的人,只是一些兒童、婦女和老人,也不能見死不救呀;大家的情緒激昂起來,俄羅斯人趕去支援,好制止這種恐怖行為。你想一想,如果你走在大街上,看見一個醉漢毆打婦女或者小孩,我想你不會停下來考慮有沒有對這個人宣戰,就會撲到他身上,去保護被欺負的人!"

  "但是我不會打死那個人的,"列文說。

  "不,你會打死他的。"

  "我不知道。要是我看見這種事情,我可能憑著一時的感情沖動行事;事先可很難說。但是在斯拉夫人受壓迫的事情上卻沒有,而且也不能有這樣的感情沖動。"

  "對于你可能沒有;但是對于別人卻是有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不滿意地皺著眉頭。"在人們中間還流傳著希臘正教徒在'不圣潔的回教徒'的桎梏下受罪的傳說。人們聽到自己弟兄們的苦難,就發言了。"

  "也許是這樣,"列文搪塞說,"但是我可看不出來。我自己也是人民,可是我卻沒有感覺到這一點。"

  "我也沒有,"公爵說。"我住在國外,并且看到報紙,可是我得承認,直到保加利亞慘案以前,我怎么也不明白為什么所有的俄國人突然之間這樣愛起他們的斯拉夫弟兄來,而我對他們卻沒有絲毫的感情。我非常傷心,認為我是一個怪物,再不然就是卡爾斯巴德的泉水在我身上發生了影響!但是回來以后我就放下心來,我看到只關心俄國,卻不關心他們的斯拉夫弟兄的,除了我還有別人。康斯坦丁就是一個!"

  "在這種事情上,個人的意見算不了什么,"謝爾蓋·伊萬內奇說。"當全俄國——全體人民——表示了愿望的時候,那就不是個人意見的問題了。"

  "不過請原諒,我沒有看出這一點來。人民也一點也不知道這件事,"公爵說。

  "不,爸爸!……怎么不知道?上星期日在教堂里不是還講過嗎?"多莉說,她一直聽著這場談話。"請遞給我一塊毛巾,"她對帶著微笑望著孩子們的老人說。"不可能所有的人都……"

  "但是星期日教堂里講過又有什么呢?牧師是奉命宣讀的。他宣讀了。他們卻什么都不明白,像往常傳道的時候那樣嘆著氣,"公爵接著說下去。"后來有人對他們說,為了拯救靈魂,教堂要募捐,于是他們就每人掏出一個戈比獻上去。

  但是為了什么,他們就不知道了!"

  "人民不能不知道的;人民總是意識到自己的命運的,像目前這種時候,這種意識就會表現出來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肯定地說,瞥了那個養蜂的老頭一眼。

  這個漂亮的老頭,長著花白胡子和濃密的銀發,手里端著一碗蜂蜜動也不動地站著,挺著魁偉的身軀和善而寧靜地俯瞰著這些紳士,顯然他什么也不明白,而且也不想弄明白。

  "事情就是這樣,"他說,聽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話他意味深長地搖了一下頭。

  "是的,你最好問問他。他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什么也不想,"列文說。"你聽說戰爭的事了嗎,米哈伊雷奇?"他對那個老頭說。"他們在教堂里講了些什么?你覺得怎么樣?我們應該為基督教徒打仗嗎?"

  "何必要我們來想?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皇上都替我們考慮到了,一切事情他都會替我們想的。他比我們看得清楚。我再拿點面包來嗎?再給這小男孩一點嗎?"他對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指著吃完了面包皮的格里沙。

  "我用不著問的,""我們看見過,現在還看見成千成百的人犧牲一切來為正義效勞,這些從俄國各個角落來的人坦率而清楚地表明了他們的思想和目的。他們捐獻了自己的一點錢,或者是親自去,而且爽快地講明了他們為什么這樣做。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這就是說,照我看來,"列文說,開始激動起來,"在擁有八千萬人口的國家里永遠可以找到不是千百個,像現在這樣,而是千千萬萬失去社會地位和不顧一切的人,他們哪里都樂意去——加入普加喬夫①一伙,或者到基輔,或者到塞爾維亞去……"

  ①普加喬夫(約17421775),葉卡捷琳娜二世時農民起義的領袖。

  "我告訴你,不是千百個,也不是不顧一切的人,而是人民中最優秀的代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惱怒得好像他在保護最后一點財產似的。"還有捐款呢?在這上面無論如何全體人民已經直接表示了自己的意志。"

