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兩個身材火爆的美婢走在漳州黃土大街上,身后又有數名孔武的扈從,對這醒目的組合,路人紛紛側目,陸寧不以為意。
兩旁店鋪,都用布幡作為招牌,各種商肆都有。
突然,從旁側一家店鋪,躥出了一名獐頭鼠目的男子,這店鋪布幡上繡的是個葫蘆,卻是間藥鋪。
“各位,是,是,東海公第下的扈從么?”猥瑣男子還未到陸寧面前,已經被樸刀典衛攔下,他慌的連連躬身拱手。
“是我!”陸寧做個手勢,典衛們讓開路,猥瑣男子忙走上兩步,噗通跪倒:“草民泉州王敬軒拜見東海公第下!”
“第下,我有冤要申!”猥瑣男子連連磕頭。
長街上,有人停下腳步,遠遠站著看熱鬧。
“哦?有何冤?尋個地方詳說給我!”陸寧看他這賊眉鼠眼的樣子,就沒什么好感,不過,聽聽也無妨。
猥瑣男子卻是一喜,忙道:“若不嫌寒舍簡陋,去小人的家里如何?就在這藥肆之后。”
“好,帶路!”陸寧做個手勢。
王敬軒住在藥肆后面的小院,倒是打理的很是整潔,穿藥肆而過的時候,陸寧見到了在胡餅店里曾經見過的小廝,心里多少有了些底。
客堂中,王敬軒的妻子錢氏親自奉茶,在一旁伺候,倒是個典雅淑致的女子,和王敬軒的猥瑣對比鮮明。
“你有什么冤情?”陸寧隨意品著茶,問。
對方并不是什么刺客,不然,瞞不過自己的眼睛。
所以,陸寧并沒有抗拒對方的茶水。
上上任漳州刺史便是被留氏兄弟毒殺的,自然一切都得小心在意,明刀明槍刺殺不怕,投毒之類的手段,更需提防。
聽陸寧問話,王敬軒立時便起身,猛地跪下,磕頭,悲憤的道:“東海公!草民,草民有天大的冤情!”那錢氏略有些無奈的,也跪在了他旁側。
“這是草民的告事辭牒!”王敬軒說著,從懷里摸出一副絹紙,雙手呈給陸寧。
辭牒,就是現今訴狀的官方說法。
陸寧拿起來看,絹紙皺皺巴巴的,字跡也不是新鮮墨跡,顯然是早就寫好的。
訴狀里,王敬軒控訴留從效、留從愿兄弟,在七年前,毫無理由的將其產業全部抄沒霸占,只給其在漳州,留了一個小小的藥材鋪,使得其父抑郁而亡。
王敬軒,姓王?
陸寧微微蹙眉,問道:“你和那閩國偽主同姓?”
王敬軒顯然早想好了怎么應答,磕頭道:“草民雖和偽主有些親眷關系,但無一日不心向圣朝!我大唐兵馬入境,我父散盡家財獻給我朝軍馬做軍資,當時漳州刺史董公賜我老父‘節義郎’的匾額,卻不想,那留從愿毒殺董公,自領刺史,抗拒天兵,又和其弟將我家在泉州和漳州的店鋪家產盡數抄沒,第下,請你為我做主啊!”說著,連連磕頭。
陸寧此時已經明了,這王敬軒之家族,和以前閩國國主王氏家族必然是有親眷關系,所以生意應該做得很大,南唐兵馬入境,又趕緊獻金表忠心,而且,應該得到了前前任漳州刺史董思安的庇護,不過,董思安被毒殺后,王敬軒家族,也便被連根拔起。
要說起來,留家兄弟,對閩國王氏,也算厚待了,就說這王敬軒,怎么也給留了個店鋪維持生計,而且聽說閩國國主家族幾個宗女,國滅后,嫁的也不錯,留從效很是照顧。
陸寧順手將告牒收入袖中,偷偷瞥到陸寧的舉動,王敬軒臉上閃過喜色,連連磕頭,“還請第下給草民等申冤!”語聲漸漸哽咽。
簡直就是表演系出身啊!陸寧搖搖頭。
“此事,還需從長計議。”說著話,陸寧看了看外面天色。
“第下若想品嘗本地風味,就在草民家里用午膳如何?只是都是粗茶淡飯,第下吃個鮮倒可!拙荊做的胡麻餅,可是一絕,不遜于第下今日去的食肆……”王敬軒滿是希翼。
陸寧笑道:“好啊,就嘗一嘗嫂夫人手藝。”
縣公府乃至東海縣上流社會都漸漸知道國主喜歡發明詞匯,說難聽點,就是喜歡胡說八道,不過國主發明的部分詞匯倒還漸漸流行開來。
畢竟,能學國主遣詞用句,自己身份好似也立時跟著高了一截。
但王敬軒不知道東海公喜歡胡說八道的毛病啊,聽“嫂夫人”,猛地一呆,還什么嘗一嘗嫂夫人的手藝,這是調戲自己內子么?
