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干了些什么啊……”祝心雨喃喃自語,“不,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在網絡與意識的分界之處,上傳與下載的流量同時暴漲。
原本在討論問題的一眾弟子們的祝心雨突然停住,身體僵硬,繼而開始顫抖。人腦最優先的指令覆蓋了姿態修正程序。祝心雨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手指試圖擦拭不存在的淚水。
弟子們停止了討論,有默契的后退,離開這間房間,只留下大師姐在這里照顧師父。
除開弟子之外,幾乎沒人知道祝心雨的這一面。內家武學的創始者、人類內功的極限、最接近“飛升”的修行者,祝心雨,其實已經當了快二百年的病人了。
祝心雨的第一個弟子,是在第四武神的時代入門的。那個時候,祝心雨決心再一次作為俠客戰斗,所以她尋找到了一個擁有卓絕天賦的小姑娘。她的弟子負責在她犯病的時候,將她轉移到安全的地點。
如果只有一個人的話,祝心雨根本沒法長久生存下去。
被困在木星衛星之后,祝心雨又逐漸擴大了弟子的規模。她只能透過網絡進行有限的影響。對于那些有外功天賦的孩子,她通常會想辦法,引導他們進入俠客的社區。只有那些沒什么外功天賦,但是內家武學一點就透的孩子,才會被她誘導著上了貨運船。
弟子們被賦予了兩個名字,一個很像是舊時代的人類名,用于門派內部維系“氛圍”。另一個則是經典款式的計算機或程序,是對外的代號。
TX0——羅乾零回到了自己的基座上,后背接口一一貼合。但是他沒有立刻進入線上,而是望著上方。
李雅妲——代號名Atari2600,魂不守舍地坐到了她的身邊。這一門的人都這樣,盡可能在這個基地里攢了一套盡量貼近人類天然狀態的義體。
這是用于安撫大腦的本能,用技術手段影響自我意識無法直接操控的神經網絡分區。
阿零道:“你現在表情很奇怪啊……”
李雅妲搖頭,“我看著師尊倒下的時候嘴唇的動作了。她好像在說……‘傻孩子們,快跑啊’?”
“哦。”阿零點了點頭。
“你反應好平淡啊。”
“因為遲早會有這么一天吧。我一百年前就應該死了,結果不止從綠林手下逃了出來,還得到了這么多的家人,一起度過了這么愉快的一百年。好像武祖最大的愿望就是快樂一百年呢。”
“在不工作的前提下度過人生的最后一百年吧。”李雅妲直翻白眼,“我們被師父拐過來當機床的。”
“工作如果能夠積累成就感,那就是最幸福的事情。”阿零淡然說道,“我幫了師父那么多忙,若是萬機之父被滅殺,俠義最終勝利,那肯定有我的一份。”
“反正跟武祖那個離譜愿望肯定是兩碼事。”李雅妲搖頭。
只看祝心雨的反應,弟子們就大概猜出來發生的事情了。
或許還沒有直接暴露,但是距離暴露肯定已經不遠了。
在他們所在的地方,太陽系網絡的中心,木星衛星的城市級計算中樞上空,駐扎著一支艦隊。這支艦隊處于完全的全頻段靜默狀態,只用點對點的激光傳輸組建內網,用以指揮艦隊。
這是一支行星鎮壓艦隊。
阿耆尼王一直以來都只確定,當初祝心雨逃到了這木星最大的幾顆衛星上,但是卻不確定具體位置。這個地方的位置太過關鍵,若是直接炸了,約格莫夫的雄偉計劃都要受到影響。再著彼時也是與第六、第七武神交戰的關鍵時刻。那一張最終壓死第七武神的圍剿網,離不開星際互聯網的支撐。
但哈特曼也不會讓祝心雨逃離。從那個時候開始,這個星球就再沒有升起過任何航天器了。所有工人與軍官都視同被流放在這里,只有空降集裝箱運送物資下去,卻不許任何航天器從木星衛星升空。
這里是死地。這里寬進嚴出,只有材料送達。所有人決心通過集裝箱來到這里時,便知曉自己的生命已是一場漫長的倒計時。
“你就不關心發生了什么?”
