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看你面色發青,幾天沒吃飯了吧?”第一人罵娘,“有個什么事,苦得就是咱們老百姓。我南德過來的,讓那些當官的逼得沒法過日子了。跟你一樣,沒戶本。我本來也想去紅萸試試,但我跟你說,這里船行的規矩很麻煩的。你要不聽,以后就上各個船場的黑名冊,別想出人頭地了。我瞧你似乎不俗,一雙手長得就是干巧活的,別急于一時,壞了前程。”第一人挺仗義。
墨紫聽來,這人應該也有點本事,不然想什么出人頭地。
“我能等,我兒子不能等。我也不在乎前程,只要能救我兒子一命。老兄,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可我無論如何得去紅萸坳那邊試試。”第二人是個慈父。
第一人嘆口氣,“老弟,你便是去,恐怕紅萸那兒也不敢要。誰敢得罪船業老大日升?除非船場不想干了,一整個關門。你呀,當東西吧。身邊有什么就當什么,能當多少是多少。然后,咱們就盼紅萸當家的沒那么慫,過得了三關。它一開場子,咱們一起去。本土的船工有點本事的,就進日升。紅萸招不到像樣的,肯定得用咱們。”
第二人蹲在地上,抱腦袋,“我要還有東西當,早拿去換錢了。”
“就拿你自己的手藝當銀子吧。”墨紫跨前一步,笑著站在巷口。
兩人轉頭來看她,同聲問,“你是誰?”
這兩人都是差不多三十出頭的漢子,大夏天穿著舊短褂子破布鞋,胳膊粗壯肩膀寬闊。皮膚焦黑,一看就是能干活卻遭遇困境的匠人。
站著那個光頭冒寸發,一個大牛鼻子,脖子里扎泛黃的汗巾。
蹲著那個發亂如草,髻子松搖,長相卻很端正。看到她,他趕忙站起來,身材修長,一雙手,指長而掌大。確實是好手。玉陵多美男美女,這一說看來并非無稽之談。
墨紫抱拳,“二位,在下墨哥,紅萸船場的掌事。”
兩人一聽墨紫報出名字。不由面面相覷。
光頭反應挺快,立刻擺手,“管你是誰。別想拉我們去你那兒開工。”
“剛才你們的話我不小心聽見了,也知你們的難處,我自然不會勉強。不過,我瞧這一位似乎急著用錢?”墨紫總能碰上些巧事。倒不如說她的觀察力很強了。
玉陵來的那位剛要說話,就被南德的光頭攔住了。反問墨紫,“你不必假惺惺,說什么當手藝得銀子,還不是想讓丁老弟給你干活?”
墨紫點頭說道:“是啊,就是這個打算。不然,我干嘛給他銀子?又不是做善事的。”
南德光頭怔住了,沒想到她認那么痛快。
墨紫一笑,“不過,銀子我現在給,干活可以等過了三關再開始。這樣行不行?”
光頭有些狐疑,牛鼻子沖她哼哼,“世上還有這么好的事。先給銀子后干活?我瞧你不像動手而是動嘴皮子的買賣人,想糊弄我這位心急兄弟。不過。告訴你,沒門,別以為我們手藝人好欺負。再說,過三關,哪兒那么容易?我聽人說,日升的三關,還沒人能都過的,你們紅萸開不開得出來可不一定。”
“那個三關——”墨紫問到正題,“這位大哥,我問問,究竟是什么?”
光頭傻眼,大聲嚷起來,“你連三關都不知道,還開船場?”
墨紫嘿嘿笑得滑不溜丟,微弓作揖,迭聲說請教請教。
嘰里咕嚕說了好一會兒,墨紫到底還是幫了玉陵那位大哥,借他五兩銀子給兒子抓藥,并和光頭說好,無論過不過得三關,都會來支一聲。
兩日后,墨紫帶著贊進和臭魚肥蝦水蛇三兄弟前往日升船場。于第三日清晨,抵達雅江邊上。
地是狹長地,江是無邊江。
大型船舶臺四處,中型臺七八處,小型臺十來處,一字形沿江岸排開。每個臺地都有船架子,數百名漢子忙得熱火朝天,汗流浹背,一片穿云的吆喝和敲打。揚起的木屑,江水味混著木香,還有桐油,帆布和麻繩的味兒,攪起一起,真是令墨紫通體舒暢,血液激流。
有些東西是自己想放都放不掉的。當初學造船,是因為喜歡水。就像有人愛飛翔,就去學開飛機造飛機一樣,她想造出最棒船艇,探索水中的一切。如今,經歷了那么多事,她雖然懂得要隱藏,但骨子里對造船的激情不肯滅。這是她畢生的理想,不會隨著時間的倒流,而放棄。
大唐以來的造船術處于世界巔峰,對來自未來的她而言,不覺得落后枯燥,反而有很多東西要學,在設計中更充滿挑戰。原始的木料,沒有引擎,沒用動力,怎樣才能突破目前的水平,這個目標就已經讓她很有事可做了。
“造船的地方這么大!我頭一回知道!墨哥,跟著你可開了眼界。”臭魚好動,屁股在馬上坐不住。
墨紫還是乖乖坐車,從車上小心下來,深呼一口氣,深吐一口氣,“別說你,我自己也沒見識過。”可憐啊,大求皇家的船場大概跟這規模差不多,可見大周在四國中最強,不是空口說說的。
“私家船場都這么大,官家的得怎么得瑟?”肥蝦冒出一句來。
臭魚在馬上亂扭,跟渾身抽筋似的,“大伙瞧好,這么得瑟的。”
連水蛇也笑了。
贊進聽話一瞧,“這叫得瑟嗎?我覺著像快嗝屁了。”
臭魚翻著白眼,“贊老弟,你什么眼神啊?瞧著,嗝屁是這樣的。”突然一踩馬鐙,呼啦啦空中翻騰兩個三百六十度,直挺挺摔在地上,眼一閉,舌頭往外一吐,雙手垂在兩側,一動不動。
贊進飛身下馬,伸食指一探,對剛著地的墨紫大叫,“墨哥,臭魚沒氣了。我的劍要喝血的,這么久不出鞘,要不給它嘗嘗滋味?”
