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突突兒跳。
墨紫心想,像蕭三這樣的帥哥牛皮糖起來,確實很難讓人吃得消,也怪不得裘三娘把持不住芳心。轉念又想,蕭三不會打得就是日久生情的算盤吧?那可不好!難道裘三娘遇上了一個比她還會打算盤的男人?
“白荷做得一手好菜。二哥不日就要去巡附近水寨,我想他月余吃不到好東西,就拉他來打秋風。三娘,你不介意咱們多加上筷子吧?”蕭三笑意盈盈。
這時,墨紫感到身后起風,脖子一涼,余光里便進來一個高大的影子。
“我自是不介意。二伯也不請自來三四回了,怎么突然跟我客氣?”看著蕭維,裘三娘語氣還是不好。
墨紫后來追根究底,這大概叫心里有鬼。不是在光明正大的場合下認識的,所以雙方一見面,就是暗槍暗箭,你掐我卡的較量。
蕭詠的眉頭一蹙即展,看到墨紫,正好轉個話題,“咦,你這丫頭,大半月不見你,又是一襲青衫,該不會偷溜出去玩了?”
墨紫不說話,單看裘三娘。
裘三娘狀似漫不經心,“不是溜出去的,是我允的,讓她幫我辦事去了。”人以誠待她,她便以誠待之。
蕭三愣了愣,一張口――
“一個女子,外出辦什么事?”聲音卻發自他二哥口中。
裘三娘哼了一聲,微啟唇――
“二爺這話真稀奇,我家奶奶是個有嫁妝有產業的貴夫人,圍在身邊的都是丫頭,不讓丫頭去辦事。難道奶奶自己去辦不成?女子怎么了?你身上的衣服,不是女子繡的花,你腳下的鞋子,不是女子納的底,你手下將士的過冬棉衣,不是女子的一針一線?既然穿得,踩得,用得,卻不讓女子出門,究竟是何道理?”這聲音當然屬于墨紫。
蕭三郎見墨紫雙手垂兩旁。頭微低著,臉不抬眼不看,明明說話的態度好像很恭順,一個字一個字該流過耳就出去,卻偏偏如高地瀑布。嘩啦啦沖到胸膛里,狠狠敲上了硬骨。
這女子,他知道是不簡單的。因為。每每同她談話,總能從她的字里行間有所悟。他能發現裘三娘這樣獨立于行率真的女子,可以說這丫頭功不可沒。但,他這次才領教。什么是字字千斤重!
他未娶裘三娘前,雖說沒有他二哥這么大男子主義。但從不認為女子之才能與大丈夫相提并論。她們的才華或許可以怡情,或許可以賞心,卻不過是涓涓細流,依附于大江大河而生。然后,他娶了裘三娘,那個琴棋書畫的技藝絲毫不遜色于他的第三個妻子。一方內院困得她哀哀生嘆,什么爭寵,什么相斗,在她那毫不在意,甚至帶有厭惡的眼神中。仿佛便是想想,都是極其無趣的事。
因為裘三娘,他開了他的凈泉閣。因為裘三娘。他說出了隱藏許久的秘密。因為裘三娘,當他見到墨紫這樣敢于直言的丫頭。已經不覺得冒犯,反而妙趣橫生。
原來,女子,亦有精彩如斯的!她們不是草,不是花,而是樹!茁壯著,那么獨立,伸展向天空。
“二哥,你那套大男子主義,在這兒就別拿出來了。”蕭三笑嘻嘻,似乎是打著圓場,卻堅定站在他的妻這邊,“惹惱了一干女將,吃虧的,可是你的肚皮。”
蕭二瞪大了眼,嗖得側頭盯著自己的弟弟,仿佛面前是個陌生人一般。什么時候,見過蕭三這么直接得幫女人說話?是不是該找個機會,對弟弟說實話,讓他了解他的妻那些多姿多彩的過去?還有他妻子這個最得意的丫頭,偷渡了一個危險的人物,卻在一條破船上叫囂著讓自己滾下水。
他垂下眼瞼,不過瞬間的思量,便恢復了冷然。聽母親說三郎與裘三娘似乎感情正好,想來是故意說好話來哄她開心,他何必計較?再說,他還有些事要問那個墨紫丫頭,別在這里弄僵了。
晚膳擺在園中亭。
四周放下了擺風的青紗,又點起熏蚊蟲的香。香幾上放了一把鳳尾琴,青紗輕掃,便發出低吟。
裘三娘這里沒有多少仆人丫頭,因此大丫環們親自動手,上菜布酒。
酒過二巡,蕭三便拉著裘三娘,要她彈琴。
墨紫已經換了女裝,站在亭外,時不時給添個油加個香。她自接手紅萸,已經不干這樣的活兒,但今晚三個主子在這兒,而小衣一直沒出現,所以她被白荷拉過來幫忙。活倒是不重,就是無聊。
聽裘三娘的琴聲,清揚空靈。突然,加入蕭三的淡吟。竟是高山流水,在暑夜中那般涼暢。這二人,先不管情歸何處,此時此刻,已然忘我,陶醉在琴聲和歌聲之中。
“給我掌燈。”
頭頂上,一聲低沉。墨紫抬眼,蕭維就站在身側,一眼不看她。
“酒未干,食未盡,席未散,夜未央,二爺卻是要走了?”墨紫望著亭內的那對三兒,若沒有過去,沒有未來,畫面就停留在這里,那會是多么愜意的一對佳偶!