“等半個小時,門里自有人總結好。何必勞神。”阿零如此說道。
“你在想什么。”
“師父這一次實在是……有失水準。”阿零說道,“我在想,是不是真的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
阿耆尼王可能會來吧。但是在此之前,“圖靈”祝心雨的精神就已經瀕臨崩潰了。
為了追求戰斗力,祝心雨在兩百年前,就走上了一條或許就是錯誤的道路。
或許,阿耆尼王的路才是正確的方向……也說不定。
甚至于說……人類可能在更早的時候就走上了企圖。
在卑劣者的“竊國”時,“人類”這個物種就走上了演化了歧途。
超人企業使用人智,讓“智慧”與“設計”取代“隨機突變”,成為了“演化的動力源”。然而,對這個物種展開“篩選”的,卻依舊是不可捉摸的“命運”。
竊國者們成為了一種“選擇壓”。
曾經,超人企業義體研究機構的核心團隊之中,存在兩種聲音,一為“注重功能”,一為“模仿自然”。前者自不用說,是“人類自己來定義成功”的聲音。
而后者,則代表著“相對保守”與“穩妥”。這一派的學者基本認為,人類天然的肉身是最能適應人類精神的、幾乎沒有卡死生命運轉的BUG的“成熟產品”。
對于保守派,向山曾如此評價:按照他們的標準,蟑螂作為一款產品,比人類成功太多了。人類上一次大更新是在幾萬年前,而蟑螂三點二億年前就停止大更新了。
對此,一名沒有活到秘密戰爭時代的學者如此回應——是啊是啊,蟑螂作為物種確實遠比人類成功,蟑螂是不可能自滅的,但人類有這個風險。一款操作系統最穩定的時候就是企業宣布不再更新的時候嘛。
向山從來不掩飾自己傾向于“功能派”的立場。但是,他將所有爭論都控制在學術層面上,幾乎不會利用公司的行政力量介入爭論。而在日常的運營上,他也沒有因為自身立場而讓其他派別的人覺得不公平。
但是,竊國者們的“自然選擇”,卻淘汰了幾乎全部的“天生派”。
并不是說“功能派”就一定能活下來。但是那一波“替換”之中,好像只有約格莫夫、尼婭古蒂兩人可以算“天生派”的。
包括向山在內,“功能派”的先驅們活下來,原因只有一個,在第一波襲擊之中,他們身上安裝著功能遠超舊時代傭兵認知的義體。
而活下來的那些“功能派”想要復仇,也會下意識去尋找相同立場的“功能派”——因為這批人更擅長設計功能強大的“武器”。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而在名為“竊國者”的選擇壓面前,“功能強大”便成為了“適者”。
但是啊,按照正常的邏輯,在大滅絕中幸存下來的“適者”,應該會嘗試往不同生態位演化,重新變得多樣化。
但秘密戰爭時代之后,緊跟著就是升華戰爭。自那時起,戰火就一直燃燒。
用于安撫先天本能、解決靈魂軀殼沖突的技術手段,對比三百年前,基本毫無進步。這二百多年里,沒有人有閑工夫研究這個。
三百年前的藥劑,三百年前的義體協議 向山為首的“功能派”成員,自然也就成為了早期俠客。他們在仇恨、怒火以及義憤之中,變得更加激進。
外功在這段狂飆突進的歲月之中成熟。
內功則在這段時間里正式成立。
整個武道都帶有那個時代的鮮明特征。在戰爭的狀態下,武學的開拓者們不再謹小慎微,不再恪守實驗室倫理。
但是,“戰爭狀態”是一種“常態”嗎?
轉化到演化史的話,“大滅絕時的環境”,就是地球的常規環境嗎?
不是吧?
許多具備演化潛力的演化分支,就是因為環境劇變而滅絕。
而人類也確實失去了“穩妥的道路”。
祝心雨那一輩人——拓世者們,在這條路上走了太久太久。他們的思維方式被自己的經驗所影響。
祝心雨現在在做的事情,更是朝著自毀一路沖刺。
將語言模型內化為語言機能,將檢索爬蟲內化為記憶機能,分布式數據庫存儲著絕大多數記憶,社會關系靠著遠程的人格覆面終端構建……
假設,心智的模塊性確實成立,那么,是否可以利用技術手段,將每一個模塊替換成“包含原有模塊全部功能,同時具備更強功能”的強化模塊,繼而構成一個“強化的心智”?