  "'人民'這個字眼太不明確了,"列文說。"地方上的文書、教師和千分之一的農民,也許都還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八千萬人中其余的,像米哈伊雷奇一樣,不但沒有表示自己的意志,而且絲毫也不了解什么事情要他們表示意志呢!那么我們有什么權利說這是人民的意志?"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對辯論是有經驗的,他沒有反駁,卻立刻把話題轉移到問題的另一面去了。

  "噢,如果你想通過數學的方法來測驗國民精神,這當然是難以辦到的!我們的國家里還沒有采用投票方式,所以不能采用,就是因為它不代表民意;但是還有其他的方法。這在氣氛里可以感覺到的,人的心可以感覺到這點,且撇開不提那種在靜止的人海中流動的、對于每個不抱成見的人都是明顯的潛流;我們且狹義地看看社會吧!知識界各式各樣的團體,以前互相仇視得那么厲害,現在全都融合成一片了。一切分歧都結束了,所有的社會機構異口同聲說的都是這事情,所有的人都感覺到有一種自發的力量擒住了他們,帶著他們走向一個方向。"

  "是的,所有的報刊說的都是一件事情,"公爵說,"這倒是真的。不過這就越像暴風雨前的青蛙了!它們鼓噪得什么都聽不見了。"

  "青蛙也好,不是青蛙也好,我并不辦報紙,也不想替他們辯護;可是我談的是知識界的意見一致,"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向他的弟弟說。

  列文想回答,但是老公爵打斷了他。

  "提到意見一致,還有些事可以說說,"公爵接過去說。

  "我的女婿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你們都認識他。他現在當了一個什么委員會的委員,名字我不記得了。總之,那里無事可做——喂,多莉,這不是秘密!——而薪俸卻有八千盧布。你們且問問他,他的職務有沒有用處,而他就會證明給你聽這是萬分需要的!他是一個誠實的人,可是人不能不相信這八千盧布的用處。"

  "是的,他托我轉告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他已經獲得了這個差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不滿意地說,他認為公爵說的話是文不對題。

  "報刊上的一致意見也是這樣的。它曾經向我解釋說:只要一開戰,他們的收入就要加倍。他們怎么能不考慮人民和斯拉夫人的命運……和這一切呢?"

  "有好多報刊是我不喜歡的,但是這話說得未免太不公平了,"

  "我只提出一個條件,"公爵繼續說下去。"在同普魯士開戰以前,AlphonseKarr①有幾句話寫得妙極了。'您認為戰爭是不可避免的嗎?那么好!誰要鼓吹戰爭,那就讓他到特種先鋒隊里,走在大家前頭,帶頭去沖鋒陷陣!'"

  ①法語:阿里芬斯·卡爾。

  "這樣一來那些編輯可就好看了!"卡塔瓦索夫說,放聲大笑起來,心里想像著他所熟識的編輯們在這支精選部隊中的情景。

  "噢,不過他們會臨陣脫逃的,"多莉說,"結果只會礙事!"

  "要是他們逃跑的話,那么就用霰彈和拿著馬鞭的哥薩克放在他們后面押陣!"公爵說。

  "這是開玩笑,請原諒,公爵,而且是個不高明的玩笑,"

  "我可不覺得這是開玩笑,這……"列文開口說,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打斷了他的話。

  "社會上每個成員都接到做份內工作的號召,"他說。"而腦力勞動者是以表達輿論來盡自己的職責的。輿論的一致而充分的表示是新聞界的職責,同時這也是一種可喜的現象。二十年前我們是會沉默的,但是現在我們聽見了俄國人民的聲音,他們準備團結一致地站起來,為了他們受壓迫的弟兄們準備流血犧牲,這是一種偉大的舉動,是力量的象征!"

  "但是這不單是犧牲生命的問題,而是殺死土耳其人,"列文畏怯地說。"人民流血犧牲,或者準備流血犧牲,是為了他們的靈魂,而不是為了殺人,"他補充說,不知不覺地就把這場談話和他專心考慮的思想聯系起來。

  "什么,為了他們的靈魂?您要知道,這種說法對于一個自然科學家是很難理解的。靈魂到底是什么?"卡塔瓦索夫含著微笑追問。

  "噢,您知道的!"

