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春,細細密密的春雨,灑在汴京的大街小巷,百萬人口的巨大城池,在這個萬物復蘇的季節,卻好像沒了精氣神,連雨幕都顯得昏暗了幾分,文人士子無言坐在茶舍中,青樓勾欄因為天子駕崩全部歇業,所有人都茫然望著極遠處的宮城。
大宋開國兩百年,汴京作為都城,可能是第一次陷入這種靜默的氣氛。
皇帝被刺殺,十幾位皇子同時暴斃,順位繼承大統的是江南的康王。沒有驛站飛馬傳遞,如此大的事兒又不能中途接力,消息只能用坐船的方式慢慢送過去,等康王的依仗抵達京城,恐怕都快四月了。
為防其他親王攜兵篡位將大宋分成七八塊,趙氏宗族和老太后提前給康王趙轍加冕為帝,由年歲最長又恰巧在京城的翼王攝政。也就是說康王還不知到消息,他就已經是大宋的皇帝了。
雖然大宋有了新帝,但沒法改變汴京之中竟然沒有天子的事實,街道上時常可以看到官吏的車架和轎子跑過,前往各家官吏的府邸,告老退下的臣子也被請了回來。蔡太師、王相、童貫全死了,朝臣群龍無首,得有人主持大局拿主意,不然朝廷就癱瘓了。
朝臣重新劃分派系站隊洗牌的同時,汴京的市井氣氛同樣古怪。
京都太歲的淫威震懾汴京這么多年,無數文人士子小官吏都盼著曹太歲早點滾出京城。
可此時曹華真的滾了,諸多文人士子卻沒有敲鑼打鼓的心思。
金殿上的那番話,經過文武百官的口,自然也傳入了士子階級的口中,根本瞞不住。
朝廷上有哪些權臣,大部分人都清楚,只是不敢說。
‘北宋六賊’的綽號,就是國子監的學生叫出來的。
蔡京壞亂于前,梁師成陰謀於后,李彥結怨於西北,朱勔結怨於東南,王黼、童貫又結怨於遼、金,創開邊釁。宜誅六賊,傳首四方,以謝天下。
而這個世道,顯然沒有太學生能再喊出這句話,因為閹黨魁首曹華,拉著六個奸賊同歸于盡了。
只是一個朝會過后,國子監諸多太學生便發現,曾經天天罵的禍國奸賊全沒了,朝堂上一清如水,連個靶子都找不到。
曹華當日在金殿上句句泣血,所說的話,諸多士子回想一遍,竟然挑不出毛病,因為曹華確實做了這些事,而朝臣的反應也確實如曹華所說,光顧著爭權奪利,對百姓的生死毫不在意。
可曹華是個忠臣?
自古忠烈之士,都是以死勸諫,勸君主走上正途討伐奸賊,舍棄全家性命也在所不惜。
而曹華這樣,覺得皇帝和朝臣不行,拔劍直接殺了的,只能叫奸雄。
可曹華的權勢顯然配不上‘奸雄’二字,畢竟那些奸雄換了皇帝自己沒事,曹華這可是萬劫不復。
總得來說,就是曹華看奸臣和昏君不順眼,拼著魚死網破和千古罵名,把朝堂清洗了一變,這種行為該叫什么,縱觀通史根本找不到同例。
汴京的文人士子,雖然不敢公開討論這個議題,不過心里面都暗暗琢磨了不知多少遍,想給曹華的行為做個定論。
不過就目前情況來看,曹華不死就還有變數,這個定論在曹華死之前,肯定是做不出來了....