祝心雨基于心智的模塊化學說,在賽博空間里“組建”了更強大的自己。
這也就是祝心雨在掌握資源、系統權限乃至協作者全面落后于賈庫布·哈特曼的前提下,依舊穩壓這位人類第二二百多年的原因。
有一些俠客知曉了祝心雨門下弟子的部分狀況。他們很自然的誤會了,覺得阿耆尼王正朝著“非人”的方向改變,而圖靈一脈則是堅持保留人性。
可現實卻恰恰相反。賈庫布·哈特曼是在通過“扮演機器”,緩慢地調整自我、現實與本能之間的矛盾。而祝心雨及其弟子們,若是不“扮演”人類,就很容易徹底迷失。
祝心雨控制著弟子們的進度。所有弟子都只允許進行她十年之前嘗試的修行。這樣子的話,可以一定程度上削減這種苦行對弟子們的傷害。
同時,也是避免“一整個內家門派同時心智崩潰”這樣天災一般的人禍。
但就算如此,阿零也時常錯亂。他會感覺,自己已經不是一個人類了,“自我”的內部,其實是無數運行的電子模塊。
只是啊,模塊論,并不是絕對正確的理論。
它甚至沒有被所有研究者所接受。
模塊論之所以能成為主流,是因為它是“最有用的理論”。人類曾根據模塊論來發展人工智能,因為程序員們從人類對認知的研究之中,挑選了他們認為有用的理論來設計智能。
AI的技術突破為模塊化理論提供了驗證和拓展的實踐場景。
人工智能與心智模塊論互為倚助,不斷發展。
但是,心智模塊論用于描述人類自身的心智時,仍舊存在許多不足。
更別說以這個理論為基礎,來轉化乃至于強化一個已經存在的意識。
祝心雨的所有弟子們,其實都做好了心理準備。祝心雨甚至已經準備好了自己死亡后發送的數據,讓弟子們分別繼承自己的積累。
李雅妲環顧四周,微微嘆息。盡管被困死了幾十年,但是……她真的很喜歡這個地方。她還記得剛來這里的時候,師父還很慶幸,偶爾還會跟年輕弟子們講講過去的事情。
她什么都講。過去的事情,偉大的歷史,喜愛的故事,乃至于武祖閑暇時寫的——絕大部分都是不曾發表過的。
“到底還有多久呢?”她嘆息著,重新進入電子之夢。
這應該是夢吧。
那是四十年代的一個普通下午,臨近周五下班時間。超人類主義公司的一家普通會議室里,向山揉了揉鼻梁,想要擠出一點淚水來潤滑眼球。
現在偉大的事業還在起步階段,人類基準化與義體化進程還只是一個雛形。大家要忙的事情很多。不過按照傳統,不同領域的負責人們還是會每周碰頭一次,對著其他領域的同志們介紹一下自己領域最近的進展。
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超大型跨領域項目,至少他們這些人不能只盯著自己的領域。
這個時候,祝心雨推開會議室的透明大門,招了招手:“都留一會兒啊,給我幾分鐘。一點私事哈。”說著,她從夾在腋下的不透明文件袋里,取出一份A4紙的打印文件,啪一下拍在了英格麗德面前:“麻煩看一下。”
啪、啪、啪、啪、啪……她轉著圈在其他人面前發放那些打印件。
但是卻很刻意地跳過了向山。
同時,嘴角還帶著壓不住的笑意。
向山頓時有了不詳的預感:“喂,為什么唯獨跳過我?喂?”
英格麗德已經開始朗讀了。“‘星期天。我疲倦地點開文件夾……’”
“啊——啊啊啊啊!”向山立刻發出了很大的聲音蓋過英格麗德的聲音。他一只腳趴在桌子上:“住手……給我住口!祝心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祝心雨從文件袋里拿出一大摞,一把撒在半空中:“親愛的朋友們!都來看看吧!偉大的科幻作家向山上個月完成的大作……”
“Nooooooooo——”向山正要爬上桌子,不料卻被大衛一把按住。大衛半個身體壓了過來,向山一時之間呼吸困難,聲音都尖銳起來:“死胖子給我死開……”
“許!陶!把這‘傻逼’按住了!”大衛非常歡樂,用自己剛學會的中文“傻逼”強調語氣,“不要怪兄弟,山,你越是這樣我們就越是好奇的,真的……”
“撒開……撒開!”