  "不,我敢對天起誓,我一點也不知道!"卡塔瓦索夫說,大笑起來。

  "'我來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基督說,"謝爾蓋·伊萬內奇從他那方面反駁說,他從《福音書》里很隨便地引用了好像是最容易理解的那段話,而列文總覺得那是最費解的。

  "一點也不錯,正是這樣!"老頭重復了一句,他就站在附近,回答偶爾投向他的目光。

  "不,老弟,您被打敗了,被打敗了,完全被打敗了!"卡塔瓦索夫興高采烈地喊著說。

  列文氣惱得漲紅了臉,倒不是因為他被打敗了,而是因為他忍不住又爭論起來。

  "不,我不能和他們爭執,"他想。"他們穿著刀槍不入的盔甲,而我卻是赤膊的。"

  他看出要說服他哥哥和卡塔瓦索夫是不可能的,而且還看出要使自己和他們的意見一致是更不可能的。他們所宣傳的正是險些兒把他毀了的智力上的自豪感。他不能夠承認,根據幾百個開到京城里來的、會說大話的志愿兵的話,于是幾十個人,他哥哥也在內,就有權利說他們和報刊表達了人民的意志和思想,何況這種思想是表現在復仇和屠殺上。他不能夠承認這一點,因為在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民中間他看不出這種思想的表現,而在他自己身上(他不能不認為自己是組成俄國人民的一分子)也找不出這種思想。而他之所以不能同意,最主要的是因為他,還有人民,都不知道,而且也不可能知道什么是公共福利,但卻確切地知道,只有嚴格地遵守展現在每個人面前的善的法則,這種公共福利才能取得,因此無論為了什么目的他都不愿意發生戰爭,也不鼓吹戰爭。

  他和米哈伊雷奇以及傳說中邀請北歐民族來為王的人民一樣,都表示:"來做我們的王公,統治我們吧!我們情愿唯命是從。一切勞役、一切屈辱、一切犧牲我們都承擔下來;但是我們既不評判,也不決定!"可是現在,按照謝爾蓋·伊萬內奇的說法,人民已經放棄了他們用那么高的代價取得的特權。

  他本來還想問一聲,如果輿論是絕對正確的評判人,那么為什么革命和公社不像支援斯拉夫人的運動那么合法呢?但是這只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想法而已。但是有一件事是無容置疑的,就是這場爭論這時已惹惱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因此再爭論下去是不好的,所以列文就默不作聲了,他讓客人們注意烏云聚攏來了,最好趁著還沒下雨趕快回家。

  公爵和謝爾蓋·伊萬內奇坐上馬車走了;其余的人們加快腳步,走回家去。

  但是陰云,時而白茫茫的,時而黑魆魆的,來得那么急驟,他們必須加快腳步才能在落雨以前趕到家。前面的烏云,低沉而且像濃煙那么黑,以迅速得出奇的速度橫過天空沖過來,他們離家還有兩百步的光景,一陣風就刮起來了,隨時都會降下傾盆大雨。

  孩子們發出又驚又喜的叫喊聲跑在前頭。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吃力地和纏著她的雙腿的裙子斗爭著,已經不是走路,而是跑起來了,一面目不轉睛地注意著孩子們。男人們按著帽子,邁著大步走著。他們剛走到臺階上,大滴的雨點已打在鐵皮水槽的邊緣上了。孩子們和跟在他們后面的大人們,快活地談笑著跑到房檐的蔭庇下。

  "卡捷琳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呢?"列文問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她拿著頭巾和披肩到大廳里來迎接他們。

  "我們以為她和你們在一起哩,"她說。

  "米佳呢?"

  "一定是在科洛克樹林里,保姆和他們在一起。"

  列文一把奪過來一塊披肩,就朝著科洛克樹林沖去了。

  在這短短的一會工夫,烏云聚攏來了,完全遮住了太陽,使得天色黯然無光,好像日蝕一樣。風好像堅持著要隨心所欲似地,頑強地把列文朝后面刮去,吹走了菩提樹的樹枝和花朵,把白樺樹枝剝成奇形怪狀、不像樣子的,使刺槐、花朵、牛蒡、青草和樹梢全都朝一個方向彎下去。在花園里干活的農家少女們尖叫著跑到下房里去。白茫茫水簾似的傾盆大雨已經在遙遠的樹林上和附近一半的大地上傾注下來,而且迅速地朝著科洛克樹林涌來。雨珠的水分,破碎成小小的水點,充滿在空氣里。

