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聽泉?”手上的帖子扇啊扇,這天秋老虎了吧,這么熱。
銘年瞧了墨紫一眼。
緊窄長袖,中襟盤扣的粉白色上衣。短至膝蓋的黑裙,也許說纏了塊抹桌布更合適,因為開著叉,分在兩邊,沾滿木屑,散發桐油味。穿一條蒼藍帶灰的收腳褲,褲管上繡了無葉的一排光桿樹。頭發高扎馬尾,用木環扣住。左手拿一把小刀,轉得跟車轱轆一樣。
他到紅萸船棚的時候,她正在用力敲錘子,當時就想明明不倫不類,穿在她身上,干著活的樣子卻真是好看極了。
“銘年?”發什么呆啊?
“呃?”銘年臉微紅,為自己的走神不好意思,“對,西山聽泉。”
瞧瞧古人的活動,多雅致。爬山就爬山,非說什么聽泉。
墨紫呵呵一笑,“我很忙啊,可能去不了。”這倒不是假話,離龍舟的交貨日只有十天了。
“三公子……”她這么明顯的女裝扮相,叫三公子很奇怪,“大人說了――”
墨紫心想,來了來了,那個人不達目的不會罷休。
“三公子要是不去,他一個人聽泉,雖然是無趣一點,無聊一點,在別人眼里大概會寂寞一點,呆傻一點,不過也不是不行的……”銘年換口氣。
墨紫半張著嘴,眼前出現一個孤獨的背影在秋風中簌簌落葉簌簌抖的幻像。不由失笑,這個人本質就是這么賴的嗎?還居然敢讓人傳這么白木的話。
“銘年,你真可憐。”她對這孩子表示同情,跟在那種人身邊。成長的道路一定比常人艱辛百倍。
“……”銘年卡住了,好一會兒腦袋才繼續運轉,“咳,咳,大人還說,這等秋陽艷照的好日子,本就該兄弟攜手出游,清泉泡茶,果釀香酒,彼此說個話聊聊近況。否則便是再好的情誼,也淡了遠了疏了分了。以后,再想起要請人幫忙來,恐怕無法讓對方盡心盡力,到時候苦的就是自己。莫以為只是推了一次邀約。卻是推了一份真心實意。錯過,就得一生遺憾。”
墨紫腦袋大了幾圈,要脅啊要脅!
“三公子。您去還是不去?”銘年等回音。
“去!”能不去嗎?都要給她一生的遺憾了。
“那就好。”銘年轉身要走。
“等等,銘年,你家大人讓我這幾日不要回去,又說會錯過好事。你可知什么事?”她自中秋之后沒回過敬王府,讓小衣帶話給裘三娘。裘三娘沒說什么。聽小衣說,裘三娘專心在舶來品的買賣上,已經定了由趙亮帶隊,所以根本無暇理別的事。墨紫跟衛慶也說了這件事,衛慶考慮后拒絕了,理由是他沒本錢,時候不到。她也樂得他不走,正式把他從船工調了出來,升了前樓掌事,當她幫手。
銘年哪里知道。光搖頭回答不了。
墨紫蹙眉疑惑,“這個人,話說一半急死人。照理要唱反調。他不讓我回去,我應該回去才對。”
銘年覺得大人很神。把三公子的想法都猜透了,于是補充,“大人說,如果三公子說這話,就要告訴三公子,最近廚房里缺柴。”
啊?!墨紫想揪頭發,“所以呢?”
“所以,三公子回家的梯子拿去當柴燒了,要過一陣,新梯子才做好。三公子要么等等,要么從敬王府大門回去。”銘年說到這兒,想笑。墨紫每次從元府出去,大人就會吩咐人將梯子好好收起來,等她一入北門,才給擱回去。昨晚,卻讓人把梯子砍成柴火,都喂了灶爐子。
銘年那里憋不住樂,墨紫卻認真起來了。一定是發生了什么,元澄才會燒梯子。西山之約,恐怕有事找她,不會只是隨意爬山喝茶。當下說知道了,也不再問,親自送銘年出去。
“三公子,其實你對大人說話,也是一半。”路上,銘年突兀開口。
墨紫一想,沒錯。
“這也是你家大人讓你傳的話?”
“不是,是小的自己覺著。其實……”難得的機會,銘年鼓足勇氣,“三公子心里的事,小的能猜上一點,畢竟像我家大人這般人物,便是王孫公子都未必能及,光芒隔云蓋石亦刺眼,更何況您和大人如此親近。”
墨紫眨眨眼,光芒隔云蓋石亦刺眼?呃――元某人的形象啥時候那么光明了?
