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梳子,很舊。原本鑲嵌著寶石的地方,現在只有坑坑洞洞。梳牙殘缺不全,斷了不少。
但,她記得。
梳篦背上,有十六顆鳳凰石,紫色和墨色相互交錯,三十二顆水晶石,白色的,在一端如彗星一般散落在尾。
她記得那么清楚,因為,這把梳子是自己親手做的。腦海中浮現著她的那雙手捧著心血紅的泉心木,將它一點點做成梳子的形狀,又用極小極細的刀面雕出根根梳牙來。鳳凰石,水晶石,她一顆顆鑲上去,紫色的,墨色的,白色的,顆顆珍貴。
泉心木是誰送的?又是誰用這把梳為她梳頭?迷霧中的影子站在清晰的邊界,只差一步。可她瞧見了那人的衣袖,紫色的,繡著云紋海濤,無名指上一枚深紫的寶石,那是比葉兒姑娘發間那枚別針更光亮的鳳凰石。
小侯爺嗎?
不是,那人的影像比小侯爺高大些,魁梧些。
小侯爺給她的感覺,有些懷念的。但她,怕那人!
不,不要靠近她!回去吧!回到迷霧深處去,永遠不要出現!她在心里吶喊,無力坐在地上的身體抖若篩糠。
“公子,你這是怎么了?”墨紫突然跌坐,自然嚇到了那個婦人,忙轉出來瞧她。見她不理,就伸手去推她的肩。可別在自己的貨攤前出事,不然真是雪上加霜。
婦人一推,墨紫方醒,體溫從冰窟回到正常溫暖,視力也恢復了。不再有片斷亂舞,但這次頭痛沒有立刻恢復,她就覺得后腦的某處灼燒灼燒得疼,太陽穴跳得厲害。試圖爬起來,腳一軟,又坐了回去。
婦人驚呼一聲。
墨紫深呼吸調節幾次,一提氣,強行站起,蒼白著臉色,她對婦人勉強笑笑。“大嬸,我想是天熱中暑了。”
婦人倒是備了水,趕忙用個碗裝了,送上來,“公子。這是我住的后山泉水,干凈的,消暑最好。”
墨紫此時也無法假客氣。她渾身冒汗,需要補充水分,接過去大口大口喝了,真覺得清涼解熱。
“大嬸。這時節,你若能挑些這等清涼甘泉到大戶人家門前叫賣。許比你賣雜貨強些。”她突然有這么個主意。
婦人想了想,眼睛一亮,“我起早些,趕第一撥,天不亮進城,說不定真有人圖這水好。”
“雖說辛勞,卻是無本的買賣,試著不行,你再賣回雜貨就是。你叫賣時,得把泉水的優點凸顯出來。好比天地靈氣,延年益壽,純凈甘甜啦。免費試喝一小碗什么的。看著精明的客,就給他點甜頭。比如說,買二甕免費送一壇;看著財大氣粗的,就爭取日日送上門的便利服務。總之,靈活機動,看什么人做什么買賣。”喝完水,心里恐慌才平息,還好心指點指點人迷津?
墨紫只是想借跟婦人說話的機會,平衡現在和過去這塊翹翹板,粉飾心上的裂縫而已。
“公子這么一說,我還躍躍欲試了。沒錯,無本的生意,不行也不虧。”這婦人是個強韌的,“多謝公子為我母女想了這個營生。請問公子家住何處,今夏我母女若能得溫飽,定上門給公子磕頭。”
“大嬸不必客氣,我不過耍個嘴皮子。”墨紫心里正在掙扎,這梳子,買還是不買?
“公子,今日這柜里的東西你就挑喜歡的,我不收你錢。”婦人見墨紫良善,就想以此感謝她,“公子可是喜歡這把梳子?若是不嫌棄是舊貨,拿去便是。”
墨紫讓婦人一說,才發現自己的左手已經拿起梳子,有點尷尬,想放下又放不下。
“公子眼光真好,這梳子是玉陵宮中之物。我相公是宮中在學的匠師,許是混亂還怎的,等我們逃出城,才從他當寶貝的一本工藝書中掉了出來。雖是舊物,做工便是我相公都說好。還有背面那牡丹的雕工,可謂傳神。我女兒說,那花會開,還隨風擺呢。我起初以為孩子亂說話,后來盯著看上一會兒,花好像真活了似的。再細數,小小梳子上竟雕了數十朵牡丹。我相公說這梳子值錢,可我前兩天找了當鋪的瞧,說是木梳子,只給我十文錢,我就沒賣。”寧可送給好人。
墨紫將梳子翻過面,果然刻了牡丹。有些印象,卻不如鑲寶石的那面記憶清晰。是自己刻的,怎么刻的,不知道。
“大嬸,既是宮里的東西,想來不凡,我怎能白拿?”這把梳子,完好的時候,是無價寶。
“再不凡,上頭的寶石也沒了,梳齒落殘,便是那牡丹好看,一把梳子已經不能梳發,還能值幾個錢?”婦人一言,驚醒夢中人。
墨紫笑得萬般自嘲,可不是,一把梳子不能梳發,還有何價值?不過,既然是自己做出來的,就由自己收回吧。
“我確實喜歡這上面的牡丹,倒可用來臨摹作畫。”沒說真話,但卻是善意的謊言,“大嬸不妨開個價,若力所能及,我便買下。”她那點財產,經過數月,如今有十來兩。
“公子,都說送給你了。”婦人不肯開價。
女娃娃又哭。
墨紫趁機說道:“大嬸,我瞧你女兒餓了,沒銀子怎能填飽肚子?這樣吧,我身邊銀兩帶的不多,只有五兩,都與你便是。”
婦人沒想到墨紫居然愿意給這么多銀子,忙擺手說不要,“公子大善人發善心,五兩銀子卻是同情過了頭。我雖是女子,也懂骨節之氣。我母女確實缺吃少穿,但憑自己本事生活,睡覺安心。當然,公子說得對,也不能因為我這個沒出息的娘,苦了我兒。那我厚顏開個價,一兩銀子,感激不盡。”
墨紫假裝拿不出一兩的來,硬塞了二兩,拿梳子走人。
婦人對著墨紫的背影深深福身,拍著女兒說,今日有飽飯可以吃,再忍耐一會兒。
卻不知: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
婦人正打算收攤,去買些米面,好趁太陽下山之前回家去,卻突然板車前又多了幾個人。今天,女客一個沒來光顧,男客卻一個接一個。但她瞧這幾個,跟剛才秀氣的男子全然不同的氣息。
其中一個,她想起來了,正是幾日前當鋪里的掌柜,說梳子值十文錢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