  列文頭向前低著,和想要搶走他手里的披肩的狂風斗爭著,已經快跑到科洛克樹林了,而且已經看見一棵橡樹后面有什么白東西在閃爍著,突然間火光一閃,整個大地似乎都燃燒起來,他頭頂上的穹蒼似乎裂開了。睜開眼花繚亂的眼睛,列文透過把他和科洛克樹林隔開的濃密的雨簾,心驚膽戰地首先看到的就是樹林中間那棵熟悉的橡樹的蔥綠樹頂已經不可思議地改變了姿勢。"難道是被雷劈了?"列文還沒有來得及想,那棵橡樹就越來越快地消失在其他的樹木后面去了,他聽見一棵大樹倒在別的樹木上的轟隆聲。

  閃電、雷鳴和因為挨了雨淋而感到的寒冷,在列文心頭合成了一種恐怖的感覺。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千萬不要砸著她們!"他說。

  雖然他立刻就想到,他禱告那棵已經倒下去的樹不要砸著她們是多么沒有意義,但是他又重復了一遍,知道他除了念這些毫無意義的祈禱文以外,再也沒有別的好辦法了。

  跑到她們常去的那個地方,他沒有找到她們。

  她們在樹林那一頭的一棵老菩提樹下,正在呼喊他。兩個穿深色衣服(她們出門的時候本來穿的是淺色衣服)的人站在那里,彎腰俯在什么上面,這就是基蒂和那個保姆。雨已經停了,列文跑到她們那里的時候天色亮些了。保姆的衣服下半截是干的,但是基蒂的衣服卻濕透了,整個貼在她身上。雖然雨已經住了,但是她們站著的姿勢仍然像雷雨大作的時候那樣:她們兩個都彎腰俯在一輛遮著綠陽傘的兒童車上。

  "平安無事吧?感謝上帝!"他說,穿著一只快要掉下去的灌滿了水的靴子蹚著水跑到她們跟前。

  基蒂的潮濕而紅潤的面孔轉過來望著他,戴著她那頂走了樣子的帽子羞怯地微笑著。

  "哦,你不覺得難為情嗎?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夠這樣胡來!"他惱怒地責備他的妻子。

  "說實在的,這不是我的過錯。我們剛要走,他就鬧起來了。我們得給他換尿布。我們剛要……"基蒂開始辯解。

  米佳安然無恙,身上是干的,安穩地熟睡著。

  "哦,感謝上帝!我簡直不知道我在說什么!"

  他們收拾起嬰兒的濕尿布;保姆抱起嬰兒,抱著他走。列文在他妻子旁邊走著,懊悔他發了脾氣,于是背著保姆,悄悄地握住基蒂的手。

  整整一天,在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參加的各式各樣的談話中,列文雖然對于自己心中應該發生的變化感到失望,但是他不斷地高興地感到他內心的充實。

  雨后地上太潮濕,不能出去散步;況且天邊的雷云還沒有散去,在天邊,時而這里,時而那里,發出雷鳴聲,陰云遮暗了天邊。因此大伙在家里消磨了那一天剩下的光陰。

  再也沒有發生什么爭論;相反地,用過午飯以后,每個人的心情都非常愉快。

  一開始卡塔瓦索夫就用他那種別出心裁的笑話來為太太們逗樂,那些笑話總是使初次和他結識的人感到高興,可是后來,受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慫恿,他就講起雌雄家蠅之間性格上的、甚至是外貌上的差異和有關它們生活的有趣的觀察來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興致也很高,喝茶的時候,由于他弟弟的逗引,闡述起他對東歐問題的前途的看法,他講得又簡單又生動,使得人人都留神傾聽起他的話來。

  只有基蒂不能聽他講完,她被喚去給米佳洗澡。

  基蒂走了一會兒以后,列文也被喚到育兒室她那里去了。

  放下茶點,惋惜這場有趣的談話被打斷了,同時又擔心為什么叫他去,因為只有發生重要的事情才會這樣,列文到育兒室去了。

  雖然列文沒有聽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理論——就是說一個擁有四千萬人口的解放了的斯拉夫社會應該如何和俄國同心協力來開辟歷史上的新紀元,作為一種完全新的看法,使他感到很大的興趣;雖然因為不知道基蒂為什么要叫他去而感到詫異和不安——但是他一離開客廳,剩下一個人的時候,他立刻又回想起早上的思想。所有關于斯拉夫人在世界史上的重要性那套理論同他心里所起的變化比起來,他覺得是那么微不足道,以致他轉瞬之間就完全遺忘了,又回到早晨那種心情中去了。

