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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湯湯不拒

  香,是南德翠華山上的松木香,沉穩的,舒雅的。

  深吸淺吐,墨紫睜開眼睛。自己還活著!她因這香氣,那般確信。

  綿紙窗發白,天色是亮的。兩邊望,四柱的大床,掛黑紗薄幔。身子一動,雪白絲亮的單錦滑到一側。忘了哪里受傷,抬手,頓時疼得倒抽氣。四肢無力,身體軟綿,頭重千斤。只是睜了一會兒眼,就覺得眼皮累。

  “姑娘,大夫說了,你傷及筋骨,失血過多,極需靜養,切不可亂動傷口,以免再度血流不止,引起傷勢惡化。”一個小婢出現在幔帳前,聲音極其輕柔。

  “你是哪位?”墨紫一出聲,嗓子半啞。

  “婢子落英,是元大人府上的丫頭。因姑娘需要人照顧,調了我來服侍。姑娘,可要喝水?”落英的身影很是帖服著。

  “好,麻煩你。”的確口干舌燥,墨紫想起身。

  “姑娘千萬別用力,若是要起身,就跟婢子說一聲。”幔帳收起來,一位青衫綠裙的少女有點怯生生,相貌尋常,卻生得一雙大手大腳。衣衫是新的,還不合她的身量,大了些。

  墨紫笑了笑,“落英,你以前是服侍大人的?”不像啊。

  “不是,婢子之前是專門洗衣的丫頭。華隊長說姑娘受傷,男子不方便照料,才特地讓我們來的。公子剛住進來,府里沒多少仆人,丫環只有兩個,都是干粗活的。婢子手腳笨拙,光會洗衣服。沒服侍過像姑娘這么好看的人兒,更沒穿過這么漂亮的綢緞衣服。要是伺候得不周到,姑娘只管打罵便是,婢子一定改。”大概察覺墨紫在看她的手,落英不好意思地將手放在裙子上搓擦著,那是洗衣服時的習慣。

  墨紫心想,上一次差點翹掉的時候,她醒來就成了人的丫頭;這一次差點翹掉的時候,醒來居然有了使喚丫頭。說起來,那一百兩的錢袋不知還在不在?

  落英動作雖說有些拙。力氣挺大,也很細心,扶墨紫起身靠上墊子,說聲稍等就去拿水。

  墨紫看自己身上是件白綢里衣,胸口綁了層層紗布。也是潔白一片。她不擔心什么春光外泄,保住命最要緊,要她守禮教未免太可笑。她只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昏迷多久。連血都已經止了。

  喝過水,她就問落英,“你可知我昏睡了多久?”

  “七日了。”落英說到這兒,拍拍心口。不無驚嚇的樣子,“我長那么大。沒瞧見過有人跟姑娘似得能睡那么久,光吃藥喝湯水,其他什么都不吃。我和樺英還以為,還以為……”

  “還以為你醒不過來了。”門一開,元澄走了進來。

  又是一身黑,織進銀線,黑山白水的染色法,一幅畫藏在線里面。同他的人一樣,都是第二眼開始不對。穿在他身上,貴氣中閑散。萬般不愁無憂。

  “元先生真喜歡黑色。”不得不承認黑色大概是最適合這個人的顏色,他的心放得太深,誰能看透?

  元澄不回應墨紫這句話。在她床對面的圓桌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

  落英忙叫聲大人。福身下去了。

  這種一男一女獨處的狀況,墨紫就想起衛六賴上蕭二的那臺戲來,不過,對方是元澄,而她也不是衛六。

  “墨紫姑娘餓不餓?要不要我囑人準備吃的?”能醒,就能活,那個白發老頭御醫說的。看來不是庸醫。

  “我餓,但現在還不能吃固體食物,半流質的比較好。”醒來的感覺,很氣虛,但很喜悅,“若不麻煩元先生府上的大廚,粥或者湯,雞湯魚湯骨頭湯,各種湯類不拒。”吃什么補什么嘛。她差點心缺死翹,確實身體破了個洞,所以通通要補。

  在他眼前昏過去的時候,血汩汩得流,臉色如紙,幾乎沒有脈博,以為她撐不到他找人來救她的小命。取鏢上藥,她動都不動,氣若游絲。七日七夜,灌了多少湯藥進去,他卻能看出她一日好過一日。傷口不再流血,面容蒼白,但氣息穩定,脈搏由弱變強。差點死過的他,懂她。哪怕一口氣,她都會緩過來。

  她對他說,螻蟻尚且偷生,要他向大周皇帝全力一爭。

  他爭了。

  她對他說,若能替元氏平冤昭雪,搖尾乞憐又何妨?

  他乞了。

  她對他說,南德既然棄他,他還需要忠于誰?當然是忠于自己。

  他忠了。

  所以,他活著。

  所以,她也會活著。

  那一鏢,是往心臟去的。御醫老頭還說,絕對是故意的,有心的,狠毒的,先殺之而后快。

  他覺得這老頭聽說書太多了,用那么多的的,唾沫星子亂飛,但至少有人要殺她是不爭的事實。

  她必定也知道這一點,又怎能讓自己輕易死了?