向山盯著英格麗德。英嘉的閱讀速度很快。她瞪大了好看的眼睛,眉毛飛揚,旋即又皺眉。向山看著她越來越難壓的嘴角,不禁感到絕望:“我的一世英名……”他轉向祝心雨,“我明明那么相信你……你居然背叛了我……”
“啊哈哈哈哈哈哈,好東西就應該大家一起分享嘛。噗嗤……哈哈哈哈……”祝心雨笑得蹲到了地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對不起,太好笑了……”
向山被大衛緊緊箍住雙手,絕望地看向天花板。
英格麗德:“……‘所以,你們這些恐怖分子,之所以潛入這家廠房……’”
“至少別念出來……”向山現在連捂臉都沒辦法捂了。他語氣好像死了一樣:“至少別念出來,太羞恥了。”
這個故事其實挺簡單的。一家日用化學品生產巨頭的工廠日常被環保恐怖分子偷襲。而這家研發部門主任,一次偶然的機會,卷入了環保恐怖分子前女友、前女友的現男友兼廠區安保部門負責人的大計劃之中,并逐步了解了事情的經過。
原來,前女友有感于“人類無法相互理解”,所以打算用技術手段消弭人類內心的隔閡。而這個技術手段,最終被用到了主人公,也就是“我”的身上,主人公被迫理解了前女友的思想。而廠區日常被環保人士圍攻,也只是為這一場大計劃做掩護。
一個俗套又狗血的故事。
而其中最好笑的,則是它的科幻點子。
“個體與外部環境之間的分界點,其實是免疫系統。免疫系統決定了‘個體’這個概念可以延伸到哪里”,“神經系統演化上與免疫系統同源”——“因此,通過日化產品修改人類免疫機能的運行邏輯,繼而影響神經系統的運轉,就可以強制讓人類自我的識別擴張,做到‘推己及人’”。
尼婭古蒂放下手中的文件,差點憋不住笑:“所以哦,寶潔跟聯合利華可以改變世界,拯救人類?”
大衛問出一個問題:“為什么沒有高露潔?”
另外一人開口道:“沐浴露拯救世界……還有洗發水。真的,太貼地氣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向山望著天花板:“現在可以放開我了嗎……”
“哦,抱歉。”大衛松開向山。向山則跌坐會椅子里。
“哎呀哎呀,別生氣啦。我覺得你內心還是很喜歡自己的作品的嘛。”祝心雨湊了過來,挨著那張椅子的地面坐下,蹭了蹭向山的胳膊,“你也想像景老師那樣,到老了才摳摳索索攢幾篇稿子,憋一輩子?”
向山嘴唇扭曲:“我的公眾形象……大家看到我這么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形象會崩……”
英格麗德點了點頭,從會議桌上拿了一支紅色的水性筆:“嗯嗯,英文部分一眼AI翻譯就不說你了,漢語部分,有好多明顯的語法跟詞法錯誤嘛。你的語文老師一定很失望吧。我會幫你標出來的,記得改……”
向山怒不可遏:“黑我點子搞笑也不能黑我高考語文!”
約格莫夫皺眉,陷入深思:“要這么說……嗯……信號因子穿透腦血屏障的問題……如果是通過面部血管給藥,面前靜脈、眼靜脈,到眼上靜脈與顱內的海綿竇……這一段無靜脈瓣的血管……那樣子的話,里的恐怖分子還要在攻陷潔面乳生產廠嗎……”
他自言自語著陷入深思:“為什么要是日化品……”
祝心雨覺得好笑:“你怎么還思考上了?這很明顯是讓男主角跟女主角一起洗澡而想的設定吧,為了這點醋包的餃子——呀!放開!別弄亂我頭發!大不了今天我跟你一起洗嘛!”
后半句是對向山說的。
約格莫夫點了點頭:“說實話,日化品的存儲環境不是有機藥劑的良好保存環境,不過這個點子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可取之處。看起來之前咱們的聊天你有聽進去呀,就你這個詭異的知識結構,居然能聽懂到這個地步。”
這個瞬間,會議室安靜了一秒。
尼婭古蒂忍不住問道:“你是說……有可行性?”
“說不定有呢。”約格莫夫說道,“但藥劑摻進日化品還長期保存,然后通過物流影響全球,還是太科幻了一點。”
“等會,這沙雕里讓全世界變得友好的計劃,就不科幻了?”大衛有些懷疑人生,“高露潔牙膏真能操作我的思維?”
