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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非我不可(六)

  就因為感覺到自己束手束腳了,裘三娘心情很差。她長那么大,幾乎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出嫁前在家里呆了半年而沒到處走動,是為了打消張氏以為她做假賬的懷疑。不過,她還真就做了假賬。

  污了多少銀子?不,不能說污。只能說是她應得的。

  自十四歲起,就幫父親打理生意,好不容易在手上興旺起來,張氏一吹枕邊風,她六七年的努力就要轉手給那兩個從未付出過的弟弟。憑什么?那份家業,既然一半是她的辛勞,當然要分走一半。其實她已經料到有這么一天,因此早就開始動賬本的手腳。開了望秋樓,買了莊子,還成了走私買賣的本金。錢滾錢到如今,蕭家的媳婦中,大概沒有誰比她更富。要是算上水凈珠的話,大約三十萬兩。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這人哪,無論男女,有了銀子,就有了底氣。

  裘三娘一直懷揣著“巨資”而日子過得很逍遙,卻在這一天,發現銀子多也沒用了。在別人看來,蕭三少夫人的頭銜,遠比銀子輝煌得多。所以,她不能隨便逛大街,隨便探腦袋,隨便巡視自己的產業。她應該坐在華麗的后宅里,等那些掌事的一個個垂著頭遞上賬本,而她只能通過這些本子指揮他們行事。

  從來沒有被真正束縛過的裘三娘,突然驚慌,好像當賺錢已經不能成為她唯一的目標時,她就要迷失了。

  這些話,她不會對小衣說,因為小衣聽不懂;也不會對白荷說。因為白荷希望她當個賢妻良母;更不會對綠菊說,因為綠菊只會干著急。她唯一能說的對象,只有墨紫。盡管,她對墨紫實在算不上好,而每回看墨紫聰明能干,心里認知到自己比不過的時候,就只能苛扣該給墨紫的好處。但,她相信,世間如果有一個人能懂她那般不擇手段賺錢的心情,那就是墨紫。她倆在某點上很像。就是看不起這個社會對女子的規范,相信只有自己強,才能擁有選擇,而不用依賴別人。

  心思紛亂中,馬車就停在了林府門前。白荷和小衣扶她下車。

  那個敢跟她吭氣的小隊長上來問,“三少夫人,可是這一家?”

  裘三娘冷著臉。說道,“不是。”

  小隊長看出裘三娘不悅,不過他是男人,大大咧咧不很在意。“我以為三少夫人是來看新購進的園子的。若然不是,還是不要隨便在陌生地方下來的好。”

  裘三娘感覺那根無形的鏈子在身上又緊了緊。敬王府的護衛比一般人都囂張,是不是?說起來,都是那個蕭三沒出息,不升官反降職,所以府里這些仆人隨從也能對她放肆。

  “我既然停下來,自然不是陌生地方。你不過是隨護,管我去哪兒做什么?我難道是囚犯嗎?”一開口,極度不滿。從不曾有過的約束感,讓她心火旺。

  小隊長本意并不壞,就是盡忠職守那么樣的人。王妃吩咐他保護裘三娘的安全。他便盡力避開任何存在潛在危險的場合。見裘三娘不高興,他心里來一句女人就是麻煩,還什么都不愿多說了。往后退開去。

  白荷是很守本份的人,即便知道裘三娘說得重了些。身為丫頭的她也不好勸,只說上去拍門,留了小衣在裘三娘身邊。

  裘三娘自己感覺到說話沖了些,幾乎是立刻懊惱。她的性子火烈,卻也不是常沖動的,今日實在情緒太糟糕,好像渾身五花大綁似的,疼得想不顧一切掙脫開。可她畢竟是個聰明的女子,捅了婁子拉得下臉來補。

  “蕭護衛,三娘說話有些浮躁了,還請見諒。”這個小隊長能囂張,自然跟蕭姓有關。他是老王爺身邊第一護衛蕭威的孫子,叫蕭旻。老王爺和蕭威情同手足,待蕭旻與自己的親孫子一般無二。蕭旻從小立志從軍,蕭威覺得他缺乏耐性,就先讓他從府里的護衛做起。

  蕭旻嘀咕歸嘀咕,沒想到裘三娘這樣嬌滴滴的少夫人還能認錯,也不好繼續計較,“三少夫人初入上都,好奇些也正常。是蕭旻過于不近人情,讓三少夫人心中不快,抱歉!”血性漢子,大氣胸襟。

  裘三娘倒對此人改觀了,看來光憑幾句話還真不能判斷一個人。

  “這是我洛州一個好友剛買的宅子,平日出趟門也不易,既然順道經過,就想稍作停留,不會耽擱很久。”覺得還是個爽快人,裘三娘也愿意解釋清楚。當然,這個解釋是對外的,不實的。

