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松凸出雙眼。
墨紫從旁拿了塊彎模板,放在他臉下。
“你干什么?”很生氣。
“怕你眼珠子掉下來,給你接好,免得掉地上臟了。”墨紫嘻嘻哈哈,有點沒正經。
“你憑什么不用我?那不會拿鋸子的家伙你都能用,我有哪點比不上他?”拍上桌子。
“憑我是這里說話算數的人,而這第三關更是由不得你。”他急,她可不急,“松少爺,你好好得日升不待,為何要來我這兒?紅萸不過剛剛開業,我甚至連一張訂單還沒有,所以別說你覺得紅萸有前途,你家老爺子保護傘下不能大展拳腳,想要獨立出來。這種話,我一句都不會信的。”
閩松本來還就想這么說,因此被堵了回去,嗯哼一聲,臨時要改口,但又不擅長,最后說出兩個我字,就沒話了。
墨紫瞧他憋得臉紅,也不好再逗下去,嘆口氣說道,“松少爺,我并不想給你看惡臉,不過,我這兒廟小容不下大佛,你別為難我。人說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曾共過一船綁成一命,這交情我不敢往大了說,就用在今天。你給個面子,回去吧。”
閩松聽到這么個人居然放低了姿態,便知她主意已定,但他來此也經過一番掙扎,不想輕易放棄,“墨哥,其實我想學你的造船術。”
墨紫一挑眉,“你終于承認了。”她猜到的,不過顧全對方的驕傲,沒好意思說白。
“我知你不愿將船技外傳,但百花川那三桅三角帆實在令我好奇。究竟為何。這樣的桅帆能一統亂風,逆風而如履平地,漩渦中安然無恙?閩家雖有九術,卻從不曾有一術能做到如此。只要墨哥肯教我,我愿重金捧上且奉你為一技之師。”閩松說著,雙膝一屈,竟直直跪了下來。
墨紫忙去扶他,“松少爺,這個我可不敢當。我既沒未從過名師,在這行亦沒有名氣。拜師收徒,連匠師資格都不是,我怎么能?”
他的坦誠讓她頭疼,他的堅持更讓她頭疼。三桅三帆是為了過鬼門,讓水蛇他們后來拆解。就是怕被有心人學去,又用與不好的地方。她自己都是被迫露得這一手,自然不可能教給別人。
閩松見墨紫那些話雖然是推托。但拒絕的意圖不容置疑,仍不肯起身,“墨哥可知,我閩松若奉你為一技之師。你從此便是匠師了。若日后我繼承家主位,你也自然升至大匠師的位置。無需參加船行設定的考較。”
墨紫卻不為這些名銜所動,是匠師還是大匠師,她自己心里有數,不必別人送給她,也不必來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因此,她笑一笑。
閩松可不笨,就在她的笑意中瞧出無所謂的態度,便問,“墨哥掌紅萸。難道不是為了揚名?”
天曉得,她最怕的就是揚名,立刻搖搖頭。“我掌紅萸,不過是遵從我東家的吩咐罷了。有算命先生說。祖業不可廢,否則會影響我東家的富貴命。我東家身邊一時也無人可用,才非要我接受的。對船,我略知一二,可若同你日升里頭的師傅比,單是閩老爺子一人,都是萬萬不及的。”
“墨哥這話可是敷衍了。”閩松眼中傲意漸起,慢慢站起身,修長身形如松一般直,“老爺子果然料事如神,我來之前,他已經跟我說,你一定會以各種理由來拒絕我。”
墨紫眸光微斂,“既然他已經料到了,為何你還要來?”
“因為,老爺子給我出了個點子。”閩松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折得四四方方。
“哦?”墨紫還在想是什么點子,看那張紙鋪開,眼睛便一亮。
那是一張船圖,上面是大江船,標二千石載重。
“這是我三叔于月前向日升訂下的兩艘大貨船,雖然是自家生意,價錢稍低些,每船三千兩。如果你用我,老爺子發話,這份訂單就是你紅萸的。如何?”閩松剛才跪,是真心。現在誘,也是真心。他對技藝的追求,十分執著。
墨紫此刻想的,卻是閩老爺子真――厲害啊!