繁華無雙的楊樓街,因為青樓場所歇業的緣故,蕭條了不少。
琵琶圓對面的兩層小樓,孤零零的站在街上,大的有些不協調的招牌,依舊掛在鋪子門口,遮擋了二樓的半個窗戶。
這里是曹華夢開始的地方。
細雨蒙蒙,讓小鋪子的看起來有些昏暗,大門上貼著封條,其他幾家鋪子也是如此。
咚咚——
拍打鋪子木門的聲音不停響起。
嬌小玲瓏的身影,穿著鵝黃色的裙子,扛著一把小傘,用手怕打著萬寶樓的大門。
便如同前年二月的那個雨天,敲打著再也不會開門的豆花鋪子大門。
“開門!嗚哇——開門....”
凄婉的哭聲,響徹在鋪子下方,拳頭砸的通紅,不停落在鋪子的門板上。
嬌小的臉頰滿是淚水,小嘴癟著,哭喊聲撕心裂肺。
周邊幾家鋪子的老熟人,走出來看了看,本想開口說幾句,想到什么,又諱莫如深的退了回去。
瀟瀟細雨之中,只有一個小女孩似的姑娘,砸著木門哭訴:
“開門—做生意——嗚嗚——開門啊——”
這扇門可能永遠都不會再開了,所有人都知道,女孩卻依舊用力敲打著。
飛馳的車輪聲響起,掛著‘沈’字木牌的馬車停下。
沈員外提著袍子從馬車上下來,誠惶誠恐的冒雨跑到跟前:
“雨兒!你瘋啦!快回去...”
“開門——你開門啊——”
沈雨哭的撕心裂肺,被沈員外拉了一把,便坐在了滿是雨水的街道上,油紙傘落在地面,看著面前禁閉的木門號啕大哭:
“嗚嗚——小蘇姐不要我了....霏兒姐不要我了....姓曹的也不要我了....”
沈員外駭的肝膽俱裂,急忙忙捂住閨女的嘴:
“死丫頭你想害死爹爹不成?曹...那個人說不得...”
“他們都走了....都不要我了...嗚哇——”
哭聲凄厲。
沈雨坐在地上,拍打著父親的胳膊,看著鋪子的招牌嚎啕大哭:“開門啊!——沒良心的,你開門啊——嗚啊——”
沈員外氣的臉色鐵青,抬起手來,卻又舍不得打。
曹華刺殺天子和皇子,帶著家小與鋪子的伙計潛逃,合作的玉石供應商和工匠作坊都是心驚膽戰,更別說和萬寶樓長年合作的沈家了,若不是連坐里面沒有生意伙伴這條,沈家又和朝廷有些關系,恐怕已經被殃及池魚。
看著一向機靈的閨女忽然發了瘋,沈員外又是心疼又是驚懼,只能雙手把閨女抱起來,穿過雨幕方進車廂里,讓家丁趕快離開人多眼雜的地方。
“嗚嗚——他們都不管我了....他答應我的,我想嫁誰就嫁誰....嗚嗚...騙子...”
沈雨渾身濕透,靠在車廂上,依舊哭訴不止。
看到街對面已經貼上封條的十寶堂,哭訴越發凄婉:
“我幫小蘇姐開的鋪子,我投了銀子,我們三個人開的鋪子...嗚嗚..他們倆都跑了....都不告訴我就跑了....他還欠我銀子...他是個騙子...”
沈員外焦急頓住馬車上,聽見女兒的哭訴,感覺心都揪在一起,拍了拍膝蓋安慰道:
“雨兒,別哭啦,爹還在了。曹...那人回京前,就讓府上把銀子還回來了,一文錢不少...”
“嗚哇——”
聽見這話,沈雨哭的更大聲,抽泣之下,近乎喘不上氣:“他不要我了....所有人都帶走了,連李師師都帶走了....憑什么不帶我走....憑什么要把小蘇姐帶走...小蘇姐是我贖出來的....”
沈員外又氣又心疼:“你這丫頭,要是把你帶走,沈家幾百口人不全死了,你爹的命不是命?”
“我不管...明明可以提前說一聲....嗚嗚...提前說一聲....”