正斟茶的錢氏也臉一紅,不敢看向陸寧。
王敬軒生的猥瑣,一臉諂媚樣,但絕對是個聰明人,準備的午膳,當然有陸寧想吃沒吃到的胡麻餅,當然,這是外來食品,此外,有本地肉粽,揭開粽葉,香噴噴看起來就很有食欲;又有魚丸小湯,清淡可口;煎牡蠣,蠔油鮮美;酒,則是自釀的荔枝酒。
陸寧暗暗點頭,若真是大魚大肉的,這王敬軒反而落了下乘。
說起來,若不是聰明人,也不會一直圖謀拿回祖上產業甚至將本地土皇帝視為假想敵而沒被人發覺。
而且,能從唐主準留從愿請辭漳州刺史,而另派員委任,嗅出上層政治風向的轉變,這王敬軒,自然不是簡單之輩。
當然,他也是在冒險,但可能等了十來年才等到這么一個機會,自然是這些年的“苦”日子,早憋的他有些受不住了。
“東海公,這可是好東西,有人不敢吃,有人不知道怎么吃,但拙荊不但懂些藥理,也甚會烹煮,來,嘗嘗拙荊的這個,手藝……”王敬軒指的,是那盤煎牡蠣。
他伺立在旁,雖東海公要他落座,他又怎敢?
同樣在旁伺候酒局的錢氏,便又在木盆里凈手,芊芊玉手,兩根蔥指,便輕輕夾起一塊牡蠣肉,送到陸寧嘴前,她俏臉通紅,抿著紅唇,眸中有著深深的悲哀,嘴角卻勉強露出笑容。
陸寧便是一呆,忙道:“我自己來,自己來,這東西,我常吃,知道怎么去殼!”
又有些好奇的問:“嫂夫人懂藥理?”
王敬軒笑道:“拙荊之家歷代行醫,她還將金匱要略的八味丸加以改進,悟得良方,她稱為六味地黃丸,有大補之效呢!”說著,他就曖昧的笑起來,錢氏臉蛋更紅,但仍讓自己臉上笑容,看起來嫵媚些,給陸寧斟酒。
六味地黃丸?陸寧一呆,不是北宋初年錢乙鼓搗出來的么?
哦,錢氏也姓錢,錢乙是她本族重孫之類的?不過現今之良方,都是歷代千錘百煉完善而來,所以,最早的源頭,本就不好考證,看誰將其發揚光大而已。
“縣公第下,拙荊不但會制補藥,且,通陰陽,有姹女驅陰補陽之術,第下今晚可留宿,拙荊為第下進補如何?”
陸寧好一會兒才明白這王敬軒在說什么,不由無語,如果說錢氏是他小妾,現今觀念,獻給自己陪宿本也正常,但,不是你正妻么,你搞什么?
錢氏仍在笑著給陸寧斟酒,只是她眼神飄忽,怕是,早就令自己的思緒變成了局外人,才能忍受,現在的屈辱。
咳嗽一聲,陸寧道:“嫂夫人對藥理頗有認識的話,本府典醫丞尚缺,若嫂夫人肯屈就,那就再好不過!”
府里現在確實缺個正經醫官,而且典醫丞是真正的九品官員,不過陸寧一直就希望找個女大夫,畢竟是要給女眷們看病的,雖然現今大夫給女眷看病有各種遮蔽的規矩,但,那也影響看病不是?
