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瑟瑟,笙歌繞梁。
場景熟悉至極,位置卻截然不同。
蘇香凝曾經在茗樓呆了兩年,后來也多次跑來彈曲,但以看客的身份坐在上面還是第一次。
感覺嗎...恍如隔世。
她打量著曾經的姐妹在上面笑意盈盈,似是自言自語:
“桃子妹妹最喜歡范公子...每次都是這樣,只盯著范公子一人,最后回去被湯嬸兒罵...小魚兒又忘了調子,看來白天沒好好記,又被笑話了...”
蘇香凝坐在小榻上看的很認真,但眼中沒有懷念也沒有優越,只是單純的感慨罷了。
曹華輕搖折扇,把胡子吹的一翹一翹,看的倒是興致勃勃:“其實吧,很多年后臺上的姑娘,地位比你想象的高,當紅的光出場費都得千兩銀子。”
蘇香凝偏過頭來,想了想:“師師出門捧場確實得一千兩,還得師師樂意...不過師師拿到手上的也不過一百兩....我以前出去彈曲要便宜些,每次能掙五十兩,不過機會不多,若不是雨兒,恐怕得攢好幾年才能出來。”
“抽水這么高?”
曹華微微皺眉,這些個奸商還真是不講道理,不過世道是這個樣子,畢竟沒有雇傭合同,賣身青樓的女子能拿一部分其實已經不容易了。
蘇香凝點了點頭,抿嘴一笑:“還好啦!若是遇到尉遲公子,他開心的時候會偷偷摸摸給人塞銀票。”
“是嘛?”
“嗯,不過....我是聽樓中姐妹說的,尉遲公子喜歡往女兒家...嗯..反正我沒敢要。”
也不知為什么把話題聊到了這里,蘇香凝有些尷尬,連忙叉開了話題:“公子上次教的曲子,著實好聽,若是想聽的話妾身上去獻個丑?”
“不用,有空私下聽聽便是。”
曹華知道她不愿意在這種場合露面,那里會強人所難。
只是沈大小姐聽到這話,立馬就來了脾氣:“還私下,你想得美。”
她急忙湊到蘇香凝身邊,好奇道:“小蘇姐,這廝教你什么曲子?你可得小心,這種一肚子壞水的讀書人最會騙人...”
沈雨今天聽到曹華的‘營銷策略’,佩服是真,但心底的戒備直接拉到了最高點,畢竟連這種手段都能想出來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來?
“雨兒,你莫要亂說。”
蘇香凝想了想,倒是頗為認真:“好曲便如好詩詞,本就該被世人熟知才能品出優劣,能親手彈出膾炙人口的佳曲是我的福分,與往日為了掙銀子是不一樣的。”
藝術與表演的區別。
曹華眨了眨眼睛:“這曲子不是我作的,你可別事后煽風點火把我逼出來。”
“妾身知曉。”
蘇香凝微微欠身,便出了雅間,去找茗樓的管事安排場次。
姑娘們輪番獻藝,也有其他青樓的頭牌過來捧場,互惠互利的事情,在這條街上很常見。
樓下歡笑聲不斷,表演好的有賞,不好的也不吝嗇夸獎,青樓本就是尋歡作樂之地,不像外面那樣計較音律是否嚴謹,偶爾還有些大膽的姑娘跑上臺,歌喉婉轉唱那勾欄間男人都懂的小曲,才子也好潑皮也罷都是拍手叫好。
不過茗樓號稱第一青樓,在東京是大雅之地,皮肉生意不占多少份額,也沒多少人為這個而來。色藝雙絕的清倌兒才是茗樓的招牌,李師師便是其中代表,若真出了閣接客,哪怕身價千兩也多的是巨富豪紳能包年,可那時候根本就沒人樂意花這種冤枉錢,對于男人來說得不到的才有意思,真能花銀子過夜的,反而沒什么興趣。
李師師作為壓軸出場,專門為她而來的王公貴子自然不會對這些庸脂俗粉感興趣,樓上雅間內的貴人都在等待。
正中一個隔間內,小王爺趙楷坐在主位上,做書生打扮,輕聲安慰著旁邊的永安公主:“洛兒,曹華人其實也沒傳聞中那么不堪,惡名在外不假,但為人其實很有原則。”
“原則?”趙天洛臉色微冷:“寧殺錯一千,不放過一個,無罪栽贓,疑罪從有,有罪重罰,重罪抄家。這就是曹華的原則?”
趙楷表情頗為尷尬,點了點頭:“也算吧,說到做到,至少所有人都知道他拔劍就要死人,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繞的心眼。”
總的來說,還算是夸獎。
趙天洛淡淡哼了一聲,想到兩個月后便要委身與一個奸賊便心里堵得慌,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根本沒有談話的心思。
趙楷受命陪聊,自然不能干坐著,只能繼續勸說道:“曹華心狠手辣不假,但對我趙家的忠心有目共睹,成了你的駙馬,還不是你說什么他做什么,父皇的意思,估計也是讓你監督曹華,莫要讓曹華走上了歪路。”
曹華走的路還不夠歪?
趙天洛深深吸了口氣:“若是能盯著他少禍害人,我嫁他又如何,可以曹賊的手腕,我怎么管?也不知進了武安侯府,我會受何等欺辱。”
“唉!”小王爺趙楷微微蹙眉,擺手道:“放心,曹華惡名昭彰不假,唯一的優點就是不打女人。”
“他也沒打過男人。”
趙天洛越聽越氣:“從來都是一劍殺了,連開口的機會都不給,何需打罵?”