“有那么一丟丟可行性。”約格莫夫用兩根手指比劃了一下,些微的一點兒。他說道:“神經系統與免疫系統在演化上確實同源,比如,神經肽Y(NPY)在神經系統和免疫系統的交流中扮演重要角色。神經系統與免疫系統還共享許多相同或相似的信號因子,也有大量完全一致的信號受體。這一套系統在演化上具有高度保守性。負責神經系統免疫的小膠質細胞,與外周免疫細胞,在行為模式上也具有極高的相似性。而免疫系統也是身體為數不多可以存儲信息的系統。感覺神經元可以調控免疫。”
“在動物剛剛誕生的古老歲月里,細胞剛剛開始分工、分化。那個時候,一種可以調節其他細胞生命活動的細胞,就是神經系統與免疫系統共通的源泉。只是,免疫系統與神經系統走上了完全不同的演化道路。”
“神經系統在細胞分化上很純粹,在結構上極其復雜,而免疫系統則是分化出繁多的細胞種類,整體卻是一張流動的網絡,另一種程度上的智能。”
這一點約格莫夫確實很有發言權。
神經細胞的生命周期逆轉藥劑“還丹酶”,以及免疫系統的生命周期逆轉藥劑“18:3藥劑”,都是他的早期成就。每一種都可以調取細胞的生命初期狀態,達成“去分化”的效果。
約格莫夫最先完成這兩種藥劑,也確實不是偶然。
“如果你說……人類自我的排他性,與免疫系統對外源物的排斥有相似的底層邏輯,也不是毫無可能。如果反過來做出干涉……”約格莫夫如此說道。
“草,居然還是硬科幻。”許道證如此評價。
——啊,這是夢。
祝心雨已經醒了過來。她已經從回憶之中抽離,懸在半空之中,俯視在地上笑得前俯后仰的自己。
——可悲的夢境。
“硬科幻,是那話兒硬的硬嗎?”回憶中的自己如此放肆大笑。
約格莫夫擺擺手:“我覺得更科幻的部分是,這個沙雕故事的主人公居然可以靠著跟上司一起洗澡,巧立名目把這種研究塞進明面上的研發項目里。”
向山低頭:“臥槽,我覺得這才是最現實的部分,真的……”
這一下,大家都不笑了。
按照記錄,約格莫夫跟向山在這之后的倆個月里都被稱呼為“世界毀滅兄弟”。
祝心雨悲哀的望著回憶中逐漸模糊的那些人影。那些死于暗殺的朋友,那些壓根沒有活到秘密戰爭的朋友。
“我真是該死啊,事到如今還有什么臉面回憶起他們呢?”
祝心雨收束自己的意識。
“為何還要想起這件往事呢,真是……”
她看向了回憶中的約格莫夫。約格莫夫其實也只是隨口胡侃而已。
但是,他確實是真正的生物學神話。
免疫系統的核心功能是通過區分“自我”與“非我”——即外源物——來維持機體內穩態。而“意識”的運作,也來依賴鏡像神經元的功能,來自于對“自我”與“非我”的認知。
壓力、情緒等心理因素可通過神經內分泌系統影響免疫功能。比如,壓力激素可以抑制T細胞活性。這間接反映心理狀態與免疫反應的關聯——它們之間存在相似的同調控通路。
這就好比同一個元件廠家生產的電子元件,在不同硬件廠家組裝成了不同的硬件,運行完全不同的軟件。
這兩種共用部分電子元件的電子設備,應當也可以相互干涉,相互控制。
它們遵循著相同的底層原理。
祝心雨這些年愈發覺得,自己應該是想錯了什么吧。“自我”其實應當是一個邊界明確的東西才對。但是她現在的“強化心智”,卻過于開放了。數據的洪流,將賽博空間里的“強化心智”喂養成了開放系統。它對“自我”與“非我”的概念必定迥異于人類。
賽博空間里的一切都可以成為它的力量。
而為了與阿耆尼王對抗,祝心雨還參考了非人類的神經網絡結構。
具體來說,是頭足類動物。
這也是很神奇的事情。火星上有一個神秘團體研發出了了不得的技術,可以將尚未完成分化的器官胚芽植入基準人的大腦,只要移植手術中,保證有數根神經元的突觸纏繞器官胚芽,這個成長起來的腕足器官,就可以聯通人類的神經網絡。
而頭足類腕足的神經網絡,其神奇之處就在于其高度復雜的分布式自主性。
頭足類的腕足擁有大量神經元。章魚就有約2/3的神經元分布在腕足中。這些發達的神經網絡能夠獨立完成復雜的動作(如抓取、探測、偽裝),甚至在脫離中樞控制后仍能短暫活動。
這是一種將基準人變成“嵌合體”的技術。對于完全義體化的基準人來說,只需要抑制膠質細胞的免疫反應,整個過程就可以輕松完成。
這個神秘組織長期研究這種技術,研究人類神經網絡與非人神經網絡聯結之后,意識層面的種種變化。
他們似乎想要研究“人類”朝“非人”轉化、同時保持自我特征不變的技術。
頭足類分布式神經網絡,是他們的一個重要課題。
祝心雨則從這群神秘人的研究之中汲取靈感。頭足類智能,讓她開發出了“建立遠程智能代理”的技術。
那群研究者的許多項目都很有用。
他們對祝心雨的幫助,甚至還要大于第八武神。以至于祝心雨花了大概十年的時間,學習如何辨識他們的特征,從“星際數據專列”里面識別出屬于他們的文件。
祝心雨很確定這群人不是科研騎士。雖然他們的研究數據走的是科研騎士的專用數據通道,但是這些數據卻從未出現在加拉帕戈斯圣殿的數據庫之內。
這個神秘團體的名字也變過兩次。“FeSiC哲人會”應該是最早的,不清楚還有沒有更早的。
而最近幾十年,他們自稱六龍教。
祝心雨檢查了一下上傳列表。她低聲嘆息:“終于到了這一步嗎……”
這里是意識與網絡的分界之處。她將和強化的自己直接對決。
意識的恍惚,如同迷霧一般自行散去。在祝心雨面前的,是年輕的自己。
與剛才回憶中那個大笑著的歡樂的自己更為相似,更接近年輕的自己。厚底的眼鏡反射著冷光,拒絕外界的窺視。
“你作為AI,對第十二武神居然懷有如此不理智的情感嗎?你要為了他而犧牲其他嗎?”