“我和他沒那么親近。”是欺壓和被欺壓的關系。
“三公子不好意思也對。”銘年心里一喜,別看三公子平日大大咧咧跟男子差不多,感情上挺細膩挺保守,這樣就好,總算有姑娘家的樣子,將來當了他的主母也不會差到哪里。“不過,您雖然送了心意,該說的話也得跟大人親口說上一說才好。不然,大人不明白,您又做一半說一半,會白耽誤工夫。”
墨紫聽出點意思來了,嘴角抿彎,眸里好玩,“銘年,既然是心意,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我相信就是我不說,你家大人也明白得很。”
“那……那您就送個明顯點兒的心意,不要什么木頭花這種呆板板的。”銘年幫兩人操心啊。
“那你說送什么好,給我出些主意?”年紀小小,她看他想得挺多。
“就是親手做的,香囊荷包玉穗子,繡的帕子巾子,還有給大人縫件衣服……”這些多好,一出手,大人就明白了。
“納個鞋底。”墨紫雙手叉腰,腳尖點地。
“呃?”銘年還沒發現自己即將面臨的危機,“納鞋底這個有點粗氣了,普通大嬸才做――”
腦門上挨了一拍,背上挨了一踹,他哎喲踉蹌出去幾步,摸腦抓背回過頭去,對著墨紫喊,“你干嗎?”
“拿鞋底抽你,看你還敢不敢亂用想象力!”墨紫彎腰,作勢脫鞋。
這位看上去很是少年老成的聰明小廝媽呀大叫,一溜煙跑了。
墨紫笑得前仰后合。十五六歲的娃當她對元澄有意思,還教她如何表白呢。但她笑著笑著,就無聲了。心里不知怎的有些苦澀,有些悵惘。她還有能力去喜歡一個人嗎,在經歷了那樣一場顛覆的背叛之后?
銘年來過的第二日,新的船棚造好,墨紫和閩松他們正把龍舟挪進去。
閩松本來對墨紫升衛慶的職很不服氣,什么都不會,就只有點小聰明的家伙成了前樓掌事,可他自己還在船工的位置上挪動不了。人比人,氣死人。后來,墨紫拿下了傅天的龍舟訂單,他便什么都不計較了。
為什么?
因為龍舟的船圖到船模是墨紫親手所繪所制,雖然和闖三關的時候一樣,他看不見制圖制模的過程,但這一回,墨紫同意他參與造舟。讓他負責的只是一部分,可他是閩氏之中優秀子孫,窺一孔,便能見全局。而且,墨紫似乎也不介意他虎視眈眈,讓他更加集中精力在龍舟制造上。
他不知道,這是墨紫怕他再用衛慶的事來抱怨他,故意找點事情轉移他的注意力。她在龍舟上運用了后世劃艇的一些技術,專門提高狹長劃槳舟型的速度。這樣的幾項技術并不難掌握,便是用在軍事上,殺傷力也不大,適合競技,不適合攻擊,才放任他學。
這時,衛慶急急忙忙跑進來,神情很緊張,“墨哥,前頭來了客人,要訂船。”
“訂船就訂船,你這張臉是怎么回事,一點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要讓客人換別家啊?”閩松白衛慶一眼,繼續研究龍舟的長槳。
衛慶白回去一眼,但沒時間跟他斗嘴,“對方說要見墨哥,你要不要換了衣服再去?”
墨紫一怔,“說了我的名字?不會是來找麻煩的吧?”
“不是,只說要訂船,但得跟你親自談。”衛慶有些閱歷,“我瞧著是有心要成買賣的。”
墨紫點頭,讓他先招待客人,她換衣服就去。
換好男裝,走到前頭小樓的待客室外,便聽到有個尖聲細氣的聲音在說話,“這茶本是極不錯的,可惜用糟了水。”
墨紫呵呵笑著走進去,“客人真是好品味。茶是云雪碧螺春,水當用冰泉最好,可紅萸附近只有井水,實在不好意思了。”
屋內四個男子,一老三少,面光無胡,衣著色暗卻隱貴。尤其是老的那個,左手食指戴一只玉戒,圖案跟劉寧身上的玉佩十分相似。
墨紫一怔,宮里人?
“你是紅萸掌事的墨哥?”年紀大的男子一雙三角眼,犀利打量,然后斷定。
“是。幾位貴人可是宮里來的?”墨紫客氣作揖。
衛慶立刻露出驚訝的表情。
那男子贊賞地點點頭,“不錯。我叫連桂,是宮內督造局總管。”
墨紫忙叫一聲連公公。
“領我瞧瞧你這場子吧。雖說劉公公品階比我高一級,他打了招呼,我也不能不給面子,不過,給宮里造的船可不能有半點馬虎,萬一有個好歹,那可是掉腦袋的事。”連公公眼往上一吊,一股擺派頭的架勢。
墨紫面上笑著說是,心里還一時想不通,宮里的船不找官船場造,為何找她來?但她很快想起,元澄說萬一她錯過好事別怪他,顯然是他幫她走的后門。
中秋那時,他就提到劉公公的地位,又說回禮在天上飛,原來不是落空的意思,而是需要她耐心等待。
瞧,都是話一半一半的說,惹出來的。