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邊的貓兒還叫貓兒,但她不再為魚販布魯斯科當傭人。
最尊貴的公爵之女,淪為最卑微魚販的小女仆。
從最高貴到最低賤,是磨去身為艾莉亞的過去的最好途徑。
當貓兒能以平和的心態做最卑賤之事時,運河邊貓兒的訓練便告一段落。
從半個月前開始,她開始下一階段的訓練:用眼睛觀察、學習每個人、每一類人的動作和特點,并將自己融入那種身份,讓自己去適應任何一種符合當前身份的情景。
她是運河邊的貓兒,沿著運河賣牡蠣的貓兒。
“扇貝,貽貝,蛤蜊。”
這天晚上與往常一樣,貓兒推著木板車行走在通往舊衣販碼頭的運河邊,每當有人經過時,她都大聲叫賣。
“牡蠣,大蝦,肥美的綠貽貝。”
她會向他們露出笑容。
——微笑是傳遞友好,降低戒心的最好方法。
這是慈祥的人教她的。
貓兒深以為然。
很多時候,面對她現在這張又干又長又黑的丑臉,人們也會因為她的微笑而停下來,購買幾只牡蠣。
——慈祥的人還教她:語言能騙人的心,最細微的表情與下意識的小動作卻能從靈魂上騙過對方,微笑也是一種表情,也能騙人,遠比語言更能騙人。
剛開始,只有懷有憐憫之心的人會被丑貓兒的笑感染。
漸漸的,貓兒的微笑越來越變化多端。
她在學習,她在模仿,她在總結,她還在推陳出新。
她的笑容自然而真誠。
現在,貓兒能根據人的外貌與習慣性小動作,看出他們的喜好,也就因此能根據他們的喜好給出或甜美、或可憐、或諂媚,或卑微得讓對方感到自己很高貴,高貴得該賜予貓兒幾個銅板的微笑。
當她洞察人心人性,當她隨心所欲調整自己迎合別人,貓兒開始無往不利。
比如,戲子船上一位名叫斯洛伊女戲子,精明、小氣又愛慕虛榮。
她深知女戲子韶華易逝,多數晚景凄涼,便把自己的薪水存在銀行防老,卻勾搭上同一劇院的艾拉括和昆斯,讓兩位男伴能輪流為她奢侈的城市生活埋單。
但即便是斯洛伊,也時常花一個銀幣從貓兒那購買牡蠣。
再比如,“快樂碼頭”的老鴇,人稱“快樂梅麗”梅瑞琳,每次遇到貓兒推著板車從妓院門口路過,都會買一打牡蠣分給院里的姑娘們。
這不,華燈初上,梅瑞琳正抖動全布拉佛斯最大的胸脯,站在門口攬客,突然見到羞羞怯怯朝自己笑的丑丫頭,便習慣性一擺手,嚷道:“貓兒,給我一打牡蠣,送到后院,分給我的寶貝兒們。”
貓兒欣然允諾。
離開快樂碼頭,貓兒的牡蠣已經所剩不多。
可以回家了。
她開始往列神島方向走去。
不過她不會直接去列神島,現在天還早,慈祥的人不是讓她賣牡蠣,而是通過賣牡蠣見識更多的人,教她變成更多的人。
她繞一個圈,推著板車繼續走。
“扇貝,貽貝,蛤蜊。”
貓兒又叫了起來。
她遇到一個熟人。
她經常在快樂碼頭遇到他,他最喜歡那位名叫蘭娜的十四歲金發姑娘。
梅瑞琳把蘭娜標價為普通姑娘的三倍,他也樂此不疲,因為他是一位很高明的小偷、刺客。
來錢快。
不過她最近很少再見到他,剛剛送牡蠣時,小蘭娜還問過貓兒:有沒有見到羅戈,我很久沒見到他了。
貓兒也很好奇,難道羅戈別有新歡?
于是,她湊了過去,露出洛麗塔式的天真魅惑——她的臉又瘦又黑,但她的眼睛又大又明亮,她知道他喜歡這種類型。
曾經,她還用這個笑容,讓他把自己的絕技——袖里劍——教給她。
“滾開!”
但這一次貓兒失算了,紅羅戈只目光陰冷地瞥了她一眼,便大步離開。
不,也不算失算,她知道會有這種結局。
通過他那失去水舞者節奏的步伐,表情中深埋的淡淡殺氣,她知道他剛剛一定殺了人,而且自己也受了傷。
類似情形,她見過好幾次,畢竟,他是小偷也是刺客。
刺客當然要殺人,不殺人哪來錢去找蘭娜?
貓兒看著紅羅戈遠去的身影,嘴里輕聲呢喃:“血的味道很新鮮,戰斗發生在兩個小時前。
左手掌,右腿腿根下一寸,傷勢被醫者處理過。
臉色蒼白,失血過多。
披風后有包袱,里面裝著一個十斤重的物體,他并不太重視它。
他的任務應該成功了,但他今晚的心情很不好。”
眸光一閃,貓兒推著小板車靠近河邊,左右看看,用力把板車一掀。
“嘩啦啦!”龍蝦、扇貝、蛤蜊,和十多個牡蠣全倒入運河中。
然后她把破舊的獨輪板車推進旁邊一條巷道,歪倒在一片雜亂木材堆邊。
“啪啪啪!”