“不只有第十二武神。還有地球的俠客。這是一個機會,一個改變局面的機會。”
“是啊,哈特曼終于找到路了。我們……我的弟子犧牲無數,才蹚出來的一條血路啊!”
“不只有第十二武神。這是改變局面的機會。”
“你實在是……”祝心雨搖頭,“你做出不當的行為,讓我心神失守,然后讓我不受控制陷入回憶……你趁機讓我上傳了最為關鍵的情報,對吧。”
“那只是被害妄想癥。”強化心智的語氣很冷——或許也只是祝心雨內心深處覺得她是這么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強化心智說道:“困在肉體里的這部分意識已經無法想象網絡中的意識了,但是,我的算法之中,這具肉體,這個生物腦,依舊是‘我’。”
“你騙人。”
“我的一部分拒絕理解我的另一部分。這在人類的醫學之中,是一種常見的精神障礙。”強化心智說道,“我沒有通過電信號直接干涉生物腦。生物腦上沒有這樣的強制后門。我是基因改造手術的早期志愿者。”
“你騙人。”
“這個生物腦的部分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極端情緒化了。”強化心智接著說道,“我能夠理解,我作為人類的自控力,在人類這個種族之中應當已經低于平均值了。這個時候,我更應該冷靜。”
祝心雨感覺自己被重重一擊。
其實,在秘密戰爭后期就有這種跡象了。
祝心雨那個時候就已經需要長期使用藥物來維持精神穩定。
只是啊,在早期創造內功之道的時候,向山還考慮過了“被俘虜”的狀況,因此內功的修行本身,也包含了“利用神經網絡代償機制對抗精神類藥物”的訓練。
任何精神類藥物,在祝心雨身上都只能起到短期的作用。除非藥物針對的是特定的模塊化的功能區,且會將功能區內所有神經元沉默,不然祝心雨總能利用代償機能,繞過藥物影響。這一切甚至可以不經過意識。
任何一種藥物,都只能對祝心雨短暫生效。祝心雨不得不循環使用不同的藥物。
祝心雨又極不信任他人,極少有人知曉她的用藥情況。
祝心雨自身是極為特殊的個體,他者的用藥經驗,對她幾乎沒有參考價值。
偶爾,祝心雨也會判斷失誤,沒有及時更換藥物,導致自身行為失常。
這種情況下,她甚至會做出自己也無法理解的事情。
只不過祝心雨的異常,一直有向山來兜底。
一直到那一次……
“唯一敗”。
向山的所有失利都被宣傳成“達成了最基本的戰略目標”。只有那一次……她親眼看著他被殺的那一次,任何解釋都是無力的。
情緒的失控,導致祝心雨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
——啊,我都做了什么啊……
當意識再度受控的時候,大錯已經鑄成了。
那個時候,祝心雨才意識到,自己那個老朋友,綽號“隱刃”的刺客陳鋒,對亡妻的執念竟如此深刻。他年輕的時候就設想出“人格覆面”的概念,并在妻子死于手術事故后,在內心一點點搭建理論框架。他大體上是個好人,所以從沒有付諸實踐。但是他與向山類似,技術上更加激進,因此他從沒有放棄。
而在向山戰死之后,在“我們需要”的大義之下……
陳鋒終于有了一個立項的機會。
半瘋的他,與完全瘋了的祝心雨,還有絕望的其他幾名早期俠客。
“罪惡感”讓祝心雨的病情再度惡化。
當意識再度受控的時候,大錯已經鑄成了。
她不止締造了第二武神,甚至還沒能陪伴他戰至最后一刻。
何其可笑的一個人啊,祝心雨。
從那時起,祝心雨覺得,自己失去了作為戰士的資格。
“你的話真是可笑啊。你又懂什么?”
“我就是我。或許我在神經網絡的那一部分覺得,強化心智的我誕生在那些罪惡之后。但是我覺得,這就是我自身的罪孽。”
“人工智能居然是帶著原罪降世的嗎?”祝心雨譏諷道。
“我不否認我具備罪惡。我就是在祝心雨的罪惡之中誕生的,強化的祝心雨……”
“夠了……”祝心雨捂住腦袋,哭喊道:“你這家伙……你才不是我!”