趙楷點了點頭:“對嘛,他又不敢殺你,你怕個什么嘞?”
“誰說我怕他?”趙天洛臉色微沉:“我若進了武安候府,第一時間就閹了他。”
趙楷端著茶杯,頗為無奈:“洛兒,不是我吹曹華,他就算只剩一根手指頭你都近不了身。聽皇兄的,嫁過去后別想餿主意,他不會殺你可是敢殺你那些丫鬟護衛,到頭來還不是你吃虧……”
閑談之間,樓下突然傳來一陣琵琶弦響。
鐺鐺鐺..鐺鐺鐺..
聲如金戈鐵馬,如暴雨前夕雷鳴。
突如其來的曲調,與方才的妓坊小調截然不同。
交談聲停止,兩人側目看去,卻見臺上坐了位穿著普通的女子,妝容素雅,只抱著一張琵琶,頗為好看的桃花眼還擺了個很兇兇的眼神。
“咦?”
正在沉著臉的趙天洛,微微蹙眉看向臺上,聽了一小段,認真道:“這曲子,好生特別。”
小王爺趙楷能科舉奪魁,也是少有的才子,側耳傾聽,手指在桌面輕扣旋律,認真喃喃:“駿馬痛嘶,折刀沉戟,又有哀哀不舍之末路,不乏鏘鏘絕境之悲鳴....這曲子,好生壯烈。”
趙天洛只是覺得好聽,那會像皇兄那樣說出這么多形容:“聽起來,好像是打了敗仗突圍不成的將軍。”
此時此刻,大廳中的人也被曲子吸引,其中不乏對音律見解頗高之人,比如太常寺少卿周邦彥。周邦彥專職宮廷禮樂,本就是音律大家,聽的全神貫注,竟是連今天的正事都忘了,認真記著曲子的韻律,生怕聽錯一個調子。
而在大廳諸多客人中,身著華服的林封陽頗為訝異,已經站起身來目不轉睛盯著臺上女子。
曲子不算長,但也不短。
大廳寂靜下來,認真聽著這首與眾不同的琵琶曲,相較于流行的婉約歡快曲調,這種帶著幾分悲滄意味的曲調,倒是讓在場諸人耳目一新。
一曲終。
蘇香凝抱著琵琶,對著在場所有人歉意頷首,畢竟只練了四五天,只有七八分味道,真談不上余音繞梁。
不過曲子本身太好,眾人都是連連點頭,不少人拍手叫號。
尉遲大官人最是激動,一只腳踩在板凳上,豪邁道:“蘇姑娘,好霸道的曲子,真當得起‘開膛破肚’四字,是不是專門為尉遲某寫的?”
對于尉遲虎亂用成語,蘇香凝早就習慣了,微微頷首微笑:“尉遲公子過獎,此曲非小女子所作,也不知是為誰寫的。”
尉遲大官人聽的高興,倒也沒有追問,當下便大手一揮:“賞!”
站在旁邊唱名的龜公,離開笑瞇瞇的大喊:“尉遲公子賞,五十兩。”
表演完曲目打賞是規矩,蘇香凝曾經也是頭牌,在場認識的人不少,接二連三的便有人打賞。
蘇香凝只是婉拒,她本就是上來過把癮,這些銀兩大多落不到她手上,還欠對方人情免不了賠笑,實在不想要。
“林封陽林公子,賞一百兩!”
忽然,一個聲音傳來,蘇香凝一愣,抬眼尋找,才在人群中發現林封陽也在。
她臉色微變,微微頷首行禮,便準備下臺。
今天蘇香凝不是正主,百兩銀子的打賞已經算是大手筆,在場不少人都是側目,發現是侍郎大人的公子后,又覺得理所當然,畢竟林封陽對蘇香凝的心意,可是人盡皆知。
尉遲大官人回頭看了眼,倒是不客氣:“姓林的,你也忒小氣了些,本公子出五十兩,你不出個五百兩好意思?”
都是官家貴子,彼此認識,林封陽呵呵一笑抬手:“林某可沒有壓虎子哥的意思,見諒!”
眾人哈哈一笑,倒也沒有吆喝慫恿的意思。
就在蘇香凝要下去的時候,二樓的某間閣樓,忽然又人高聲唱名:
“百寶齋沈小姐,賞一百兩。”
眾人聞言一愣,倒是想起蘇香凝被沈家小姐贖身的事情,還傳出二人手帕交的趣聞,當下也知道沈大小姐爭風吃醋,救場來了。
或許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幾個人都慫恿林封陽再來點。
盛情難卻,林封陽倒也不在乎百十兩銀子,畢竟打賞越多,說明心怡之人身價越高,他直接抬手:“再賞一百兩。”
“喲!好大的手筆...”
“林公子果然出手遼闊...”
湯夫人笑的合不攏嘴,急忙給蘇香凝使了個眼色,白到手的銀子,拿著又不會壓死人。
蘇香凝又沒法說不要,也只能頷首感謝。
隔間內,沈雨叉著腰頗為懊惱,轉眼看向搖扇子的曹華:“喂,你把小蘇姐帶來,一兩銀子都不掏?小蘇姐不喜歡那姓林的,要不咱們合伙湊個二百五十兩?”
“二百五多難聽。”
曹華頗為隨意的搖著扇子,給宋長秋使了個眼色。
宋長秋得令,笑瞇瞇的繼續開口:“萬寶樓蘇公子,賞二百零一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