  他現在并不像以前那樣回想他的整個思路(他現在不需要那樣)。他立刻就回到那種曾經指引過他的、而且同這些思想有關的情緒中去,他看到這種情緒在他心中比以往更強烈更明確了。現在他已經無須像往常那樣,為了獲得這種情緒而想出一些安慰自己的論據和反復回想整個的思路。現在,恰恰相反,喜悅而平靜的情緒比以前更活躍了,而他的思想卻跟不上他的情緒了。

  他穿過涼臺,仰望在暮色漸濃的天空出現的兩顆星星,突然間他回憶起來:"是的,仰望天空的時候,我認為我看見的穹窿并不是幻影,但是還有一些我沒有想透徹的東西,我避而不敢正視的東西,"他沉思著。"但是無論那是什么,決沒有反對的余地。我只要好好想一想,一切都會變得清楚的。"

  正在他走進育兒室的時候,他想起來他避而不敢正視的是什么。那就是,如果上帝存在的主要證據就在于他對于什么是善做了啟示,那么這種啟示為什么只局限于基督教教會之內呢?這種啟示和同樣也諄諄勸人行善的佛教徒和伊斯蘭教徒的信仰有什么關系?

  他覺得這個問題他已得出答案;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向自己說明,就走進育兒室了。

  基蒂卷著袖子,站在嬰兒正在里面玩水的澡盆旁邊,聽見丈夫的腳步聲,她就扭過臉來,用微笑招呼他到她身邊去。她用一只手托著仰面浮在水上、亂踢亂蹬的肥胖嬰兒的頭,另一只手用海綿往嬰兒身上擠水,她的胳臂上的筋肉有規律地動著。

  "哦,你來看!你看!"她丈夫走過來的時候她說。"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說得不錯。他會認人了!"

  原來,米佳這一天顯而易見地、而且毫無疑問地已經認得出他所有的親人了。

  列文一走到澡盆旁,她們立刻就試驗給他看,而結果非常圓滿。為了這個目的而特地叫來的廚娘彎腰俯在他身上。他皺著眉頭,不以為然地把頭左右搖晃著。基蒂彎腰俯在他身上,他就笑逐顏開,用小手攥著海綿,吮著嘴唇,發出那樣滿意而古怪的聲音,不但基蒂和保姆,連列文也意想不到地歡喜起來。

  保姆用一只手把嬰兒從澡盆里抱起來,又用水給他沖了一下,然后就把他用大毛巾包起來擦干了,讓他刺耳地哭叫了一陣以后,就把他抱給母親了。

  "哦,我很高興你開始愛他了,"基蒂對她丈夫說,那時她舒適地坐在她坐慣了的位置上奶著孩子。"我非常高興!不然我可就要為這事發愁了。你說過你對他毫無感情。"

  "不,難道我說過我對他毫無感情嗎?我只是說我感到失望罷了。"

  "什么,你對他感到失望?"

  "倒不見得是對他感到失望,而是對我自己的感情;我期望的還要多哩。我本來期望,好像遇到喜出望外的事情一樣,一股新的愉快感情會在我心中激蕩。可是,當時不但沒有這種感情,反倒覺得憎惡和憐憫……"

  她聚精會神地聽著他說,一邊越過嬰兒的身上,把在替米佳洗澡時摘下的戒指又戴到她的纖細的指頭上。

  "最重要的是,焦慮和憐憫遠遠超過快樂的心情。但是今天,經過暴風雨期間那一場恐怖以后,我理解到我是多么愛他了。"

  基蒂笑得容光煥發。

  "你非常害怕嗎?"她問。"我也很害怕,但是事情過去了,現在想起來反倒更后怕了。我要去看看那棵橡樹。'卡塔瓦索夫多么有趣啊!總而言之,今天一整天都是非常愉快的。你愿意的時候,你和謝爾蓋·伊萬內奇也可以那么要好……哦,到他們那里去吧。洗過澡以后這里總是又悶熱又霧氣騰騰的。"

  走出育兒室,列文又是獨自一個人了,他立刻又回想起那個還沒有十分弄清楚的思想。

  沒有回到傳來人聲的客廳里,他逗留在涼臺上,倚著欄桿凝視著天空。

  天色完全黑暗了,在他眺望著的南方是晴朗無云的。陰云籠罩著對面那個方向。那里電光閃閃,傳來遙遠的雷鳴聲。列文傾聽著水珠從花園里的菩提樹上有節奏地滴落下來的聲音,望著他熟悉的三角形星群和從中穿過的支脈縱橫的銀河。每逢閃電一閃,不但銀河,連最明亮的星辰也消失了蹤影,但是閃電剛一熄滅,它們就又在原來的位置上出現,仿佛是被一只萬無一失的手拋上去的。

