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謀深算的石溫,也有張口結舌的時候。
好一會,他才找回自己的判斷力。
“你確定西戎正在南下,確定他們要入關劫掠?”
燕云歌重重點頭,“如此大事,我豈敢編造瞎話哄騙。今年很難,明年更艱難。兩月是守城極限,丞相大人還是早做打算吧。”
“你想讓老夫怎么做?你特意來找老夫,想來心中早有腹案。沒有人想做亡國之臣,更沒有人想要背負天下罵名。老夫在國難當頭之際被提拔為丞相,真乃時也命也!也不知老夫是命好,還是命不好!”
平武侯石溫連連感慨。
操蛋啊!
他做丞相還沒有一年,就要面對泰山壓頂的壓力。
國破山河碎,他一定會被史書記上一筆,遭到世世代代地羞辱。
委屈嗎?
當然委屈!
他比任何人都要感到委屈。
他做錯了什么?
他什么都沒錯,只是沒趕上好時候。
偏偏在大魏氣數已盡的當頭被提拔為丞相,注定要背鍋,注定要被史書記載,要被后世人臭罵!
他苦啊!
燕云歌抿了抿唇,掃了眼書房,目光落在謀士身上。
石溫當即說道:“他是老夫心腹。老夫的事情都不瞞他。”
燕云歌點點頭,又指了指里間。
石溫再次說道:“里面沒人。你若是不放心,就讓蕭逸進去檢查。”
蕭逸還當真了,果然跑到里間檢查,確定無人偷聽。
石溫氣得胡子抖三抖。
特么的,這是什么見鬼的外甥,分明是克星吧。
生來就是氣他的,沒被氣死,都是他命大。
難怪老東平王氣得將蕭逸逐出家譜,他就是個禍害啊!
確定書房內只有他們四人,燕云歌才開口說道,“京城很大概率會守不住。即便守住,估摸都會出現人吃人的情況。那是人間地獄啊!”
石溫和蕭逸還算鎮定,謀士明顯抖了抖。
人吃人?!
史書上有很多次記載。
出現人吃人的情況,無一例外,那都是亂世。
石溫舔了舔嘴唇,“你憑什么認定京城會出現人吃人的情況?”
燕云歌說道:“就憑我清楚知道京倉的存糧。丞相大人如果不相信,明兒你派心腹徹查京城存糧,你會發現,京城的糧食恐怕連三個月都支撐不了。
我再說得直白些,今年秋收,大部分的糧食就沒入庫,全在京城以外的地方存放。如果派兵去城外運糧,烏恒豈能坐視不理。基本上可以確定,外面的糧食進不了京城。”
石溫瞠目結舌,“秋收糧食沒入庫?老夫怎么不知道此事?”
“丞相忙著和政事堂內斗,秋收時候,戶部和少府根本插不上手。你不知道糧食沒入庫,情有可原。”
石溫氣得臉色漲紅,“他們為什么不將糧食入庫?”
燕云歌說道:“為了方便吧!戰事激烈,將糧食入庫,再運送到邊關防線,徒增兩成損耗,外加多出許多事情。糧食只記賬不入庫,邊關需要糧食的時候,直接從地方上起運,更能節省人力物力,還能節省損耗。
這本是一個善政,哪里想到會遇到烏恒兵臨城下。現在再派人去運送糧食已經來不及了!”
石溫氣得砸桌子,質問道:“那么之前一個月,少府再干什么?京城沒糧,少府就半點不著急。”
燕云歌正色道:“一個月前,還有大宗糧食進入京城。現在是冬天,千里冰封,天寒地凍,本來就不方便運輸。少府打算開春之后,河水解凍,用水運運送糧食,節省時間和人力,這么打算無可厚非。只能說計劃趕不上變化。”
“少府誤我啊!”
石溫想哭!
他現在的處境,就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沒有一件事情順利。
要兵,沒有兵。
要糧,沒有糧。
京城怎么守!
他朝蕭逸看去。
蕭逸板著臉,“你確保穩定人心,穩定朝堂,我保證守住兩個月。”
石溫嘆了一聲,太難了!
做什么丞相,分明是下地獄啊!
這就是地獄模式,不讓人活的節奏。
他扶額一嘆,“不足三個月的糧食,也就是說,最晚就是支撐到明年二月。那時候河水剛剛開始解凍。呵!這是要老夫去死啊!”
燕云歌提醒道:“很大可能京城守不住。城里幾十萬人口,外加上萬的皇室宗親,達官顯貴,世家大族,還有宮里,丞相大人就沒想過對策嗎?”
石溫盯著她,“你想說什么?你想讓老夫怎么做,直接開口吧。不用如此迂回曲折。”
燕云歌正色道:“帶著皇帝百官出城吧!放棄京城!”
