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星空。
竹林小屋前站了一個人。
那人,望著漆黑的窗,星子沉在他眼底,不見。
輕步走過去,伸手抹過窗臺,指腹能感覺到細微塵粒。看來自中秋夜起,這屋子的主人顯然沒回來過。
小屋雖然在竹林里頭,其實離默知院不遠,他能聽到裘三娘的琴聲斷斷續續送來,金戈鐵馬之強音分外清晰。
不管是主子,還是丫頭,真算讓他開了眼界。以酒澆愁的三弟咬牙切齒地說這次死都不休妻,他才知道裘三娘居然提了和離。像話嗎?以一個商家女的身份嫁進他們蕭家當嫡子正妻,不好好把握這樣的機會,半年沒到就主動要求下堂?
怪不得,那丫頭態度如此囂張,仗著這般的主子撐腰,對著他毫不知收斂,在外混得如魚得水,甚至都不回來了。
想到這兒,他眸光一斂。
他在望秋樓見過墨紫后,以為裘三娘把她留在鹿角巷了。回府后卻從三弟那兒得知,墨紫隨裘三娘一起回來的。三弟說,墨紫分明是裘三娘的左右手,只要禁了她,裘三娘就動彈不得了。他是親眼見過那丫頭的本事的,的確可以想見裘三娘依賴她甚多。
但,禁得住嗎?
已經入了王府,那丫頭還是出現在望秋樓逍遙自在,什么九爺的,等她續席,應酬好像忙不完。
那丫頭,究竟從哪里出去的?
這片竹林是王府最深處,要不經敬芳園正門出府,除非是走小門從大伯那邊。可是大伯府里內宅的丫頭也約束很嚴。出門必要大伯母所發的牌子,他不認為那和走自家的大門有什么區別。
就只有屋后這面高墻了。他不愿那么想,但逼得他不得不想。
墻后頭,他知道住的是誰。
南德第一貪官!
皇上讓元澄住進去時,他曾經極力反對過。因為,他不相信那家伙所說的每一個字,相比之下,他更相信那家伙會向皇上報仇,盡管元家的慘案確實有很多疑點,被冤枉的可能性很大。皇上有決心翻案。但是,換了自己,滅門之恨不共戴天,陷害他家的人要找,下圣旨的也要找。上一代沒了,就找下一代。更何況那家伙在南德權勢滔天的時候,是以一國報家仇的。現在說什么只要找當年陷害的元兇,念著師恩的皇上信,卻別想騙過他。
一提氣,上屋頂。登墻頭,眼里看到的景象令他微怔。去水寨的這段日子發生了什么事?為何原本荒蕪的元府正大興土木?樓臺閣宇。涼亭水榭已有初模。稍遠處,燈火輝輝,隱有鼓樂歌聲。
他該佩服那家伙嗎?不但說服了皇上,以滔滔不絕的治國論得了個閑官,還能讓工部為一個太學博士撥銀造府,日子過得歌舞升平。這人,是黑暗里滋生的蟲子,只要有一點點縫隙,就能迅速腐化周圍的一切。
大周太平景象之下,令人不安的陰影越來越濃。他們費了多少努力都揮不開,如今是更難了。
皺緊濃眉,他跳回去。想起在船上。墨紫對元澄諸多維護,兩人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胸中就發悶。這兩人,八成已經見面了,而且墨紫就是借元澄的地方進出。他沒有他們互相勾結的證據,而單靠一面高墻,實在說明不了什么。但有些事,是不需要證據的,因為心知肚明。
晚風輕送,他回頭望那排死氣沉沉的屋子,冷哼甩袖。
進了維風居自己的院子,綠碧仍在等他。
“二爺。”見等的人回來了,綠碧忙招呼小丫頭們給他打水洗臉換衣服。
“我說過,夜深就先睡,不必等我。”他,也就是蕭維,任人伺候著,坐下便倒茶喝。心中有火,得滅。
綠碧趕忙拿走蕭維手上的杯子,“二爺,喝茶不好睡,給您溫著一盅絲耳羹呢,我讓人端來吧?”
見蕭維不說話有些出神,綠碧便自己做主,叫小丫頭去端湯盅。
“二爺這幾日夜夜晚歸,想是城里頭不太平?”綠碧不是什么都不說的瓷娃娃。就是知道什么時候說什么話,不失分寸又不失個性,才得到蕭二的信賴,居里大小事都交給她管。
蕭維突然嘆口氣。
把綠碧嚇了一跳,趕緊摸他的額頭,怕他病了。
蕭維抓下她的手,定定瞧她。
雖然跟著這個男人已經三年,但綠碧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的眼神。那般困惑,那般無奈,仿佛壓抑著,又仿佛要沖出來。他從來是剛冷的,可這會兒從肢體到表情都溫暖了。
“二爺?”綠碧一手放在心口,那里在為今夜這個溫柔的男人狂跳不已。
“綠碧。”蕭維一笑,相貌愈發英俊起來,“如果,你為一個人又氣又煩,卻又不想看他難受,所以百般忍讓,將就,幫他保守秘密,會是什么原因?”