“你——”
沈員外也一屁股坐在馬車里,左右看了看,才小聲道:
“你干吼有什么用?偷偷摸摸去找他們不就行了,他們跑了又不是死了。”
“嗚嗚....對哦。”
沈雨哭訴的表情一僵,坐起身來,摸了摸小下巴,思索了下,又靠在車廂上哭了起來:
“我連他們去那兒都不知道,怎么找...嗚嗚...”
沈員外連忙擺手,示意沈雨小聲些,然后湊近幾分,認真分析:
“曹太歲帶著幾千黑羽衛潛逃,以后不可能沒下落,要么占山為王,要么投靠那個勢力。
以曹太歲的本事,到哪兒都是條真龍,壓不住,遲早能混出名堂。
再者,曹太歲是駙馬爺,前些日子救了康王的命,康王現在可是咱們大宋的天子,曹太歲的老丈人,日后說不準是個什么情況。”
沈雨坐起身來,稍微琢磨了下,又搖了搖頭:
“姓曹的把圣上殺了,十惡不赦的大罪,新帝繼位,為了避嫌,哪怕是自己兒子也得追殺到底,更別說女婿....最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不可能回來的....”
“那不就得了。’
沈員外看了看馬車外,確定沒有外人后,才小聲道:
“曹太歲的本事,你還不知道?回不來照樣在外面混的風生水起。咱們生意人,不能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曹太歲再怎么說比方臘、宋江厲害,若出去造反真成了事兒,我沈家也能做上順風車,這機會放在臉上,就看你抓不住的住。”
沈雨嘟著嘴:“他都不要我,根本看不上我,我怎么抓?”
沈員外一臉恨鐵不成鋼:“人家明顯是怕連累沈家,和我們撇清關系,若是真不把你當回事,豈會造反之前還把鋪子關了賬結清。”
沈雨抿了抿嘴,在小腿上拍了下:“就是不要我,我對他和小蘇姐那么好,在睦洲那么危險,十萬兩銀子,我眉頭都不皺就借了.....”
“說這些有啥用?”
沈員外擺了擺手,湊近些小聲嘀咕:“過幾天太平些,你和你二哥,帶著一半家產和熟工出京城,先打聽曹太歲去那兒發展,你跟著過去,憑借你和你哥的本事,站穩腳跟還不是輕輕松松,之后....”
沈雨側耳聽了會兒,苦著臉道:“我們做首飾生意的,有個什么用?打仗又不能打扮的花枝招展...男人帶著花簪上陣殺敵,還不得把人笑話死....”
沈員外摸著下巴,呵呵一笑:“你這丫頭,咋這么蠢。珠寶匠做的是精細活,長年跟金銀銅玉打交道,鳳冠都造的出來還造不出鐵器?無非是模具改一下手法改一下,有熟工帶著學徒,總比四處找鐵匠慢慢摸索快,曹太歲不也把鋪子的熟練工帶走了。
再者打仗燒的是銀子,沒幾個財閥支撐怎么發軍餉?方臘宋江都在四處找世家救濟,我就不信曹太歲能自己挖銀礦,你帶著一船銀子過去,我就不信他不給你個妃子當當...”
沈雨小眉毛一皺,有些不情愿的抿嘴:“那...那豈不成買的了,他又不真心喜歡我,我往上倒貼做甚....”
沈員外嘆了口氣:“情義歸情義,生意歸生意,我沈家偷偷把寶壓在他身上,也是多條路。至于你們咋樣,看曹太歲也不是個無情無義的人,能成最好,不能成就當繼續合作。”
沈雨想了想,小聲嘀咕:“真去了,可就再也見不著爹和娘了,而且,我和二哥去了,若是被朝廷發覺,你們...”
“咱們生意人,本就是這么做大的。你不信去問問王睿李雅,要是有機會暗中搭上曹太歲,你看他下不下注,無非是下多少的區別罷了,那有放著機會不去抓的....”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