臭魚哇呀跳起來,“誰他娘的沒氣了?我裝的,贊進你個大白傻子。”
“許你裝,不許贊進裝?”墨紫笑看著兩人耍寶,心情很輕松。
臭魚立刻繞著贊進走一圓,嘖嘖搖頭,又踮著腳尖拍他的寬背,“贊進,你小子越來越開竅,還懂開玩笑了?”
贊進揚揚得意,“那是。也不看我跟的是誰。再說,我本來就很聰明,雖然比不上墨哥,更比不上大公子和二公子…...”開始啰嗦的老王賣西瓜。
墨紫心想,以后有元澄金銀在的場合,得少帶贊進去。挺好的孩子,讓那兩個狡猾的,奸詐的家伙教壞了。當然,她自己,給贊進絕對是十分正面,光明,積極的影響力。還有,她聽贊進說話那意思,自己還比不上那兩人?
切——金銀根本說不過她。
元澄?
她承認,不能與之相比。他多惡劣啊,從小在苦大仇深中茁壯成長,五歲就覺悟,比她早十多年!能比嗎?她要是一穿過去就覺悟,現在一定不是大求滅玉陵,而是玉陵滅大求了。
“大公子二公子是誰?”臭魚不明白。
“墨哥剛結拜的兄弟,一個像神仙,一個像——”贊進在肚子里搜刮有限的詞匯。
“元寶。”金光燦燦的元寶。不過,元澄像神仙?哈哈!哪門子神仙?神仙座下的笑面狐貍還差不多。
“對,元寶。”贊進太同意了。
聽得臭魚一頭霧水,看看墨紫,“墨哥,你雖然穿得是男裝,走路快時生風,撐起船來男人比不過你,跟咱們說話張嘴就來粗的也不紅臉,可你終究是個女的吧,怎么跟人結拜兄弟了?”
墨紫攤開兩手,聳聳肩,“別問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一醉醒來,變墨三。
“我說臭魚,怎么聽著不對勁,你說我沒女人樣子,是不是?”一回味,變調調啊。
臭魚訕笑,眼睛東張西望,裝無辜。
五個人在日升船場前借打鬧探這里,也不急著送上門讓人宰。不一會兒,就聽水蛇說,有人來了。
肥蝦抬起蒲扇大的手掌擋太陽,喊聲熱,又道,“這兩人是白木芯子。”
白木芯子,船幫黑話,指不會武的普通人。
“大哥,你這不是廢話。一場子都是白木芯子,可人多勢眾,咱幾個還能打趴三四百號人?”臭魚愛和自家兄長頂嘴。
墨紫回頭,用笑臉迎人,唇蠕動,身旁四個高手都聽得清清楚楚。
她說:“這回咱不打架,以德服人。”
贊進真是開竅了,一咧嘴,低聲問,“武德算不算?”
墨紫阻止不了他的進化,干脆加速,“算!怎么不算?”
臭魚領頭,嘿嘿一笑。
日升船場看大門的兩人來到他們面前,頓覺一陣陣陰惻惻的風從耳邊刮過,頭皮就有點發麻,不過好歹要顯出船行老大的氣派,把胸一挺。
“你們什么人?在門口吵吵嚷嚷的。”
墨紫拿出閩榆的名帖,遞上去給那兩人,客氣說道,“在下紅萸船場墨哥,帶四個兄弟前來,過三關。”
那兩人聽到過三關三個字,面色一正,也沒有瞧不起的意思,就是很嚴肅了。
其中一個年紀大一點的,雙手一拱,“墨哥,請報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