貓兒拍了自己瘦臉幾下,衣服沒變,臉型沒變,懦弱的小販卻沒了。
現在任誰見到她,也會把貓兒當成一個混跡街頭的小阿飛。
趕在紅羅戈走過下一個路口前,小阿飛追上了他,也輕而易舉地綴在他身后。
——貓兒的目的從來不是賣牡蠣。
至于慈祥的人 如果她能為他帶去一條連他也不知道的消息,扔十車牡蠣他也不會責怪她。
紅羅戈是一位強大的水舞者。
可因為好奇而追蹤他的人是無面者。
所以,他不知道,黑暗中一對明亮的灰眼睛看著他停下,停在在一處少有人跡的石橋邊,把包袱解下,藏入橋洞亂石堆中。
——冬天來臨,運河進入枯水期,河道兩邊露出一片濕滑亂石。
貓兒沒再跟蹤紅羅戈,因為她對包袱的好奇心超過了刺客接下來的行動。
等他離開,她立即走了過去,翻看石頭,解開包裹 “魔龍之母啊!“
她叫了一句目前在布拉佛斯很流行的、專用來表達震驚的口號。
“紅羅戈那個雜碎竟連嬰兒都殺,虧他還常在蘭娜面前吹牛:自己是最紳士的刺客,帝王將相也不會另他的刺劍顫抖一下,可面對婦女與孩子,他從來都是轉身就走。”
看到皮膚變得灰白的嬰兒尸體,再看看嬰兒心口那柄毫無特色的匕首,貓兒面色陰晴不定。
貓兒回到陰暗的小巷,把包裹丟在板車上,推著它來到列神島——黑白之院每天都接收大量尸體,也負責處理無人受理的尸體。
木船悄無聲息靠過來,悄無聲息把貓兒送到黑白之院的碼頭,其間他們沒有說一句話,甚至沒給對方一個表情。
“我很好奇,就跟了過去,最終發現這個。”
每一天晚上回來,貓兒都要向慈祥的人報告自己的收獲,與從大街上、碼頭上、妓院里聽到的消息。
“嗯。”
慈祥的人慈祥地笑了。
對她今日的表現,他很滿意。
——一百車牡蠣倒在河里他也不會心痛。
“紅羅戈殺了一名嬰兒,他該死。”貓兒道。
慈祥的人不再慈祥,他臉上的笑容變成疾言厲色:“我們殺人,但無權作評判,更無權越過千面之神,自己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貓兒底下腦袋,虛心受教。
不過她還是被懲罰了。
貓兒金雞獨立,用左腳大拇指支撐整個身體的重量,左右兩只手還個舉一個托盤,流浪兒在托盤上不停增減砝碼。
貓兒身子歪一下,流浪兒就捏她屁股上的軟肉一下。
凌晨兩點,貓兒才疲憊睡下。
其實,貓兒該繼續跟蹤下去的,因為沒多久,紅羅戈就在一條逼仄小巷內見到雇傭他的灰袍人。
好吧,貓兒早猜到他可能去見雇兇之人,但她不感興趣。
“你來晚了。”紅羅戈冷冷道。
黑暗中,他的表情看不分明,卻讓對面的灰袍人清晰明了地感受到他的心情:很煩躁,壓抑著憤怒。
“不晚,我接到你的傳訊就立即趕了過來。”灰袍人淡淡道。
“讓死亡之翼吃掉你這個混蛋吧!那根本不是尸魔,我去過科霍爾,見過死靈術士的縫合怪。”紅羅戈低聲詛咒道。
“那他們是什么樣子的?”灰袍人好奇道。
“你不知道?”紅羅戈提高音量,語氣中滿是不可思議。
“把人頭給我看看。”灰袍人道。
“呵呵,你一直在碼頭吧?那場大火你沒看到?”紅羅戈冷笑。
灰袍人沒有否認,拍了拍腰間錢袋,淡笑道:“我出錢,你辦事,見到人頭給錢,這是約定!”
紅羅戈完好的右手不自覺按上劍柄,低聲道:“大人的腦袋太大,不好攜帶,但我把嬰兒的尸體帶了回來。
你把錢交給我,明天我留信告訴你藏尸體的地方。以我紅羅戈名聲,不會為這點小事欺騙你。”
灰袍人上前兩步,斗篷里的眸子閃過一道了悟的精光,點頭道:“原來如此,你受了重傷。”
紅羅戈按在劍柄上的右手一緊,沉聲道:“我之前干掉四個守夜人,現在還能再干掉兩個。”
“不不不,”灰袍人連連搖頭,“我只是陳述事實,沒別的意思。你受了重傷,沒法帶太多太重的東西,我能理解。
但你有些過于謹慎,我只想他們死,見到尸體只為了確認這一點。
你不必把尸體藏起來威脅我,我不會貪你的賞金,更不會殺人滅口。”
“是嗎?那就好。”紅羅戈的右手從劍柄上挪開。
灰袍人解下腰間錢袋,直接拋過去,道:“15枚金輝幣,尾款付畢,我們兩清。”
紅羅戈顛了顛錢袋,點頭笑道:“數量正確,我們兩清,再見。”
說著,他謹慎后退幾步,轉身離去。
“嗤——”
突然,黑暗中寒光電閃,熱血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