現在,冒出個能自己研究藥方的女郎中,那可真正巧了。
至于報上吏部的話,將其性別隨便改一改,也就是了,若引起什么風波,以后再說。
王敬軒聽陸寧的話呆了呆,隨即笑道:“對,對!日后拙荊每日去公府上衙就是!”心里悲鳴一聲,這東海公,卻是一次兩次不夠,要長久霸占自己內人,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他才會膩了,將內人還回來。
不過王敬軒心里,更多的卻是興奮和高興,家業復興,終于,終于有了一線希望。
將妻子獻給東海公,王敬軒原本心里沒這個念頭,妻子雖美,但也只是和普通婦人比,而東海公是什么人?就看他身邊跟著的那兩個被稱為“典秘書”的孿生美婢,又哪里是妻子可以比擬的,更別說,還是一對雙孀,單獨拿出一個來,已經比自己夫人年輕貌美個頭高,身材更是夫人難望其項背,更莫說,兩個一模一樣的孿生姐妹,就這兩個小美人,一箭雙雕時其妙怕更勝了萬倍,自己妻子哪比得了?
更莫說,東海公好似愛極了府里兩個美妾,竟然上奏疏說不再娶妻,逼得國主不得不將兩個沒有資格為媵的美妾準許東海公冊為媵,而且,還格外開天恩,賜了本朝僅有的兩位七品外命婦。
此事早已經傳遍漳州城。
由此可見,東海公的那兩位美妾,不,現今該說那兩位夫人,是如何的國色天香了。
自己妻子,跟人家比起來,就是土疙瘩啊。
王敬軒也正因為聽聞唐主對這東海公如此抬愛,才詳細打聽東海公,聞聽其對抗北國時立了軍功,裂土封國。
所以,王敬軒才覺得,是自己翻身的機會到了。
而和東海公閑聊時,王敬軒聽東海公一些言語好似對妻子有挑逗之意,這才開始轉腦筋怎么將妻子獻給東海公,想來東海公少年新貴,荒淫無狀,什么都想試試?還在婚配中的別人的正印夫人應該還沒試過?所以才對自己妻子來了興趣?
王敬軒就更編造出一通妻子懂什么“驅陰補陽”的謊話,心說就不信這東海公不動心。
此時聽東海公要辟妻子為府官,這自然是借口,女官有,但都是管內宮之事,哪有你公府有品階的醫官用女子的?
所以,諂笑道:“第下,拙荊體弱,還請第下多愛惜!”總算,還知道幫妻子說句人話。
陸寧看著王敬軒這一臉諂媚笑意,又看了眼旁側雙目無神好似成了傀儡的錢氏。
心說王敬軒我日你大爺!你想哪里去了?!老子有那么無良嗎?
不過,也懶得多說,再在這個話題糾纏下去,保不準引起錢氏誤會自己看不起她,雙重打擊尋死覓活更不好。
咳嗽一聲道:“敬軒啊,你的訴狀,本公需好好思量,你就沒別的冤屈嗎?比如,本州本縣的官員,就沒有哪里冤枉了你?那董思安董公被毒殺一事,要容我細細調查。”
董思安,前前任漳州刺史,因為心向南唐,所以被留氏兄弟毒殺,爾后留從愿自領漳州刺史。
對此,唐主也沒有辦法。
董思安的下場,也令陸寧知道,此來漳州,必然險阻重重。
王敬軒何等聰明,立時知道,東海公的意思自然是,留家兄弟,他現在還不想硬碰,而想從漳州官吏先下手。
“有!當然有,第下,待我琢磨琢磨,明日就將告事辭牒呈上州衙!”王敬軒一副拍胸脯擔保的意思,有沒有,他也得編排出來不是?
陸寧看著這猥瑣家伙臉上漸漸綻放的亮光,心下無奈,怎么都感覺,自己像極了大反派,要和這個想反攻倒算又極不要臉的狗東西,沆瀣一氣,坑害兩個在本地百姓心目中聲名極好的賢官。
這是怎么話說的?
陸寧心中,漸漸有些郁悶。
而這時,遠方突然隱隱傳來,號角之聲。
陸寧猛地一怔,這是他親軍遇到敵襲的警訊號角,而且,不是什么演習。
騰一下站起,“敵襲!”說著,陸寧大步而出。
王敬軒目瞪口呆,他自然聽不到,陸寧耳里能聽到的遠方號角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