她紅萸萬事俱備,只欠訂單。闖三關,雖然為紅萸打出了一定名氣,但這幾日,都是找工的人上門來,沒有客人。畢竟,這時代交通閉塞,信息緩慢,再說現存于上都這三兩州的四家船場已經瓜分了老客人,紅萸尋找新客源需要時間。而此時,閩松一出手,就是兩艘大船六千兩的賣價,這對她來說,簡直是無法抵抗的誘惑。
裘三娘給她定的是五千兩,多的歸她自己。這兩艘船一接下來,她什么都不用擔心,只要等著一年期滿,把自己賣身契拿回來。然后,是走是留,便再不必聽命于任何人。
可是,她閉閉眼,再張開,無限遺憾,“松少爺,你還是回去吧。”
閩松比剛才更驚。他說到訂單就是紅萸的,她的眼睛明明光芒四射,一副太好了的模樣。為什么一轉眼,她卻仍然拒絕他?但目光戀戀不舍,雖然叫他回去,可是咬牙切齒,根本很不甘愿。
“墨哥,訂單一收,紅萸就得忙上半年。而且你該很清楚,這可不僅僅是一張單子的事。一旦紅萸的船記出現在我閩氏江運上,今后就有很多人來求你們的船。這樣大的好處,我卻只要學你一樣――三桅帆船。”不是全部的秘技。
“松少爺,這樣大的好處,也得有同樣大的肚子吞得下才行。你也瞧見了,我這里簡陋,不過八名匠工,一名船工。不瞞你,八名匠工中,只有兩名對船較熟,其余六人是有手藝沒多少船行的經驗。我東家吝嗇,本錢沒給多少,如今就剩一千多兩。我一個人便生了三頭六臂。可要吃下兩艘二千石的大江船,那就是白日做夢。”墨紫掙扎的神情已經煙消云散,眸中清澈,“我曾聽過一句話,機會是給那些有準備的人的。我沒準備好,若貪心接了這單子,只恐怕會有很多問題冒出來。到時措手不及,損失可能遠超過六千兩銀子。”
閩松拍起手來,“好一個機會是給那些有準備的人。墨哥,我閩松算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墨紫不懂他什么意思。
“老爺子說。若你敢接這張單子,你便是蛇吞象,貪婪成禍。若你是真聰明,必舍了這么大的好處,看得長遠。他囑咐我。若是前者,我便留下單子回日升。若是后者,叫我不要拘泥于學技。就當一般的船匠,跟你一年半載。”老爺子的意思,不一定要拜師,也不一定要手把手得教。才能學到東西。眼睛看,用心體會。一樣能成長。“你知道,日升的人都認識我,紅萸卻不一樣。你幫我隱瞞一下身份,我就能從底層做起。”
船,不是一個人能造的。這句話,他已經聽過不下數十遍,卻在闖過三關后,真正領悟了。
“松少爺――”別給她找麻煩了,行不行?還一年半載呢!
閩松將圖紙收回去,卻又掏出另一張折紙來。
“我不管你這懷里放了多少張船圖。沒用。”墨紫讓這位弄得有點精神疲憊,到底不是唱慣紅臉的。
“以后叫我阿松就行了,閩姓是這行出名的大姓。很容易讓人識穿的。”偏這位胸有成竹要在這里干活了一樣。
墨紫一看,這張船圖她見過。在第一關里,還親造過船模。兩層,七百石載重,貨客兩用的行江船,算是中等大小。
“這張訂單是章州刺史大人下的,十一月中旬交船,押金五百兩,試航沒問題后再付一千二百兩。”閩松解釋完,又道,“還是這句話,用我,這單子歸紅萸。”
肯定又是閩榆老爺子教的。這只老狐貍,考驗他自己的侄孫還不算,還考驗她。前面的試探,他多半有把握她會眼紅但不會眼瞎,但這張單子,便是確定她眼紅還眼饞。大小正合適的餌,那么香噴誘人。
“刺史大人的船,為何不找官家船場?而且,跟你們下的單,轉給我們,刺史大人不一定會肯。”墨紫想得很細致。
“如今邊境不平,官家船場正忙著造戰船,誰還理會這樣的小單子?單子是跟我們下的,但只要最后取船地在我日升內灣就行。當然,驗船也會由我們來,你只需付二百兩銀子的檢驗和泊船費。”親兄弟明算賬,所以該清楚的不能馬虎。
墨紫咽咽口水,一番心理交戰后,乖乖投降。到手一千五,又是她能掌控的局面,很不錯。更何況,對方退了一步,她再堅持就傻了。
“你既然想留,我就留吧。你說過,不跟我學藝只干活,希望日后別叫苦。從底做起,便是船工。同衛慶一樣,每月薪二兩,包食宿,每季兩套衣。”
“和衛慶一樣?”太大才小用了吧?閩松不太樂意,“我在日升是匠師。”這個墨哥沒出現以前,他的目標是年底通過大匠師的考較。
“是誰說要從底做起,阿松兄弟?”墨紫覺得閩老爺子英明,這位少爺需要歷練,便揮揮手表示此事沒有商量的余地。
他就是客氣的,閩松想辨。
這時有人敲門,裘大東帶了個人進來。
墨紫一看,小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