  一個私貨販子,一個在大戶人家卻整日往外跑的丫頭,身份成迷,行蹤成迷,可是殺身之禍,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墨紫則想到她睡了七天,還在他家里,裘三娘會不會以為自己卷款攜逃?

  “先生,可否請人送我過墻?我多日未歸,想來主人必定著急。”說完,再度發現自己當這個丫環,越來越“奴”了。

  “不必擔心。墨紫姑娘受傷那日,我已經讓華衣通知了他的小師妹,那個叫小衣的傳回你主人的話。”喝口茶,繼續當傳聲筒,“讓你好好養傷,不用急著回去。”

  這個傳聲筒,肯定傳錯聲。裘三娘會這么說嗎?好好養傷,不用急著回去?依墨紫對這位大小姐的了解,一定會問出了什么事,傷到什么程度,要是能搬,無論如何也得搬過墻去,親眼看到了才相信。

  不過,她現在也沒力氣跟元澄辯,眼皮累得有點抬不動了。想睡的念頭剛剛冒出來,身體就自動往下滑。肚子餓的問題是小,不讓她睡覺會有生命危險。

  “墨哥。”元澄的聲音聽上去輕了。

  “元先生。”音量輕,分量不輕。墨紫的頭腦不能說很清醒,至少很警醒。天性使然。

  “若墨哥這一覺能醒,性命更是無憂。元某可算報了墨哥之人情?”元澄望著床上漸漸躺下去的人兒,慢慢問道。

  “元先生,這問題能不能等我一定成活再探討?這報不報,還有怎么報的事情,總該坐下來喝杯茶,共同商量。你一人說了可不能算。”她受過一次重傷,吃過一次大虧,總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元澄輕笑,杯底與大理石的桌面相碰,清脆脆。

  墨紫也微微笑,閉著眼,徹底躺平了,拉上絲被,“元先生可別以為我貪心。就是人生病的時候,腦袋糊里糊涂得不清楚,容易犯原則性的錯誤。先生才華蓋世,總不能讓我以后散播先生趁人之危的惡名吧?先生是太學博士了,可不能被人說成誤人子弟啊。”

  輕笑連連,元澄的話語有些模糊,“墨哥怕吃虧,元某等上一等便是。墨哥只管睡,待這覺睡醒,雞湯魚湯骨頭湯,湯湯都有。你若做吃東西的夢,意思意思就成,留著胃口喝湯,元某就是再不濟,管你飽總簡單。”

  墨紫心想,這人想得真多,連夢都替她考慮了。

  什么事都等一等吧!被刺的事,取恩的事,船場的事,三娘的事。等她睡到精神飽滿,活力四射,一件件拎出來,再看。

  就在墨紫繼續昏昏然沉睡之時,遠在大周外的一座巍峨宮殿里,落下一只棕色的蒼鷹。

  一雙大而有力的手伸出來,取下鷹爪上筒管中的字條,將它慢慢鋪展開來,又在瞬間把它撕得粉碎。

  雪白的紙片紛紛,從懸崖般高聳的窗口飄下。

  但見那雙衣袖,紫金色的,盤著雙龍戲珠。修長而漂亮的無名指骨節下,一枚紫紅色的鳳凰石。

  “王,可是有了下落?”紫袍人的身后傳來一個嬌美的聲音。

  單聽聲音,就能令人浮想翩翩。

  “呼威找到了阿紫的梳子,卻還是沒找到人。”紫袍男子背對著窗口,背微弓,似乎因這個消息而疲憊不堪。

  “王,不必擔憂。上天好生之德,姐姐吉人天相,必能避過此劫。也說不定,明日她就站在您面前,跟您撒嬌了呢。”也是一雙手,小而無骨,指甲描金涂粉,戴著澄色的鳳凰石尾指戒,挽進紫袍男子的臂彎。她的背影高傲得挺直了,一襲青天銀藍的寬袖袍,繡孔雀金翎羽。

  “我怎能不擔心?那日她氣我不守信,說話間是決裂之意,我竟以為她鬧意氣,本想等事成之后再哄她回轉,難不成竟是永訣?”男子說得悲戚。

  “王不是說,一日不見姐姐尸身,便不相信姐姐的死訊?既然如此,又何必憂心過度?如今梳子已找到,許是王的真情感動上天,姐姐不久也會現身的。姐姐說過,梳在人在。王可別忘了,姐姐那么聰明,天下幾人能及?王若是愁壞了身子,待姐姐回來,不是反讓姐姐難受?”女子勸得熨貼到心。

  男子緩緩抽出手臂,見女子僵住,又是不忍,最終牽了那只小手,勉強笑笑。

  今夜又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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