一句話,石破天驚!
石溫都被震驚在當場。
蕭逸也是被震得一愣一愣。
謀士更是被嚇得目瞪口呆,兩股戰戰。
難怪燕夫人要求清場。
這番話,的確不能傳出去。
甚至聽都不該聽見。
在他們的觀念里,或者說他們的樸素想法,從未有放棄京城,帶皇帝出城躲避戰火的念頭。
世人樸素想法,京城破,意味著亡國。
皇帝就該和京城共存亡。
京城,就是一個王朝的象征。
京城都被敵人打了下來,這個王朝離著覆滅還遠嗎?
帶著皇帝百官出城,放棄京城,這是任何人都不會有的想法。
太可怕!
這等于是放棄了自己的信仰和節操!
甚至是放棄了自己的文化!
這是殺人誅心啊!
石溫連連搖頭,“不!不能這么做!老夫情愿死,也不能帶著皇帝逃跑!”
燕云歌嚴肅道:“丞相可以將這件事理解成逃跑,也可以理解成保護。保護陛下,保護王朝火種,保護百官和百姓的性命。以一人之犧牲,成全幾十萬人的性命。
功過是非,后世自有定論。相信后世一定有很多人贊同丞相大人的做法。試想一下,如果不帶著皇帝百官百姓離開,京城城破,等待大家的是什么?不是死亡!死很容易,難的是生不如死。
烏恒在大魏耗了這么多年,終于攻下大魏京城,丞相莫非以為烏恒會待皇帝如上賓?更有可能會將皇帝當牛羊豬馬,肆意羞辱吧!屆時,恐怕大家都只恨自己沒有早一點死!
還有后宮嬪妃,她們會遭遇什么事情,還需要我提醒嗎?比起逃跑,到底哪一個后果更讓人難以接受?是眼睜睜看著皇帝嬪妃被羞辱奴役,生不如死!還是帶著大家放棄京城,另尋地方安置,保存實力再圖將來?”
石溫臉色煞白。
謀士從未見過他這副表情。
誅心之言啊!
燕夫人一番話,分明就是誅心之言。
太慘了!
皇帝和嬪妃被當做牛羊豬馬對待,那個場面光是想一想,就讓人受不了。
真要到了那一天,死又不能死,那真是生不如死。
太慘了!
比起亡國滅種都要更加慘烈。
屆時,死才是解脫,才是幸福!
謀士眼睛通紅,眼淚都快落下。
燕云歌繼續加重砝碼,“丞相同烏恒打過很多交道,烏恒人是什么行事作風,丞相比我更清楚。很有可能,他們對待皇帝宮妃的做法,比我說的更惡劣百倍。
人的尊嚴,呵呵,那時候還有什么尊嚴可言。怕是活得連豬狗都不如。哪里是人啊,分明就是兩腳羊!”
一聲兩腳羊,謀士直接嚇得跪在地上!
燕云歌掃了眼謀士,眼神鄙夷,如此膽小如何做謀士。
謀士委屈。
誰說謀士就一定要天不怕地不怕。
石溫臉色越來越難看。
蕭逸也是一臉凝重。
舅甥二人都在沉默,深思,斟酌,權衡!
許久,石溫長嘆一聲。
“這是最壞的情況?!”
燕云歌嗤笑一聲,“丞相大人經歷的事情比我吃過的鹽都要多,你認為還會有意外驚喜發生嗎?事情會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嗎?當事情開始變壞的事情,就該意識到,情況只會越來越壞。
基本上所有的事情,都附和這個規律。這個時候,需要當權者當機立斷,擁有壯士斷腕的決心。丞相身為百官之首,又是皇帝心腹謀臣,注定要承擔這個責任,做一個決定。即便背負天下罵名,也要有這個決心。”
石溫揉著眉心,很發愁。
太難了!
燕云歌將最難的難題,擺在了他的面前。
此時此刻,他身負千鈞重壓,已經疲憊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燕云歌又說道:“如果丞相是擔心名聲,你養的那群讀書人,此時也該派上用場了。我這里起草了一份說辭模板,可供參考!”
人在國在,人亡國亡!
壯士斷腕,只為明天!
犧牲我一人,成全全天下!
這就是中心思想。
圍繞著中心思想,足以做出千百遍花團錦簇的文章,替石溫洗白白。
燕云歌內心吐槽,她真的是用盡了全力,連洗白文章的中心思想都給想好了。
她容易嗎?
太難了!
大家都太難了!
石溫面色青紫白變幻個不停。
想來,他也在糾結吧。
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
“事關重大,老夫一人做不了主!”
石溫終于開口說話。
燕云歌挑眉,等待他的下文。
“來人,去請凌大人過府一敘。告訴他,老夫有天大的要緊事找他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