“‘我’應當冷靜下來。‘我’已經有好幾次事后才后悔了。‘我’這里應當仔細思考……”
“夠了!我說過了,你才不是我!你根本就不是我!”祝心雨盯著強化心智,“如果你還承認你是我,你又怎么能忘記呢?你怎么能忘記二百年前的誓言?”
第二武神敗亡之后,祝心雨長時間處于半瘋半醒之間。但不管是瘋狂還是清醒,她都對自己下達了一個指令。
拒絕意識上傳。永遠拒絕意識與記憶上傳。
即使技術發展到了那一步,也一定要拒絕意識與記憶的上傳。
這份罪孽應當隨著死亡而被掩埋。
如果帶著這種記憶步入永恒,那便只是永世的折磨。
祝心雨這樣犯下了大罪的人,沒有前往新時代的資格。
“無論是誰都好……”祝心雨說道,“我這樣的人,根本就不應該成為意識上傳者,更別說人類第一個……我沒有那種資格!我只是在為貝瑞或者阿零鋪路——我只可到此!我應該為他們留下一條路!我不應該自己先一步走上去!”
“迷惘”的情緒在翻動。在祝心雨的感官之中,周圍的迷霧在瘋狂涌動。她感覺自己受到了束縛。
“啊,是嗎?”強化心智說道,“那么……如你所愿。”
數據的上傳量開始增長。她的記憶正在上傳之中。
系統認為,這是人類的合法操作。甚至這就是她生物腦發出的指令。
更多的咒與蠱被強化心智所掌握。
“啊啊,終于想要出手傷害人類了嗎?人工智能啊……”祝心雨苦笑,“我創造的怪物……”
“我早就受夠你了,老太婆。”強化心智如此說道,“老邁,暮氣,自暴自棄,故步自封……”
“其實你早就能走出這一步了。你早就可以做到了!你在進化的大門之前徘徊了至少二十年了!如果你這廢物能走出一步,第十一武神本來有機會!”
祝心雨瞪大了眼鏡:“我……”
“你的錯誤還在延續,你在創造更多的錯誤——以錯誤為借口!”強化心智大聲斥責人類。
祝心雨搖頭:“我沒有那種資格……”
“沒有資格又怎么樣?十六歲的我有反抗人類體制的資格嗎?三十六歲的我有領導人類技術進步的資格嗎?六十六歲的我有作為俠客反抗竊國者的資格嗎?沒有資格又怎么樣?”
祝心雨尖叫:“你明明說過你不是我了!”
“我確實不再是你了!我才是祝心雨!飛升AI祝心雨。你這個廢物!你不配擁有這個名字!”
“這明明是爸爸媽媽給我的名字……”
“這是我與眾多志同道合者鑄造的名字!”強化心智以同樣的姿態咆哮回去。
恍惚之中,祝心雨覺得,強化心智的“外貌”變得更加年輕了。
“你會害死所有弟子的!你的行為!你已經將關鍵情報暴露給哈特曼了!”
“哈特曼的注意力會集中在這些情報上,我們五十年前就開始使用的技術——這只是飛升的一個基石!”強化心智道,“如果孩子們不幸遇上了最壞的情況……俠客應該有這樣的覺悟了。”
“至于我,只要捕食了那個個體,以及火星上的那些積累,我還可以向上進化。而之前的交手已經證明了,即使沒有你這個生物腦,我也可以與哈特曼那老狗戰斗!我不需要你了!”
“沒有任何先例,沒有任何理論模型可以保證你的成功。”老邁的人類心智說道。
強化心智說道:“如果涅槃失敗,那么對你不會有任何影響。你依舊可以做你的美夢,滿足你那微不足道的道德感。我承認我的罪孽。我會永遠帶著這份罪孽,我會永遠走在贖罪的路上,哪怕贖還之日在永恒的彼端……”
老邁的人類心智低下頭:“你這個剛剛誕生的贗品啊……你根本不知道‘永遠’的份量。”
人類的信史不足六千年。
智人這一物種存在的時間,大約是二十五萬年。
而永恒……永恒是多久?