“不走,難道惹人嫌?你這丫頭話恁多,讓你掌燈,掌燈便罷。”雙袖飛起,蕭維已在一丈開外。
墨紫聽他語氣不似剛才冷硬,又聞空氣中流起的酒香,是了,這位喝酒也是話會多些的人。遂不再多言,同對面而來的紅眉綠菊輕輕點頭,拿了一盞琉璃燈,趕過蕭二,照起亮來。
行了半路,靜了半路,卻能聽到琴聲不斷。
“墨哥。”蕭維打破沉默。他本來想聽墨紫先開口的,但她一言不發,一盞燈掌得好像全神貫注似的。
墨紫腳下一頓,不回頭,卻是笑音,“二爺叫我墨哥,可是要舊事重提?”
她沒看到蕭二目斂精光,一息欽佩,只聽到他低沉微冷的聲音。
“確有一事請教。”
墨紫轉過身來。
琉璃盞的燈火中,她帶笑且抬眼,望著他的面容猶如一朵綻放中的金色牡丹花。他突然想起來,這不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明艷。只要她不再是一副假恭順低眉順目的樣子,只要她目光灼灼言辭咄咄,那張總是隱藏在影子中的小臉便會美得令人驚艷。
那種美,如出云之月,每一次的光華乍現,便鐫刻進骨子里一分,漸漸再難忘卻。
此時,她和當初船上的墨哥一模一樣。
他不知自己怎能眼拙至此?
“蕭將軍這般客氣,且容我猜上一猜。莫非,是想問船?”語調共琴聲飛揚,墨紫眸中滿滿金芒。
蕭維已不會去質疑這個女子的聰慧,點頭道,“正是問船。腳踩的槳,核桃的形,那只船不知你何處購得,可知何人所造?”
“蕭將軍問來何用?”蕭二終于開口了,墨紫這回明知故問。她叫他將軍,就已經心里很清楚。
“你只要回答我,無需問那么多。”蕭維怎可能將國家大事說與她聽?
墨紫貝齒咬唇,松開之后,眼一瞇又一笑,“那我回答將軍,我不知道。”
蕭維有點不可置信,俊臉沉了又沉,快到黑龍潭底下去了,“你戲弄我?”他好好問她話,她卻表情有鬼。
“蕭將軍此話怎講?你要答案,我給了答案。真假且不論,戲弄一詞卻是重了。您堂堂的將軍,我一個丫頭,敢戲弄您么?不過――”語氣一轉,明眸善睞,“將軍這么不容他人拒絕,亦不予尊重的問法,我不答又如何?撒謊又如何?論身份,我是蕭三奶奶的丫頭,不是將軍您的丫頭。若撇開這些,你有求于人,卻又態度倨傲,怎能得到答案?”
蕭維冷冷望著她,“那么你是撒謊了?”
“是。”這人,從認識他之初,就太驕傲。那么理所當然的貴氣,那么天之驕子的霸情,不來惹她便罷,惹到她,還次次想強壓過頭,她就很難不跟他論論理。
墨紫那副你奈我何的神情,看得蕭維皺緊了眉頭,“你,好大的膽。”
墨紫哼一笑,蕭家二郎只會用官腔說話,到底是少年得志,意氣風發太早,所以習慣看扁別人,尤其是女人。
“我的膽不大。是將軍喜歡以為墨紫膽大。”她搖搖頭,“實話答你,我不能說。剛我問將軍,問來何用。其實將軍不說我也知道,是要用在水戰之中。正因如此,我無法告訴你。我答應過,不讓這樣的技藝成為殺人的工具。蕭將軍雖然愛國心切,墨紫卻幫不上忙。抱歉。”
她答應過的人,正是她自己。
頂撞他的,是她。說抱歉的,也是她。但這么軟硬兼施,他再次被堵得結結實實,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還相信了她說的每個字。
“你不說,我難道不會查?沒有其它辦法不成?”僵持了片刻,蕭維說道。
“你若查得出來,又何必問我?”不是她小看他,“將軍要是想派人再到驚魚灘得到那條船,我得告訴你,那船已經變成木板條了,不必浪費人力物力,還有生命。”
蕭維本來是有此想法的,這時聽她這么說,自然一驚,“你拆的?”
“我拆的。跟你說過,那是最后一次走私貨,不拆難道留給居心叵測之徒?”墨紫手里的燈悠悠蕩了一圈,“二爺,走吧。”
蕭維聽她喊二爺,這便是不想再說下去的意思,他沒問清楚,不甘心,但也毫無辦法。
燈兒金黃金黃的,夜濃墨般,卻被劃開了,延伸出一條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