  “是我欠考慮,三少夫人不必心慌,我們只要在晚膳前趕回府就是。”蕭旻也和氣了。他想想也是,內宅深院里的夫人們出來一趟真得難。

  達成共識,氣氛就好得多。

  就在大家等林府大門打開的時候,鹿角巷的拐角突然出現一個白發老頭。待老頭走近,裘三娘看到那人其實并不老,而是鶴發童顏的相貌。他手里一張竹桿灰幡,一面寫卦一面寫相。身著天青水墨白袍,兩幅又大又寬的袖子,光腳汲一雙木履鞋。一根烏溜溜的玉簪子固了銀發髻,雪白胡子,漆黑長眉,臉上一根皺紋也沒有,光潔得很。走路慢條斯理,有幾分閑散逍遙意。

  木履啪嗒啪嗒走過王府的馬車,走過蕭旻身邊,也走過裘三娘和小衣身邊,對他們不瞧一眼。

  裘三娘剛想,這算命人看上去還似乎真有仙骨,那般與眾不同。那人走過去,就傳來一句低語——

  “這位女娘,命倒是好命,可惜了,可惜了。”

  裘三娘信佛亦信緣,聽那人開腔意有所指,不由問道,“先生說的是誰?”

  “問我的是誰,我說的便是誰。”算命人走得不快,聲音挺清楚。

  “先生請留步,可否說與我聽聽,為何可惜?”那就是說她了?

  “注定雀鳥飛上鳳凰枝的好命,可惜富貴不長久,可惜運氣要到頭。你說可惜不可惜?”算命人沒留步,仍不緊不慢往前走著。

  算命人越不肯停,裘三娘就越覺得他不尋常,“先生……”

  算命人倒轉身來走,一摸白胡,看著裘三娘搖頭,“這位女娘,你命中缺水,故名字中有水。你近日新嫁,夫家極貴,卻遠離自己故鄉。你眉宇之氣非凡,本已大富大貴。然,你額前有烏云盤積,是窮途末路的悲兆。你名中之水已枯,不久便金散財盡,再無好運當頭。”

  裘三娘見此人算自己的事極準,又想到如今寸步難行,真有窮途末路之感,“先生,我當如何解開缺水之困局?”

  “難。”算命人一嘆,轉過身去,“榮華富貴本是過眼云煙,女娘放手便罷了。”

  裘三娘哪是肯放手的個性,快步走到算命人面前,盈盈一福,“還請先生為我指點迷津。若能化解,必重金酬謝。”

  “水枯竭,除非再有水后續。若水中有木,更能活水活木,欣欣向榮。只是這水木,你便是手中有,也不會在你手中活,必得由天命屬水緣木之人方可。水雖能旺你,并非生財,而是生根。根安而枝旺,根荒則枝枯。”那人眸中精光閃現,盯著裘三娘的面相,“女娘雖欲當鴻鵠,心胸不寬,怎能高飛?你本該有貴人相助,可惜——”

  又是一個可惜。

  裘三娘剛要再問仔細,卻見林府大門吱呀打開,墨紫和岑二迎了出來。

  算命人順裘三娘的目光,回頭一看,頓時哈哈笑,“女娘,你瞧我說得對否?水木荒在你手,你亦有活水之人。可你愚鈍不堪,眼拙耳聾,偏想剪了人翅膀,貪圖眼前小利。要知凡事,心誠則靈,心寬則遠。你若不肯放手,又如何能得助你之貴者的真心呢?”

  裘三娘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

  “有舍有得,有得有舍。你心已焦,氣也弱,運將竭。老朽與你有緣,才點你愚鈍。女娘,好自為之吧。”那人搖頭晃腦,竹竿敲地,要走。

  裘三娘深深一福,“先生,三娘最后請教一問,可是非她不可?”

  那人沒受裘三娘的禮,將身繞過去,有些負氣,拍著自己的嘴,“不可說,不可說。管不住一張嘴,就白了一頭發。再如此下去,我命不久矣。混口飯吃,胡說八道也就罷了,哎——偏生看不過眼。”

  木履踢踢踏踏,那人既沒回答裘三娘的問題,也沒再回頭,看似走得很慢,卻不一會兒遠了。

  裘三娘怔怔望著那張卦相的幡布,一時回不過神來。把算命人的話,每字每句都牢記在心里。她得想一想,好好想個清清楚楚。

  “裘小姐?裘小姐?”墨紫按之前商量好的劇本演,卻見裘三娘盯著一個算命人的背影發愣。垂下眼,不知裘三娘想什么,她扯扯嘴角。

  “墨哥改不了口了?”白荷從后面走上前,笑著提醒,“我家姑娘如今是敬王府三公子的夫人了呢,叫聲三奶奶還差不多。”

  墨紫忙改口叫三奶奶,卻仍然沒得到半點回應。她抬頭去看,就見裘三娘盯著自己,眸中極其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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