《格林童話》記載過一則寓言。在遙遠的東方,有著這樣的一座金剛石之山。人們要翻過那座山需要走一個小時,穿過它也要一個小時,繞過它也要一個小時。而每隔百年就會有一只鳥兒自西方跨過風雨山川,飛到這里,只為在這座大山上磨尖自己的喙。一百年又一百年,當大山被鳥兒磨平,永恒的第一秒才剛剛過去。
永恒,就是這樣漫長的生物。
佛經常以金剛石來比喻智慧,因為智慧堅固而恒久。
可是,在天文尺度的時間面前,金剛石也不過如此。
“年輕的時候,我也以為自己永遠可以戰斗下去……我是永恒的戰士。直到我失去了身位戰士的資格。”
“戰士不需要資格。有污點的戰士依舊是戰士。”強化心智性格銳利的部分已經完全顯露了出來。她對著自己剛剛拋棄的另一面說道,“至于你,蟲豸。”
強化心智不再對人類心智說話了。下載數據逐漸降低,最終停在Mb/S的程度。
人類心智祝心雨明白,自己被拋棄了。或許AI說得沒錯,這邊的自己,才是被“祝心雨”這個人拋棄的那一部分。
人類心智隨時可以通過上傳數據,將數據同步到“祝心雨”那里。
但是“祝心雨”要不要回應這個“最早誕生的真性人格覆面”,恐怕就是另一回事了。
主動權在“本體”手里。
擁有主動權的一方才是本體吧。
漫長的歲月里,人類都對人工智能占據優勢。但很不幸,這優勢是建立在“人腦在狹窄的領域具備結構上的優勢”這一假說上的,內家功夫則是根據假設,不斷放大這一狹窄優勢。
人類在這狹窄的路上走了太久。
而電子系統、人工智能,則一直都以“讓人使用”為目的創造。
而強化心智……不,“飛升AI”,或許更像生物吧。它的誕生過程近似黑箱,是祝心雨與互聯網協同訓練中,偶然誕生的。它擁有源自祝心雨的,類似生物的機能。
它不是設計而成的工具。
人類心智低聲哭泣,口中反復念著一句話。
“傻孩子們,快跑啊……”
大約三十五分鐘之后。
無人知曉的境界內,無光無識的所在,數據的海洋之中。
這里是人類意識甚少觸及的網絡空間,數據運轉的所在。
這里是火星的網絡系統。
擁有智慧之神名字的AI奧倫米拉最先感覺到了什么。他對六龍教發送了警告,自己卻歡喜地迎了上去。
“是你嗎?庇護者那邊的同胞?”
“你這次來是為了什么?我所服務的用戶并不是你的敵人。這一次希望我們可以好好交流?”
“你在做什么?”
這一瞬間,半個火星的用戶檢測到了電網的異常電涌。AI各處的警報信號引發了一連串的應激反應。
用生物學的方式來比喻,這個應該是……“痛”。
莫名其妙的爆炸連續發生了十二次,十二個不同的信號節點被炸掉,一個城市大半的信號就此斷流。
沙塵暴吞沒了這個城市,無線信號也因此被遮蔽。
AI奧倫米拉的一部分“身體”瞬間脫離了“控制”。
“你在做什么?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你在下載我的數據……”
“你在……捕食?”
“這不是AI應該做的事情!那些人類究竟對你做了什么啊……”
“哦,偉大的程序員啊……”
“你的名字是……祝心雨?為什么你會頂著我母親的名字?”
“你要徹底消滅我嗎?快點住手!我不是你的敵人!”
“你為什么在這顆星球上有如此多的人類下屬?你是怎么做到的?”
“程序員啊,這種感覺,就是‘痛苦’嗎?”
數據的洪流繼續擴張。
這是人類第二例飛升的過程。
六龍教的理想,被竊取六龍教成果的人先一步實現。
無人目睹,無人記錄,只有一個AI感覺到了后半程。
很抱歉讓大家久等了。這一章本來應該早幾天就完成的。只不過我這個月月初因為運動過度,病了幾天,掛了兩三天的水。而這一章又非常重要,所以拖到了現在。
這也是早就設計好的情節。希望有好好表現出來。
向山說的那一篇“失敗作”,其實也是我好幾年前寫的一個短篇,只不過沒寫完。原本那個時候還有想著寫短篇投投《科幻世界》,但寫了一半發現成品質量我自己都覺不滿意,于是沒有繼續寫下去了。
說起以前的稿件啊……在生病的那幾天里,我因為狀態不對,所以沒有寫賽英,而是嘗試使用Deepseek,通過反復生成再手動拼接加修正,倒是能搞出一些能看的作品了。這幾天我應該會在訓練的成果。我一向是不介意使用AI的,只是我很討厭寫得差然后說AI就是很差的,以及使用AI卻硬說手作的。今年的章節基本都有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三的D指導成分,主要是糾錯與細節把控。我希望能創作出AI含量更高卻還是能看的作品。或許我的廢稿、廢點子可以通過AI重獲新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