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頭戴一頂小耳先生帽,面敷青髭,眼大如鈴,鼻孔微翻,兩耳招風,卻生得一雙紅艷艷的小嘴巴。
墨紫和他打了個照面,見樣貌奇特,年紀倒也不大,二十開外。
那人倒是很知書達理,對墨紫微笑著點點頭。
墨紫舉舉手中的茶杯,淡淡扯個嘴角,算作回應。
“老人家,您可聽懂了這故事的意思?”墨紫沒打算與那桌兩個男子交談,繼續和茶亭老板聊。
“大概——”能懂,老頭早放下手里的活兒,聽得津津有味,“那豬太笨,跟老鼠逃跑多好。”
欸!欸!不是逃不逃跑的問題,好不好?
墨紫呵呵笑道,“老人家,這故事里的雞和豬就是玉陵和大周。大求本是關外牧族,牧族擇肥草而棲,草原雖大,肥草生長之地卻就那么幾處,不爭不搶就不能生存,以至于他們能征善戰,好戰之性深融在他們的骨血之中。如今雖然立國多年,全民漢化,掠奪的本性尤強。大求不顧四國之間百年相安的承諾,突然發兵玉陵,令玉陵措手不及而破國,野心昭然,怎可能吞一國便罷手?大周此刻若不救玉陵百姓,將來遭大求進犯時,又怎能期望這些玉陵人的救助。大戰之時,多一雙手,就多一分制敵的希望。這上萬難民,如果能得到大周的收容,他們的工匠能為大周多造武器,他們的壯漢能為大周上陣殺敵,他們的女子能為大周織布做衣,他們的孩子能為大周延續血脈。玉陵不同大求。先民本是大周漢族,一脈相生,脈脈相傳。大周人若舍玉陵人,和那頭只知道自己吃肥,卻不知道命運的笨豬有何不同?”
“還真是沒什么不同。”原來不救那些難民,可能就會害大周也亡國,老頭有點緊張了,“那官府該早點放糧啊。”
“是該越早越好。等人太餓,就會發生老人家你說的那種事,被逼著搶東西吃了。”墨紫把茶一口喝完。開始吃半塊蒸糕。
“唇亡齒寒這四個字,還沒有姑娘說得故事生動。”東角桌那個長相奇怪的男子拍拍手贊賞道,“不過請容在下說一句,這故事里的豬只要逃跑就能免去一死,可如今鎮外的難民不是那么容易喂飽的。上萬人的口糧。而鹿鎮屬小小一個縣,即便縣官老爺開了糧倉,也難以支撐全部人三天的口糧。”
“三天。對那些人來說就是能活下去的機會,總比今日就餓死了好,總比明日變成了暴民好。上萬餓極的人,鹿鎮的千名士兵能擋得住否?”墨紫毫不懷疑。把人攔在鎮外太久而不聞不問,真會釀成禍端。
“姑娘說得未免輕松。三天后又當如何?”另一個是中年男子,文士的長衫,留寸青須,話挺沖,卻沒有對女子的輕蔑,只是就事論事。
“其實官府要救濟的,不過是當前的燃眉之急。最終,還要有解決問題的根本方法。”墨紫自己已經想了不少。
“哦?雨停了。”茶亭老板向外看一眼。
亭上青瓦滴的水線已經變成了漸少的水珠。井邊的木盆里,清晰倒映了老榆樹的枝葉。
墨紫想著時候差不多了,就問老板。“老人家,多少錢?”
“六文。”老頭知道客人要走了,上前來送。
墨紫從荷包里數了六枚錢。疊在他的托盤里,道聲謝。要走。
“剛說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不知姑娘是否真有什么主意?”怪相人叫住了她。
墨紫回身,望著他,彎眸一笑,“你這算不算病急亂投醫?”本不想搭理陌生人,偏陌生人來搭理她。
“姑娘這話——”怪相人站了起來,剛要接著說。
“自然是好沒道理。”中年文士也站了起來,“大家不過是雨天在這茶亭里閑話的茶友,隨口關心一下鎮上的事罷了,用不上這句病急亂投醫的話。”
“既然是閑話,我就算有法子,講了又有何用?二位,不好意思,我約了小姐妹,告辭。”墨紫說著說著,就露出墨哥的直率來。
“這位姑娘,請等等。”怪相人不理中年文士的眼色,上前一步,“聽姑娘說話,很有幾分見地,小生愿向姑娘請教這根本解決之法。”
小生?不是該文質彬彬,五官秀氣?配那個大眼朝天鼻櫻桃嘴的長相,真是怪異。墨紫心中好笑。
“小生姓江名濤,現居鹿鎮,對姑娘絕無歹念,可邊走邊說。”竟幾步走過墨紫身邊,留了三尺距離。
“江……生,此舉恐怕不妥。”中年文士有點傻眼,“人家是女孩兒家,陌生男子跟著,會招閑話的。”
“這位姑娘既能一人進亭飲茶,想來不同一般的小家碧玉。小生真心討教,也只是想為外頭那些難民盡份力罷了。”江濤不看中年文士,大眼炯炯望著墨紫。
那眼神,很堅持,很誠摯,看得墨紫心虛。她雖想了不少,到底是不是根本之道,其實一點把握沒有。
“你為何認定我有法子呢?”她從頭到尾沒真承認過。十個人聽,應該有九個當她信口開河,偏這個江濤相信她。
“小生說不上來,只覺得姑娘不是無知之輩,也不是瞎編亂造之人,對自己的言辭似相當有把握。”江濤在亭外等候。
這兩個人多半是愛國的讀書人,一談國事熱血沸騰,跟他們說一說也沒什么。墨紫這么想著,踏出亭外,和姜濤保持那三尺的距離,慢慢往人多的鬧市走去。
中年文士沒辦法,趕忙付完帳,跟在兩人身后。
“我雖有些主意,到底有沒有用,卻真是不知道。”說得容易,做起來難嘛。
“小生愿聞其詳。”江濤真是不聽上一聽,不肯放棄。
“那就先說說縣衙如今的處境好了。”要解決,先要分析。如同造艘船,先要分析各種數據。
“縣衙如今什么處境?”江濤也不是真得亂投醫,他想聽墨紫說得對不對。
“第一,內憂外患。”墨紫手指掰合兩根,“內憂,恐怕得不到上鋒的支持,或者上鋒回避,無法揣度其意,以至于不惡趕人只攔截。外患,當然就是怕那些人作反起來怎么辦了。”
江濤連說三聲是,又急問,“第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