綠碧上一刻還陷在蕭維的溫柔中,下一刻頓時落在冰水里,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眨出眼淚來,“綠碧對二爺從未有過二心,今生今世只愿跟著二爺一個,怎么會喜歡其他男人?便是看多一眼,都不曾。”
“喜歡?”蕭維渾身一震,又重復這兩個字,“喜歡?”
綠碧垂頭嚶嚶哭泣。
蕭維好像壓根就沒看到一樣,喃喃自語,“誰?誰會喜歡她呢?不過是個煩死人的刁丫頭!”說到這兒,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桌子散了架,當場垮掉。
綠碧瞪圓眼,已經忘了為何哭泣。
紅羅讓以為主子們在吵架的丫頭叫進來,見了這場景,趕緊扶綠碧起來,問是怎么回事。
蕭維撂下一句去書房,別來打擾,就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出了房門。
綠碧呼吸尚急促,緊緊抓著紅羅的手,有些抖。
紅羅從沒見蕭維和綠碧紅過臉,自然擔心,“姐姐和二爺吵架了?”
“不是。”綠碧坐下來之后,深呼吸幾口,漸漸鎮定,“紅羅,咱二爺……心里好像有人了。”
紅羅先是一驚,又自知失態,咬著唇,硬擠個笑容出來,“姐姐可知是誰?”
“是誰又有何關系?”綠碧臉色有些發白,“你什么時候瞧過二爺會心疼人?”
紅羅搖頭。蕭維對她們很好,挑不出毛病來的好,從不大小聲發脾氣,好日子里不忘給她們珠寶首飾漂亮衣物,但感覺上總遙不可及的,誰也走不進他心里去。
“可是,姐姐哭什么呢?二爺就算娶了他心上的人,也不會不要咱們的。”一直在等待這樣的一天,真得到了,還是受到了打擊,“咱們從沒有過非分之想,便是二奶奶進來,不可能無緣無故趕咱們出去。而且,我相信,咱二爺看上的人,一定性格脾氣都是一等一的好,不然,咱二爺才不要。”
綠碧苦笑,想起二爺說的那句煩死人的刁丫頭,分明是個不好相與的,因此怎么也不能像紅羅一樣樂觀。突聽外面什么東西摔碎了一地,趕緊和紅羅出去看。見二爺的書房門外,一個女子狼狽地倒在地上,旁邊托盤瓷盅翻了碎了。還有個小丫頭叫著小姐,手忙腳亂去扶。
綠碧搖搖頭,這維風居,自衛六娘進來就開始不平靜了。雖然二爺沒有給過衛六娘一天好臉色,但衛六娘的恒心和毅力,便是連她都嘆服。只要二爺在家,不管多晚,不管二爺見不見,衛六娘一定會過來要求伺候他。大戶人家的有錢小姐,還是側妃娘娘嫡親的侄女,這些日子洗手作羹湯,甚至端水洗臉的活兒都親自做。
綠碧覺得再過不久,二爺就會心軟,沒想到今夜衛六娘卻撞在槍口上了。
不由有些可憐她,綠碧和紅羅去扶,卻被她甩開手,挺直著腰背,往她自己的小屋走去。
“這樣的脾氣,只對二爺好,別人在她眼里都瞧不上,我看二奶奶進門后,她頭一個要倒霉!”紅羅沒有綠碧能忍。
衛六娘立刻轉過身來,一張臉有些猙獰,“你說誰要進門?”
“二奶奶啊。”紅羅是看不慣衛六的,她瞧得出來,衛六有野心,跟她和綠碧不是一樣人,“說起來,也得恭喜你。等二奶奶進門,你一定就能抬妾了。”哼――后臺硬。
衛六娘目光有霎那好像要吃人,綠碧看著心中一凜,拉拉紅羅,示意她別說了。
“二爺要娶哪家的小姐?”一個字,一個字,忍著心中巨大的痛楚。
“六娘別聽紅羅胡說,我們隨便說的玩笑話。”綠碧怕二爺聽見,壓低了聲說道,“不過,說是今年里,確實日子也近了,咱們都得早些準備著不是?畢竟,咱二爺也該有子嗣了。”
衛六娘惡狠狠盯著綠碧。
綠碧卻始終微笑。
衛六娘沒再說話,轉身走了。
這邊三個女人唱完一臺戲,那邊元澄已經知道蕭二上墻的消息。
“銘年。”他躺在涼榻上,閉目養神,一席墨袖垂地,一手當枕。
“是。”銘年放下硯臺磨石。
“給你家三公子寫張請帖,說我邀她三日后西山聽泉。寫好后,明日一早直接送到紅萸去,親手交到她手里。還有,讓她這幾日不要想著回來,萬一錯過什么好事,可別怨我。”聽銘年應了,元澄側臥,淺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