  "哦,使我感到困惑的是什么呢?"列文暗暗地問自己,預先感到這個疑問的解答早已在他的心中了,雖然他還不知道。

  "是的,神力的明確無疑的表現,就是借著啟示而向人們顯示善的法則,而我感覺到它就存在我的心中,在承認這個的時候,不論我愿不愿意,我就和其他的人們給聯合到一個信徒的團體中了,這個團體就叫做教會。哦,可是猶太人、伊斯蘭教徒、儒教徒、佛教徒——他們都是些什么人呢?"他把他認為最危險的這個疑問提到自己面前。"難道這幾億人口就被剝奪了那種最高的幸福嗎?沒有那種幸福,人生就毫無意義了。"他暗自沉思,可是立刻又糾正了自己。"但是我到底在探求什么呢?"他自言自語。"我在探求人類的各式各樣的信仰和神力的關系。我在探求上帝向這星云密布的整個宇宙所顯示的普遍的啟示。我究竟是在做什么?對于我個人,對于我的心,已經無疑地顯示了一種遠非理智所能達到的認識,而我卻頑固地一味想要用理智和言語來表達這種認識。"

  "難道我不知道移動的不是星辰嗎?"他暗自追問,凝視著已經移到一棵白樺樹樹梢的一顆明亮的行星。"但是我,望著星球的運轉,我就想像不到地球的運轉,因此我說星球在移動是對的。

  "如果考慮到地球的全部復雜而變化多端的運行,難道天文學家還能了解和計算什么嗎?他們推論出的一切有關天體的距離、重量、運行和干擾的不可思議的結論,都是以天體環繞著固定不移的地球的看得出的運轉為根據的,這種運轉就展露在我眼前,多少世紀以來對于千百萬人說它總是這樣的,過去是這樣,將來也是這樣,而且永遠是可以加以證實的。就像天文學家的結論如果不是以子午線和地平線作為觀察看得見的天體的依據,就會是空洞而不可靠的一樣,我的結論如果不是以那種無論過去或現在對于所有人永遠不變的、基督教顯示給我們的、而且在我心中永遠可以證實的分清善惡的理解力作根據,那也會是空洞而不可靠的。至于其他宗教信仰以及它們和神的關系問題,我沒有權力,也沒有可能來解決。"

  "噢,你還沒有走嗎?"他突然聽見基蒂的聲音說,她正路過這里到客廳去。"怎么回事,你沒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吧?"

  她說,借著星光注意地凝視著他的面孔。

  要不是一道使繁星失去光輝的閃電照亮了他的面孔的話,她就不會看清他的面部。借著閃電的光芒她看見了他整個的臉,看出他是平靜而愉快的,她對他微微一笑。

  "她懂得,"他想,"她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要不要告訴她?是的,我要告訴她……"但是他剛要開口的時候,她就說:

  "噢,科斯佳!請你幫幫忙,"她說,"到角落上那個房間去看看,他們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安排得怎樣了!我去不大方便。看看他們是不是放上新臉盆了?"

  "好的,我立刻就去,"列文說,站直身體吻了吻她。

  "不,我還是不告訴她的好,"當她從他身邊走到前面去的時候,他想。"這對于我個人說,是一個不可缺少的、十分重要的、非言語所能表達的秘密。

  "這種新的情感并沒有使我有所改變,沒有使我感到幸福,也沒有像我夢想的那樣突然間使我大徹大悟,只是像我對我兒子的感情一樣。這也沒有什么出人意外的地方。但就是信仰也罷,不是信仰也罷——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什么呢,——這種情感不知不覺地歷盡痛苦產生了,在我心中牢固地扎下根來。

  "我照樣還會跟車夫伊萬發脾氣,照樣還會和人爭論,照樣還會不合時宜地發表自己的意見;在我心靈最神圣的地方和其他的人們,甚至和我的妻子之間仍然會有隔閡;為了我自己的恐懼我還會責備她,并且還會因此感到后悔;我的理智仍然不可能理解我為什么祈禱,但是我照樣還會祈禱;但是現在我的生活,我的整個生活,不管什么事情臨到我的身上,隨時隨刻,不但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沒有意義,而且具有一種不可爭辯的善的意義,而我是有權力把這種意義貫注到我的生活中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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